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你晓得天下黄河在我家门前拐了一道弯吗?
它自青藏高原一路跌宕而下,开山劈石,冲隘过峡,奔腾不已。进入中游,流过宽展的宁夏平原、河套平原,获得休整,神情不再那么暴烈,脚步也变得从容了许多。以慈祥之态注目两岸儿女,不知是不是突生留恋之情,流经我家门前时,竟优雅地拐了一道弯,一道大弯。这一拐,拐出了我昵称“拐上”的黄河家园,也拐出了家乡的一大奇景——黄河二碛。
黄河流经的秦晋大峡谷,关多隘险,名扬中外的是壶口瀑布。然,地处我家门口的黄河二碛,是仅次于壶口的第二大险绝之地。拐上刚甩开三四百米宽的河面,到二碛处,猛地收缩到五十米左右,而河道落差竟有十多米,飞流湍急,乱石穿空,骇浪翻滚,状如万马奔腾,气势壮观,令人惊心动魄。
这,是天地之造化,是人类始祖鳏及其子禹的杰作。洪荒年代,黄河泛滥,鳏为拯救苍生,偷来“息壤(神土)”,逢山斫木,垫平洼地,把人们居住的地方加高垒平,得以安生。只可惜他因盗用了神土,被天帝派火神杀死在雷电轰鸣的羽山之野。后来,他的儿子禹子承父业,劈山凿石,疏通河道,终使黄河直泻而下,回归大海,终使供养人类生存的陆地袒露了出来。禹在凿岩中途,兴许突发奇想,留几处断崖险途,任后世征服;或许匠心大发,造设奇景,资万代欣赏。
古代神圣未曾想到,自然万事相左相生,世界潮流浩浩汤汤,大道大桥绵绵长长,黄河不再是天堑,而是人们心中的母亲河、养命河。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成为人类永恒的命题,不仅黄河水资源被合理永续利用,黄河二碛也成为家乡父老休闲怡性、旅游观光的好去处。那些沿黄地区原始落后、经济凋敝、民生不济的时日,那些命悬一绳,胼手胝足,泪洒黄河的“黄河纤夫”,都成为一种历史符号。
尤其沿黄公路开通以来,上自甘、青、蒙,下至豫、冀、鲁,俊男靓女顺着这条纽带,纷至沓来,游览二碛风景。一向闭塞、贫困的家乡父老做梦也没想到,在他们汗滴穿石的栈道上,在纤绳悠悠的黄河边,从去年开始,政府主导每年都举行盛大的国际黄河漂流大赛。来自中国、德国、意大利、澳大利亚、捷克、斯洛文尼亚、塞尔维亚、巴西等十几个国家的漂流勇士和吴堡八万父老乡亲齐聚二碛,击水飞舟,笑游大河,唱出大同和感恩。
飞机盘旋,彩旗飘舞,镁光灯频闪,知名主持人、歌唱家,突然跳到眼前给老百姓歌唱,太阳惊艳了,喷薄出万道光芒,与黄土儿女的激情一起燃烧。山坳坳里的陕北人家,群起而涌向黄河岸边,一山一坡的枣树林里,麦箭似地插满人,枝桠和叶子间,挤满了眼睛。黄河水滋养的一张张脸庞,此刻,都变成一片片饱满的黄灌区,黄潮涌动,支流纵横,顺着年轮的阡陌漫流。一些记忆,一些思想,一些爱恨,分分钟间,蓬勃又倒伏,生长又消亡……
球场大小的黄土圪崂、二三百米长短的二碛堤岸,突然聚集了十万之众,通讯凝滞,世界失联,挨肩擦膀,无问亲疏。只知道咧开嘴巴痴笑,一任周身的血脉和着黄河二碛的浪潮,澎拜、激扬。
人声鼎沸中,我竟忘了我是谁,我在哪里,我的灵魂从内里唱了一句: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我立刻听见有千万个和声唱起,陕北道情、信天游、唢呐声此起彼伏,不是搭在山坳的舞台传来的,恰恰是我身边的那些红脸乡亲们唱出的。哦,看吧,他们甚至扭了起来,一扭三摆,陕北秧歌唢呐调儿,韵律悠长。黄土承载接纳万物的朴实无华,黄河汇聚日月星光的灵动,全在这扭动的身姿里,我由衷地喟叹,这是一片艺术的土地,是一道艺术的河岸!
