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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黑夜、孤独、心灵的身体关切——隋英军近作论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1941


  隋英军常常晒书房,展示书房内恣意生长的绿萝,照片必不可少的是品茗的场景。虽非遗世独立,夜晚书斋中的隋英军从社会性的“集体时间”放松下来,开启了个人的“个体时间”。单独之于隋英军是一种迷醉,成为珍视的精神存在。黑夜中静坐的诗人搜索枯肠,寻求的该是“私人生活的灯光”,而外部则是更辽阔的黑暗。这种倒置是现代社会的附带物。

  首先说说隋英军的“黑夜”。他刻意疏离的是科学理性、技术意志、权力话语的“白昼”。强力之光让诗人无法睁开眼睛静观万物,太阳底下无新事。隋英军的诗作滑动感很强,充满变幻不居的惊悸瞬间,读者也从诗句发现死寂的、无灵魂的机器之国与千篇一律的现实生活高度类似。隋英军的诗歌起兴自然,往往从不经意的事物漫笔,让情感瞬间找到寄托,却又倏忽而过,归于无常。一个端坐的人却不安静,想着现代的社会景观里的人与事,怅然之情愈发浓烈。当代人的根本危机是无限靠近了技术主义而远离了诗意,人们命运中的走向没有了诗意。无根基性使得世界进入了“诗意贫困”的时代。诗意贫困堵塞的不只是通往神性的踪迹,而顺便扼杀了观看美好事物的心境。

  诗与思的结合,让破碎世界中的人们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置身全球化的“在世”状态,隋英军对E时代的“贫困”和世界的“黑夜”有着切身的感受。如歌德所说:“要想逃避这个世界,没有比艺术更可靠的途径;要想同世界结合,也没有比艺术更可靠的途径。”隋英军以诗为思,他的诗性努力,就是要葆有一种美妙的持存。诗作《子夜》的第一节值得反复观看:

  翻书的人,提着星光的人

  都隐匿了火焰

  火点燃了火,这些孤单的雨滴

  终将走到穷途

  且一滴不剩

  作为自我异化之标志的孤独,是人类生存的本质。未进入写作之境的隋英军是单独的,单独并非总是一种痛苦,有时只是一种生活习惯;而沉浸于写作之境的隋英军步入了孤独。孤独是一种受伤害的体验,孤独总是完全与人在世界上的异化和人类世界的异化有关,而单独则是一种放弃。孤独不是低头躲避就能免之的闪电,对人的自我异化的嗔怒早已在启蒙时代响彻宵宇。现实里的恐怖和反抗的经验,造就了诗人的孤独。“隐匿了火焰”和“孤单的雨滴”,异化存在的形象、心象、灵象早已不是客观化的了,这些主观之物无限接近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在世的整体性精神状态——“烦”,即在世的“沉沦”,诗与思的隔断,人们无法直达本源。

  孤独作为自我异化的一个标志,是否有解药可医?隋英军的《夜读偶感》可谓夫子自道:“拉磨的驴子死掉了/世界安静如秋,夜晚安静如水/似有万千雷霆一泻千里/人生到了背手踱步的年纪/闭门读一古书,喝二两烈酒/怀中藏有皓月千里/这珍贵的光芒/仍夜夜洒满人间/我又何必在意/那一点点睡意”。工业社会正在把内在的东西变成外在的东西,把心灵的探索转化为技术的探索,如隋英军《绳子》描述的隐喻空间。人生本该拥有“美学的散步”与“诗意地栖居”,而现实中则多为步履匆匆,而少了悠然、恬然、从容。“作为诗人,我宁愿死去/成为时间的灰尘”,隋英军在《醒来》一诗的表述透露出一种决然的态度。他今后当更加放缓诗歌的节奏,引领读者温习鸟鸣山幽林静的世界,进入纪伯伦倡导的“寻觅心灵世界的芳草地”。

  隋英军笔下高频次投向自然风景,他试图将人格的美学畅想寄托在亲近自然上。德国美学家菲希尔说:“我们只有隔着一定的距离才能看到美。距离本身能够美化一切。距离不仅掩盖了外表上的不洁之处,而且还抹掉了那些使物体原形毕露的细小东西,消除了那种过于琐细和微不足道的明晰性和精确性。”如此,隋英军的书房、夜晚、灯光、诗歌,与现实生活有了适当的间离感,将引带人生步入轻逸的散步境界。读诗和写诗,无意中帮助人们学习从快节奏的现实生活中抽身而退。通过诗意的朗照,人们带着温和的心理度过一生,丢开功名利禄,乐天知命地过生活……隋英军的诗歌有着“道法自然”与现实世界的融合。居不幽者思不广,形不愁者思不远。非“幽”与“愁”,无以致“广”和“远”。隋英军意在选择夜深的幽居,自然不能回避思索,渐渐生发出许多个人的态度,很多诗作甚至带着火气。“坦诚表露其恨的人,比无所爱也所恨的人更接近爱。”隋英军实践着刘小枫的论断。

