一
办公楼对面有一片荷塘,荷花凋敝。日光照耀下,荷叶稀稀疏疏地立着,叶边蜷缩,绿意慢慢消褪,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黄绿色油脂。荷叶与一小片树林巧妙地遮挡住了远方的一片开发工地,我曾尝试绕开这块遮挡走近看看,村子里几只尽责的野狗,凶猛地吠叫,把我远远地吓了回去。
一日清晨,好奇心再次驱使我别停下脚步,保持目不斜视,不去想那几条虚张声势的野狗,闷头跑过村中那棵缺胳膊的杉树,跑过窝在沉睡小屋里的野狗,跑过村头小溪空空的洗衣埠。成片的稻田从村头铺开延伸至四周的山脚,根茎被锯得高低不平,黄色地表上夹杂着一块块焚烧留下的黑色,泥土中的稻香在雾气中散开,愈发浓郁。几只母鸡踩着悠闲的脚步,在巡视这片领地,频频点头收下领地进贡的粮食,然后扭扭身子抖动羽毛,并不停下脚步。鸭子从田埂上摇摇摆摆地走进队伍当中,少了些领主的气势,只能对那些巡视过的领土复查一番,和儿时的我一样。
那时候早晨4点钟,我会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二姑尖尖的嗓门亮起,窗外走廊的灯火点亮了墨色的夜,听见奶奶招呼人们吃早饭,又嘱咐他们带上大壶茶。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家里恢复安静,只剩下爷爷奶奶与我。一顿回笼觉后,我快速爬起跑去田里,大人们已经开始打稻,少了沉甸甸的稻穗后,稻草们整整齐齐地一垛垛列队站立着,我只能游走在队列之间捡拾残存的战利品。
爷爷常给我一些小生意做。清明时用高价收购我采的野茶,拿着他给的样品,我和小伙伴们把山上看得见的两叶一芽都摘了下来,勉强凑了两斤不到的鲜叶。板栗倒很实沉,踩着凉鞋揉搓它刺猬样的外壳,裂开小口后,小心地将两根食指放在小口的边缘,慢慢往两边拉,取出精心呵护着的板栗。丢进嘴里一咬,带有细密短小茸毛的硬壳瞬间开口,露出嫩黄清甜的果肉。我总是打着饱嗝将仅剩的板栗卖给爷爷,也不到两斤。双抢时我负责捡被遗留的稻穗,这回儿不用担心重量,爷爷按工时结算工钱。我喜欢捡整根的稻穗,一根十来公分的稻秆上,几十粒金黄瘦长的稻谷紧紧挨着,像是突然喊停却来不及止住脚步挤在一块儿的小孩们,仰头弯腰笑个不停。还有些散落在田里的稻谷我是不捡的,交给小鸡小鸭们进行第三轮清扫。
好奇心随着岁月流逝愈发强烈,我不再满足捡稻穗的活儿,对插秧、割稻跃跃欲试。插秧时节,气候适宜,不需要起早摸黑干活,但皖南的稻田里布满了水,总是泥泞的,需要高高卷起裤腿光着脚丫踩着软糯湿滑的地里。奶奶说水田里有血吸虫,会钻进腿里。这名字让我想到那红彤彤肉粉色细长的小虫钻进腿里吃我的血的情景,头皮发麻。我确定血吸虫一定就和我想的一样令人毛骨悚然,于是站在田埂上担心着站在那布满血吸虫的泥泞里的大人们,绝口不再提插秧的事。
割稻子我可不怕,晒干了的田里我可以穿着鞋子走进去。郑重接过弯弯的镰刀,看着爸爸示范并帮我割出块儿空地。只见他左手一把捞过一片稻秆,镰刀“刷”地一声齐齐割下,切口平整,稻秆在手上一个翻转整齐地落在身后。多简单,我左手一把抓住紧挨着的几株稻秆,有些扎手,松开。手不够大少抓几株,右手提起镰刀向左下方割去,没有刷刷的利落,但勉强割下了第一把稻子,开心地沿着给我划分的一绺地继续割。不知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左手小拇指突然被割伤,爸爸笑着说:“你这是杀鸡呢,中午给大家补补。”有了第一年的经验后,每年我都会杀一次鸡,每次都是左手的小拇指。
