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给奶奶打的电话越来越少了。有时候心里起了念头,转眼间念头又溜走了,甚至拿起电话,又草草地放下。从前,我总是隔一两天就打个电话,跟她说说话,聊聊家常。今天吃什么了?天气怎么样?饭菜吃了两顿就别再留着了,吃坏的东西容易生病,生病了再吃药,岂不是得不偿失?最后那一句,有点故意吓唬她,免得她总是要吃剩汤剩菜,还总是因为大伯倒掉隔夜餐食而生气。奶奶照例问我孩子怎么样,嘱咐我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听我说孩子很听话,学习成绩也不错,她说那我就放心了。又问孩子爸爸怎么样,工作忙不忙?当然最重要的,是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来看看吧,这么大年纪了,就是想你们来家里看看!”她的语气带着恳求,脸上是不是挂着慈悲的笑?虽然只是说家常,但我想着,也许在她独自枯坐的时候,电话里熟悉的声音能让她想起从前的琐事,想起曾经的快乐时光,心中生起对下一次某个时间节点全家团聚的希望,这对她多少是点安慰吧。
但现在,我们的通话次数越来越少,通话时间也越来越短。有时候晚上七八点打电话过去,问她吃了什么,她嗫嚅半天说不上来,甚至连吃没吃过饭,也含糊不清,她总是发出“在世上做什么人哪”这样的叹息。有一次,她忘记了我的名字,只说“我晓得(你是谁),我晓得呀”,就是叫不出这个曾被她天天挂在嘴上的名字。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北京,她问我:“你怎么到北京去了?”那一刻,我的心被什么猛烈撞击着。从前,我们在电话里一聊就是半个小时,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而现在,奶奶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这个被她从小抱大、体弱多病而耗尽她心血的孩子,这个被她时时在心中挂念、每每跟人提起都为之骄傲的孙女,她已经不认识了吗?我不敢也不愿相信,我们曾经拥有的共同记忆,那长达半个世纪的亲缘,被衰老驱除、被病痛挤压,已经没有了容身之所,在她的心里再也装不下了吗?它们被挤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心在颤抖,神思恍惚,我克制不住这样一个念头:电话那头,还是那个慈祥、宽容的奶奶吗?
湿冷的屋子外,雨雪下了一冬。
绝大部分时间里,奶奶躺在床上,窝在厚厚的被子里,窗户上没有窗帘,却没有多少光亮照进来。阴雨天的屋子里,白天也要拉亮白炽灯。电子钟上的指针无声地晃动着,像从前那只总是依偎在奶奶身边的大黄猫,轻轻地跳跃,从不发出一点声响。
江西冬天的阴冷潮湿自不必说,这个冬天格外漫长难熬。连续几个月的阴雨,竟然数不出几个有阳光的日子,好不容易刚见点儿晴,新一轮的降雨又开始了。屋角里的东西长了霉,四面墙壁也长霉,天天使用的筷子也长霉。人们抱怨着连续阴雨的天气,连人也要长霉。
奶奶的一日三餐,家人都照料得很好。日常起居由一位婆婆照顾,和奶奶一起生活的大伯总在她跟前,堂姐隔不了几天就要过去,给奶奶做些好吃的。周末的时候,生活在老家的亲人们都聚到桂花树下,陪奶奶一起吃饭。老的小的,五代同堂。孩子们有呀呀学语的,有上小学的,周末聚到一起时的欢笑声、喧闹声撒满了小院,连六叔家那只狗都来凑热闹,在饭桌底下来回蹭着人腿,追着家里的那只黑猫,用爪子互相抓挠着,像是打架其实更是嬉闹。这样的图景,谁看着不羡慕?隔壁邻居们偶尔来坐总要说,“谁都没有您福气好啊!”