抬眼间,大河之上,一队勇士脚踏飞舟,自上游漂流而下,欢呼着、奔腾着,黄河拥抱着他们,他们驰骋于黄河。白皮肤、黑皮肤、黄皮肤,为了共同的漂流梦想,挑战自我,骁勇向前。
这让我突然想到“夺路”两个字,人在河水里夺路向前,不就像黄河在河床里夺路向前吗?是的,黄河,既是家乡的天然屏障,亦是家乡的天然出路。拐上自古设有渡口,与对岸的碛口古镇互市互贸,将黄河人家的生活摇新摆活。战争年代,还担任了兵运重任。
我的祖父是拐上渡口的老艄工,提起往事,总有止不住的豪情。也难怪,他多次掌舵护送贺龙、林伯渠、习仲勋等人东渡西返,后来调任清涧延水关百艘船队总指挥,于枪林弹雨中冒着生命危险协助王震所部战略转移。1948年3月23日,毛泽东等中央军政要人从拐上上游五六公里远的川口渡口东渡过河,这些都成为他们古渡人共同的骄傲。是他们,将中央政要由陕北,摆向华北;将中国革命,由曲折摆向坦途。
他还有惊人之举。任拐上水手工会主任时,带头打赢了陕晋争渡官司。渡口兵运期间,拐上水手的口粮由离石县发放,常常被克扣或拖延,水手们怨声载道,却无处讨个公道。为此,祖父在一次护送贺龙将军时,扶着马鞍向贺龙请愿。马背上的贺龙收住缰绳,仔细听后,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盒,扯开写下“据实兑现水手口粮”几个字,递向祖父。祖父一看激动得连忙作揖谢过。
隔天,祖父凭此“尚方宝剑”,找到离石县衙,县官一听,刺溜地从太师椅上下来,挥手道:“他老人家说把离石城给你也行。”自然,老大难的问题顺利解决,贺龙将军更加深得民心。百十号水手的积怨既平,人心大快,拐上渡口益发气象更新,直至今天, 老渡口摇摆着新物事。
历史远去,黄河不绝。
在渡口边长大,我常常感动大河之上那些历久弥新的故事。感佩黄河给予她子民们的一身正念和豪气,坦荡和不屈。
此刻,我向着沉睡在远远近近、山山峁峁黄土深处,曾经长年累月穿行河道、风里雨里的先人们轻诉:听吧,咱拐上,今天世界奏响黄河大合唱。
这不,又一拨儿漂流队,呼啸而来。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三盏盏的那个灯,哎呀带上了那个铃子呦,噢——哇哇得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呦,朝南的那个咬,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呦,噢——过呀来的那个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呦,招一招的那个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哟,噢——走你的那个路……
陕北民歌千千万,每一首每一句掏心掏肺,一咏三叹,唱得人心窝欢腾,泪蛋蛋飞滚。而这首《赶牲灵》,却有着另外一股豪情。
“赶牲灵”在陕北指赶着马、驴、骡子等牲灵长途为他人运输货物。旧时,因为生活贫苦,交通不发达,陕北一带的物流除了黄河水运,基本就是靠赶着牲灵运送。赶牲灵的人儿叫脚夫,由于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长路漫漫,凶吉难卜,赶牲灵不可单人匹马,一般前村后邻,几个脚夫结伴而行,且一个脚夫赶四头骡子,走在最前面的叫头骡。头骡的装扮比较讲究,在笼头顶的弹簧上装饰着三颗红绣球,绣球中镶嵌着圆圆的水银镜,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如同三盏明灯,以取吉庆。骡子的颈部和前胸一般各挂一串响铃,行走时,叮铃叮铃,一步一响,清脆悦耳,既提振精神,又驱赶野兽,被形容为“哇哇声”。
赶牲灵的队伍先西去“三边”和银川,或北上内蒙古包头一带驮回盐、甘草、皮毛等土特产品,运往山西的柳林、离石、太原一带卖掉,然后运回洋布、洋火、毛巾等日杂用品和缸、盆、碗等瓷器再卖,从中挣点养家糊口钱。