打稻机是我最期望使用的工具,总盼望着大人们可以将这项光荣的工作交给我。我负责将摞好的一捆捆稻子递送到打稻机的台子上,慢慢地我挪到他们中间,双手扶住台子,双脚放在踏板上跟着他们的踩踏上上下下,满足不已。慢慢地我站上踏板,双手抓紧一把稻秆,将稻穗放在翻滚着的带着无数整齐排列的铁环上,手顺着脚的节奏翻转着稻子,谷子一粒粒跳落机箱里。通常一个上午三个人能完成一亩地的收割和打稻工作,趁着天还不算太热,带稻谷回家,洗个冷水澡吃个中饭,饱饱地睡上一觉。
操作风车的工作是一项细活,大多时候由慢性子的爷爷干。他站在风车前,一手缓缓地摇着铁质手柄,一手搭在那截可上下调节稻谷流速的木条上,稻谷从车顶的漏斗里进去,秕谷糠皮杂草从左侧的风口中吹出,饱满的谷粒从身前的小嘴里流出掉进箩筐里。他有时候也会把这活儿交给我,自己站在一旁耐心指导,手不能摇得太快,风力太大好谷子会被吹跑会筛不干净;也不能摇的太慢,风力不够吹得不够干净;档位不要调节得太快,下谷速度太快,你的速度跟不上。看似轻松的活儿,里面那么多的讲究和门道,我按照爷爷的速度摇起来,是最为保险的方式。
最放心交给我的活是:晒谷。家里备有整套齐全的工具,竹编的晒谷垫、翻晒用的晒谷耙、收谷用的长柄木铲和大簸箕。早起扫干净院子,铺开垫子,将箩筐里的稻谷倒上去,有时垫子不够就直接倒在地面上,用耙子将它们均匀地铺在垫子上,接受阳光的暴晒。夕阳斜照,用木铲将稻谷归拢在一起,远远起跑加速,提起大簸箕冲向谷堆,将簸箕往内一插,瞬间装满,倒回箩筐里。晒谷的时候最怕下雨,夏天的雨下得突然,下得蹊跷,明明阳光明媚,却笑着落下一阵豆大的雨滴,一家人顿时忙碌起来。赶不及的时候,就将垫子的四角对角收折,将稻谷归拢在中间,然后折叠垫子盖在上面,取来塑料布给它挡上。等我们跑回屋檐下喘息时,雨水浇湿炙热地面的气味扑面而来,雨又刹那间止住。
二
穿过飘着稻香的田野,踩着坝基跳过浅浅的小河,钻进过腰的芭茅野草,露水不经意滑入空空的脚踝,扫过阵阵凉意,爬上堤岸,裸露的黄土地上,明黄色机械在不知疲倦地翻着土地,临时搭建的蓝顶房子里走出三三两两的红色安全帽。望着眼前的工地,低头瞥见被打湿的黑色鞋尖粘满了土黄色的泥土,我迷失了方向,脚下的土地变回当年的稻田,芦苇间的嬉笑打闹,那一刻忐忑不安偷来的玉米还挂在墙上,成了能剩下的最鲜活的记忆。
爷爷住院的前一天早上,他依旧五点起床,穿好之后,坐在窗前听广播看报纸,然后进餐厅用早饭。饭毕,摘下假牙仔细刷洗一遍,装进嘴里后进屋拿起蓝色塑料圆梳,对着小圆镜,从前向后仔细地梳理着头发,就像给牛套上犁一垄一垄地慢慢耕,将杂草翻进土里,将蚯蚓翻出地面。发根顺着梳动的方向变黑变亮,过不了多久,爷爷理掉发梢的银发,就又有一头乌亮柔顺的短发。他放下梳子,取过一顶黑色鸭舌皮毡帽,慢慢地戴在头上,缓缓走出门,和奶奶打了声招呼,便出门了。他照例绕到村后的田里、地里转上一圈,突然有了兴致,沿着新开的大路去了邻村,他听说那儿新建了一座植物园。
秋风萧索,气温骤降,两个多小时后,爷爷回到家便有些头疼,呼吸不畅。第二日便去医院住了下来。从外地闻讯赶回来的我,以为爷爷只是上了年纪,肺部功能不足,无法应付突如其来的坏天气,感冒会比年轻人严重些。走进病房,握住爷爷的手,满是沟壑的手心和稻子一样,有些扎人,手背是柔软松弛的麦色表皮,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斑点。爷爷静静地躺着,溺爱地望着我说:“你来了啊,孩子呢?”我俯看着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他的头发。爷爷是家里最有威严的却也是最温和的人,话不多总是微笑着。这是我第一次摸这些即将变黑的头发,很柔软,香香的满是温暖的香味。一天之后,情况很不好,家人决定将他送进ICU试试。他浑身插满了管子,连说话都费力,目光总看着玻璃外,看见我们出现就微微抬手示意我们进去,只一周他的头发白了。他走了,那一年他88岁。