  “春天是一页经书/白云是小小的袈裟/接受它/静候漫天的大雨”。隋英军总是想试图安稳现世,将沉默视为人生的另一种补偿性审美境界。沉默只是人生的间隙而不是全部,是诗人借此超逸世界的姿态。隋英军也想依托沉默挣脱世界的奴役,欲在虚空的现实里寻找充实灵魂的东西,就必须在技术上做必要的荡涤。

  隋英军的多数作品讲究客观为实、想象为虚,但有些诗作诗意一览无余,有时生怕说不透,需要更加注重涵咏功夫,处理好虚实关系,让诗歌成为金针巧绣的艺术品。若从本次选用的诗作来看,作品《铁》是虚实分写,情景互见;作品《春天,我要变得很小》是实象涵虚, 融情入景;作品《自嘲书》是虚中有实、景藏情中。

  诸多诗篇所涉,无外乎凡人的七情六欲,隋英军在灯光轻柔、和缓的心态心情下,以朴素的语言去淡化生活中的沧桑与苦难,将那些人与世界的冲突、置换成一种永恒的轻的艺术。不体会到平凡,不嚼透嚼烂平凡味道,就不可能是个好诗人。如果耐不住平凡中激情和耐心的培育,诗人也会因经不起平凡的磨损而沦为平庸。以上述说的隋英军诗歌呈现的“黑夜”“孤独”等心绪,并不凌空蹈虚,而结实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中。

  诗歌树立起来的信念要依赖丰富多极的感受,隋英军的诗作有着现实的人间属性,尤其是突出呈现了身体感受。这一切努力,正如维特根斯坦说:“如果艺术意在‘唤起感受’,那么对它的感性感知是否要被包括在这些感受之中?”完全脱离肉体的人类情感是不存在的。隋英军的作品《抱歉》具有突如其来的发觉与顿悟,它是瞬间心灵深刻的一瞥,不妨抄录如下:

  我的肉身,使用这么久了

  我从来没有说

  我爱你

  抱歉,一粒糖果

  也没有给你

  受过伤,还流了血

  都是自己舔着伤口

  结了痂,又藏了起来

  我对自己

  像主人对仆人

  抱歉,黑夜中

  我连一只破灯笼

  也没有给你

  又能怎么办呢

  路还那么长

  今后,我能做的

  只能是紧紧地抱着自己

  被显现的客体就是显现的主体,隋英军诗作有意无意尊崇着身体美学。学者苏宏斌说;“身体美学不应奢望彻底放逐心灵,而是应该在提升身体地位的同时,为心灵寻找到一个适宜的安顿之所。”身体作为最小的空间尺度,有着鲜明的可见化。于隋英军的诗歌来看,身体不止拥有生理性的特征,还是容纳自我乃在的场所。看与被看,在同一规训空间同步进行。聪明的读者,自然可以理解这首的内外空间。总之,隋英军给我们看的是一个“自我”,至于“主我”“客我”如何纠缠,他并没有明确指出。

  还应值得一提的是,隋英军长期寻找直觉与语感的长期磨合,在貌似平易、容易的险途中,走出了属于自己独特的路子。当下大量口水诗汹涌泛滥,隋英军当更加重视对日常用语的提纯,通过元气淋漓的直觉来传达犀利的知觉。譬如《我和我的夜晚》有诗句:“我要在夜晚/孵出一粒珍珠”,构思无事生美,将繁复的人生思考简化为掌中之趣,在可把握的空间里,寄托所有的理想化和抽象记忆。

  “风从草滩上吹过去/除了黄昏/草滩比一小块冰霜还要苍凉(《焉支山下》)。”隋英军的很多诗歌充盈着密集意象的营造与栽植,诗意源自对熟悉事物的再次打量。他的诗多从感觉写起,语流快速,类似摄影连拍而可以观看出魂魄。他的作品不难寻见一些诗句有鲜润的具象感,灵动闪烁的意象美(因新而生发的美感)。隋英军当继续砸烂一切窠臼,化腐朽为神奇,变惯见为新知,在诗歌中不断制造惊奇,才能挣脱日常的无意识化和自动化心理。作品《自嘲书》似有心声:

  一个书写者,他写下了一行行句子

  他遣词,擦掉词藻上的气泡

  他迷失在虚幻的年轮里,别无选择

  或者画地为牢

  或者作茧自缚,也是解脱

  这首诗歌想像力跳脱灵动,充满张力,它凭借陌生化突破了内在的形式壁垒。内心情感形式的艺术表达永远离不开审美意象,意象审美化的实现离不开诗人的情感参与,而且多半是诗人重新审视旧有的事物,忽然心灵上有了闪电般的美感,感物而生的一般常情遂附带上了强烈的审美感情。

  余生也长,愿夜晚援笔写诗的隋英军达到身、心、境的统一,先自美其美,稍后美美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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