出生于俺的家乡吴堡宋家川镇张家墕村的张天恩正是西出东进的脚夫中的一位。由于家穷小时候只念过三年冬学,15岁就开始给绥德县田家塬财主家赶牲灵,一赶8年。出一趟门,短则三月五载,长则一年半载,行山野,过村镇,抛妻别子,孤单又枯燥。张天恩虽然不识几个字,但他有很高的音乐天赋,张嘴填词,出口成调儿,寂寞无聊时,他就随着铃当声吼上几嗓子,既解闷,又抒胸臆。
这首经典而又优美动听的《赶牲灵》,正是他赶牲灵途中触景生情,即兴而唱的。
张天恩家地处黄河岸边、秦晋之交,过路商贾熙来攘往,不仅是繁华驿站,也是兵家必经之地。由于从小就走南闯北,张天恩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后生。1935年,他鼓动驻在他们村的一个国民党兵带枪支逃跑了,有人告密后他被抓了起来,严刑拷打后,就要拉出去执行枪毙,家里甚至备好了棺材,可他命大,就在这时刘志丹的队伍过来了,把张天恩救了出来。在回家的路上,张天恩牵着斗地主斗来的一条毛驴,放开嗓子唱起来:
刘志丹的个恩情咦儿比海(的那个)深呀,
打垮了反动派呀救下我们的个命。
山顶上的个盖庙咦儿还嫌(的那个)低呀,
忘了我们的娘老子呀忘不了的个你。
这就是后来在陕北革命根据地流传甚广的民歌《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个你》。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个你”的说唱艺术回旋在山山峁峁、渗透进了黄土地,革命的激情在那片土地上燃烧着。
后来,张天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赶着骡马给三五九旅运送军火物资。1942年冬,他第一个把李有源的《东方红》传唱到延安,引起了一股小旋风。1943年正月,张天恩随鲁艺秧歌队到延安枣园给毛主席拜年,并即兴给毛主席编唱了《毛主席常在咱眼前》,受到朱德总司令和其他中央首长的高度赞扬。这不得了,不久他被调到中央音乐学院教唱陕北民歌。除了《赶牲灵》,他还创作了《脚夫歌》《大红果子剥皮皮》《跑旱船》等一百余首陕北民歌和曲艺作品。
有一次,他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便用陕北方言为毛泽东及在场的周恩来、刘少奇等中央首长清唱了《赶牲灵》,把这些当年在陕北战斗和工作过的老首长们唱得激动不已,热泪满眶,为此文化部特别授予他“民间文艺天才”称号。
出人意料的是,正当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张天恩竟然辞去工作,离开北京,回到故乡吴堡,回到他那破窑洞里和老伴白来英过起农民的日子。
这位头脑灵活的天才艺术家,后因倒卖了三头骡子,被以“投机倒把罪”关进监狱劳改三年。这期间,他辛辛苦苦赶牲灵做买卖置买的三孔窑洞,被生产队当作“赃物”没收。男人坐牢,家里失去了任何经济来源,他老婆白来英只好带着儿子外出讨饭。
1967年腊月,张天恩被提前释放出狱,他倔强的身影又出现在赶牲灵的路上。历经的打击和长年赶牲灵使他积劳成疾,1970年重阳节之际,他赶牲灵途经山西柳林时,胃病复发,大口吐血,终于倒在了赶牲灵的路上,时年59岁。
赶牲灵的老哥们儿用驴车把张天恩从山西拉回张家墕村,民间唢呐班子闻讯自发来了,用唢呐吹起《赶牲灵》给他送葬。
张天恩走了,他的陕北民歌却留了下来,因着张天恩和他的《赶牲灵》,张家墕村成为“民歌之乡”,成立了“张天恩赶牲灵艺术馆”,一批靓女子俊后生继承传统把陕北民歌发扬光大。今天,张家墕村成为陕北民俗文化村,成为俺家乡一处颇具文化特色的景点。“赶牲灵的哥哥”亦成为一个文化符号,镌刻在每一个游子的乡愁中。
每当我唱起《赶牲灵》,无限的思念蜂涌而至,“赶牲灵的哥哥”立刻从天而降,具象为生命中的一个存在,或是一个人,或是一种情绪,或是一种奢望。它激发我热烈地去爱,满怀信心地去期待。爱生活、爱周遭。期待一切善和美,爱和永恒。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