爷爷走后,那些地失去了天天看望它们的人,日渐荒废。奶奶被接进城里之前,将地交给了村里的人耕种。头一年,村里人说每年每亩给我们400斤稻谷作为租金,第二年变成了300斤,第三年变成了200斤,第四年奶奶说给100斤就成,你拿去精心耕种就可以,村里人怎么也不同意,说一定要交200斤。可第五年他们不种了,地彻底荒芜了。有时,我会带孩子们去爷爷说过的那块最好的地边走走。每年爷爷都在这块地里育秧,站在田边望着青青的秧苗一点点地拔高,他文弱的背影就静静地倒映在这水面之上,与青山融合在一起。
皖南山区的地大多依山傍水。依山,划分的界限鲜有直线,弯弯曲曲的田埂勾勒着各自的领土;傍水,田肥,灌溉方便,相对贫瘠的地要更小些。最初分田到户时,村里根据田的好坏、远近划分,好的坏的、远的近的互相搭配着分配到每家每户。我家的田地被划分在了村庄外东南西北四个区域,最远的地位于山上开挖出来的梯田,除了奶奶,我们家谁也无法说清楚这些地儿都分布在哪儿了。
这和北方的完全不同。第一次去位于中原大地的先生家,他骑着摩托车载着我穿出整齐的村庄,驶入一条两旁植满杨树的小道。周边一望无际的麦田,青绿色泛些金黄的麦浪,在晚霞中一波一波地荡漾,我好像迷失在当中。下车站立,久久不愿离去。前不久再次回去,那片麦浪已被横平竖直的大道取代,在无数高楼当中,先生竟分辨不清自己的老家被放在哪条马路背后了。
三
幸好,在这片工地上,我找到了被卡车碾轧的车辙。顺着车辙,朝着西方被太阳映照成粉色的山体,我找到了回去的路。经过镇里的新时代文明实践广场时,一对老夫妻正将三轮车上的化肥袋子一一抬到广场中间,倒出黄澄澄的稻谷。这儿真是一个晒谷的好地方,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背山、枕水、没有房屋和高山遮挡。白天鲜有人至,只有晚上才会热闹起来,镇上的人们集聚在这儿跳着广场舞,或是乘凉聊天溜娃。看来他俩今年收成不错,广场换上了靓丽的黄色,丰收的色彩洋溢在脸上,手里不停挥动着耙子翻动着饱满的谷粒。
收新谷,打新米,最美味的是大锅灶里米汤和锅巴。掀开木头锅盖,米汤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撑得大大的又炸了似地跳进去等待再次涨起。奶奶拿出蓝边碗,碗底铺上厚厚一层白糖,大汤勺一舀,沸腾的米汤落入碗中,瞬间平静,融化成甜甜的牛奶。添几把柴火,汤汁收尽,取火再闷多时,香香脆脆的锅巴便可以和着晒得出油的辣椒酱,成为餐桌上的美味。
周末有朋友问:“你们那儿还有没收割的稻子吗?”我答道:“都割了。”问她为什么打听这些,她发来一张照片。一位可爱的姑娘站在稻田里,甜美的笑容、白色的衣裙、金黄的背景,组成一幅绝美的画面。稻田,确实是适合摄影的场所。秋季,黄色的稻田、蓝色的天空、红色的晚霞,最基础最纯净的色彩,汇聚在一起,正是一幅天然之作。
这些年,荒废的地儿逐渐焕发新的生机。灵山的向日葵花海、婺源的油菜花海每年都吸引着无数游客前去观赏,人们喜欢以成片的农作物做背景进行摄影创作,回忆儿时与黄土与农活相伴的生活。百日菊是很容易成活生长的植物,扔一把籽儿在地里,它可以肆意绽放,镇上的一片荒地也撒了百日菊种子。到了稻子成熟的季节,百日菊在阳光下开得越发艳丽,一朵朵孤零零的花朵,不需要绿叶的映衬,铺就一片靓丽的海洋,身处其中的人,脸上洋溢着欢乐。节后农人们挖除百日菊,翻整地面,赶着时节种上油菜,来年春天这儿换上一片黄色的花海,又是一番美景。镇上的老街,有一家老油厂,每时每刻那儿都飘浮着浓郁的油香,油菜花落之后,油菜籽便可以被收割送去这儿,加工成健康的菜籽油。
或许某个秋日,黄昏中,穿着一袭白裙的我,在老家的那片稻田当中,能再次看见爷爷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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