是啊,97岁高龄,眼不花,耳不聋,牙齿也很好,吃花生,啃鸭爪,都没有问题。要不是前两年吃甘蔗把下排牙中间那颗给硌掉了,奶奶还是一口又密又细的好牙!这样的福气,谁都说是前世修来的。
奶奶是幸福的。这个大家庭从来都是和睦友爱的,没有一个刁钻多事的成员。散居各地的亲人们建了个微信群,每次聚会,都能看到奶奶的图片与视频。十来口人围坐着,桌上总是大盆的饭菜,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嘴馋。有时候是奶奶吃饭的视频,大伯在一旁坐着,用筷子帮她挟着爱吃的菜肴,耐心地等着她慢慢嚼完一口,再给她一口。有时她自己坐着吃饭,配合着镜头露出笑脸。镜头里的奶奶有时候穿着堂姐今年给她买的棉袄,有时候穿的是我去年冬天给她买的羽绒服。
奶奶满意吗?是的,对于自己的晚年生活,她是满意的。老家乡风淳朴,赡养老人的义务在谁家都被视为天经地义,极少有不孝子孙“丢人现世”。当然生活水平各家不同,得到的照顾条件也就各不相同。
这些年,关于奶奶的生活,大家庭都安排得很妥当,兄弟妯娌们从没有为了钱红过脸。留在老家的亲人们也时常到她跟前尽孝。对于我而言,一年里总要找机会回乡探望,时不时打个电话问候。邻里们赞叹我们家有孝心对老人好,我自然知道也只不过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家只是个十来万人口的小县城,蔬菜水果都能吃到新鲜的,鸡啊鱼啊都是本地土生土养,滋味浓郁。有时有些远处来的新奇食物,谁家买了,总会捎上一点到奶奶这里来,大家一起尝个新鲜。谁要是出差也不忘带些外地的特产回来,大家聚在一起分享。作为普通人家,这样的物质生活也算是过得去了。五代同堂的天伦之乐,又有几人能够享有?
奶奶就这样幸福地生活着。
三年前的那场疾病,是奶奶进入老年以来经历的最大一个坎儿。在那之前,我似乎没有想过一位耄耋老人的身体原本就有些脆弱。奶奶的身体压根没有给过我脆弱的感觉,哪怕她已过九十高龄。“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好多年前,奶奶跟我说过这些话。事实上,这些年来,我也在理智上、心理上做着准备。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抵得住自然的规律。但我心里又是那么笃定,奶奶一定可以活过一百岁。即使面对那场来势汹汹的疾病,我的内心里也从来没有慌乱过。我相信,奶奶一旦有事,我一定会有预感。在县医院住院十天,又转到市医院,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全家人都来了。就在最危急的关头,家人为做手术(奶奶坚决不同意)还是保守治疗(实际上就是放弃治疗)而无法决择的时候,奶奶的高烧退下来,她扛住了最凶险的疾病。这是奶奶一生中的又一个奇迹,医生说,即使是年轻人,也未必能扛得过去,但奶奶躲过了这一劫。
家人细致的照顾,让奶奶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缓慢恢复。坚韧而顽强的生命力,让奶奶走过近百年历程中的无数坎坷,也在如此高龄的年纪再次战胜了病魔。全家人心里都暗暗高兴,大家商定,每个周末,在老家的亲人们都聚到桂花树下,围坐吃饭,陪奶奶一起开心。
“这是得着你大伯伯的照顾,你堂姐姐夫也经常来,还有你六叔,你婶婶……”前几年,每次打电话回去,奶奶在电话里都要这样说。至于我,更被她天天挂在嘴边,谁来了都要告诉人家自己有个从小带大的孙女特别孝顺。她从不抱怨,可这几次回家看她,她忍不住跟我抱怨:“你大伯,人面也见不着……不知道哪儿去了!”大伯早晨起得晚,吃过中饭后,下午会出去打打牌,有时候吃过晚饭也会再出去玩一会儿。“奶奶,大伯不就在您跟前吗?他不可能24小时都在您身边呀,他也得出去透透气,放松一下,家里还有保姆婆婆陪您啊……”她又说:“保姆?还能指望得上她!”我没有体会过一个人独自在家的感觉,四下安静,四壁冷清,在我现在这个年纪,有的只是每天的忙忙碌碌,我不知道每天闲着无事可做的感觉,就像奶奶说的“枯枯地坐着”到底意味着什么。以前她用“枯起来”这个词时,说的是一只生病的鸡,被淋了雨,在冷风中瑟缩,不知道还能不能抗得过去。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疾病恶毒地夺走了奶奶大部分的记忆,以另一种方式占了上风。一件事一句话,她要反复念叨好几遍;家里小一辈的孩子,她刚刚见了,转头又问:“这是谁呀?”孙子孙女辈的,除了天天在家里见面的她叫得上名字,外地回来看她的,她说不上来是谁,只说“我知道啊”;问她昨天做什么甚至早晨做什么、吃什么,她也含糊着答不上来。甚至,她不再关心钱的多少。在生病之前,她的钱包里有多少钱,几张一百的,几张五十的,她不用数都算得清楚;谁来看她拎了哪些礼物,她也一一记着,张罗着要用什么回礼。而现在,电话里她居然叫不出我的名字,不知道我在北京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
我们的电话越来越少,我们的对话越来越短。问她什么,她多半以“在世上做什么人啊……”而结束。我多想陪她一起,走过人生中最后的日子。即使不在她身边,也时常通过电话,传递一点温暖,给她一点安慰。身体的衰弱,功能的退化,以及遍及全身的疼痛,这些都打不垮奶奶,她顽强的生命力,从不惧怕苦难,也不惧怕病痛,却无法抗拒衰老一点一滴的侵蚀。
天黑得很慢。
此刻,奶奶被禁锢在湿冷的病床上,也被禁锢在她越来越不受控制的身体里。衰老,意味着疼痛,意味着孤独和寂寞;而孤独和寂寞,不是没有人在身边,即使有一大家子人在身边,又能如何?孤独和寂寞,是无法控制地一点点丧失掉对过去的记忆,是没有人和她感同身受而愿意倾听,是无法和别人交流而获得理解。从前她喜欢吃的鸭爪,现在,她吃着咸了淡了,别人吃着还是那种熟悉的老味道;从前大家知道她受伤的腿疼,现在,她的全身都在疼痛而说不出缘由;从前她从不抱怨,即使遇见烦心事也总是一忍再忍,现在,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唠叨而全然不知同一个话题她已经说了多遍;从前跟她一起走庙的同伴常来约她参加各种有趣的活动,而今可以说说话的老姐妹们零落不堪,也失去了感兴趣的话题……家人们团团围坐,问过几句吃啥喝啥,接着聊的是电视里的新闻,县里的新鲜事,聊的是自己的工作、亲戚的升迁。奶奶,能够说些什么呢?她只能孤独地坐着,看着,听着,全然无法理解,更无从加入,她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即使热闹的家宴,她也形同局外人,仿佛身边的一切,与她无关。
被衰老逼迫着,无论如何抵抗,也无济于事。从呱呱坠地的婴儿开始,她一点一点地认知这个陌生的世界,常被这个世界所伤,也在与命运的抗争、妥协中,一寸一尺地打开自己。她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散播出自己的种子,并奉献出全部的汁液。如今,她老了,曾经熟悉的世界变得狰狞,从四面威逼着,她慢慢地退缩、枯萎,最后退缩到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去。
奶奶,您是在收集过往的一切痕迹,把它们整理封存,为最后的日子准备吗?您要把这些属于您、也属于我、属于全家人的记忆,带到哪里去呢?此刻,痛彻心扉的领悟,让我终于明白,无论家人如何照料,一天一天的衰老所带来的孤独与疼痛,只能由您独自面对。
衰老是一条独行的路。走到最后,只有自己。路上遇到什么,你无法预料,你也只能一再卸下重负,踟蹰前行。这重负,是比血还浓的亲情,但无论如何不舍,你也只能放手。
暗夜里,悲从中来。为奶奶,也为我自己,为每一个无法逃避衰老的人。但我不会放弃,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奶奶带上所有的美好回忆,家族几代人的所有情缘,抵御最后一程的孤单和冷寂。这些美好回忆,也许将化为一滴露珠,一棵青草,一缕晨光,一丝花香,在另一个时空之中,在无法言说、不必言说的世界里,不经意间便能重逢,永远不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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