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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黑夜当明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1968


  雨连着下了十几天,气温急遽降下来,夜里写作须要披上一条毯子。我穿着大学一年级校队的篮球服,许多年里,我一直把它当睡衣。纯棉质地,尤其是它能让我觉得自己还年轻。楼下花园里的蛐蛐在垂死鸣叫,房间里藏着两只冥顽的蚊子,它们总在我进入写作状态之后爬到我的膝盖上,喝足了血,然后藏到书架背后,等着来年继续交配,繁衍后代。

  大概到了凌晨两点,我的写作不得不停下来,倒不是时间的关系,只是在那些虫鸣陷入沉寂,蚊子不再骚扰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心灰意冷。我突然觉得,弄这样一堆文字有什么意义,就仿佛九月的雨浇灭了盛夏的热情,凉透了。我站起来,遗忘在桌上的半杯咖啡已经像冬天的湖水一样结了冰。窗户开着一条缝,此时正有一丝冷风吹进来。对面楼上有几个窗户还亮着灯。谁家的婴儿在哭,那哭声像夜里跳上墙头发春母猫的叫声令人心惊胆战。抱歉,这个比喻很不恰当,但是三更半夜孩子的哭泣确实吓到我了,连肩上的毯子都掉在了地上。

  儿子小舟已经睡熟了,我教他“卧如弓”他总是不能理解,这会儿正摆出一把弓的形状,露出单薄的脊背和令人不由自主想亲一口的小屁股。孩子是不怕冷的,爱踢被子。我给他掖好被角,酣睡中的他说着梦话,好像叫了一声妈妈。

  我想,黑夜过去就是明天,可明天的到来也许又会阴雨绵绵,这令人无比沮丧。

  确实是这样。我醒来时,雨还在下,我以为是阳台的灯开着,结果天亮了,窗纱透着白光。这个夜晚太短了,我几乎没有觉察到已经睡了整整六个小时。八点钟,小区里的广播准时响起,跳广场舞的大妈大爷躲进街对面居委会的门厅里。儿子贪睡,中秋放假好不容易睡个懒觉,我不忍心打扰他的美梦。他刚上一年级,还不能适应,当然他也无法明白背上书包在他今后人生中的重要意义,即使我告诉他,他也不懂。保姆刘姨还没来。往日七点钟我还懒在床上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早餐。我把工资的一半花出去请了她,希望她能给我和儿子最好的照顾。我怕她会因为按月计费的死板机制而出工不出力,还特意想了一项激励办法。我告诉她,如果她能让我和儿子满意,每个月可以多付三百块钱。可是这会儿,刘姨还是不见影子。我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今天有个诗会活动要参加,必须赶在九点钟之前出门。电话那头的刘姨慌了,连忙说着对不起。我说没事的,时间来得及,慢慢来。

  我承认我的言不由衷,如果真的可以慢慢来,就不会打这个唐突的电话了。她也有家人要照顾。去年她的孙子考上了西北师范大学,她和老伴就留在县城里打零工,每月给孙子寄两千块钱的生活费。她老伴在县一高当门卫,后来校方嫌她老伴年龄大,派到锅炉房烧开水。现在工作不好找,保安都要年轻人当,关键时刻能冲上去摆平事。

  十五分钟后,刘姨来了。她居住的出租屋距小区只有三站路,坐公交车很方便。刘姨穿着老伴的黄胶鞋,光着脚换上凉拖,地板上流了一摊水。刘姨一边解释迟到的原因,一边手脚麻利地拿起抹布把水渍擦掉。我并不怪她,但她还是觉得给我添了麻烦而一再表示抱歉,说今天放假,又逢周末,以为我会晚起,所以迟来一点,也好给老伴和孙子准备晚上的团圆饭。

  我说,你孙子回来了?我想找点她得意的话题。

  刘姨说,回来了,学校那边水涝。跑回来又得多花三百块钱。

  说这话的时候,我和刘姨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我们都想到每个月付给她的那笔额外奖励。我从一闪而过的眼神里看到了她内心的惊悸。刘姨说她得赶紧做饭,煲粥来不及了,她做荷包蛋。我说不用,做好小舟起床吃,我到外边吃牛肉拉面。

  我匆匆出了门,外边的温度比房间里低很多。早晨工人清扫过小区的道路,但还是有几片早落的黄叶贴在湿渍渍的花岗岩路面上。愚蠢的蜗牛从草丛里爬出来,被车轮压扁了,像黏在地上的口香糖。还有通体发红的蚯蚓在蠕动,那是上等的蛋白质,据说在大年馑的时候,能救人的性命。有个无知的家伙,把车开得飞快,溅起一片水花。人们骂他的长辈,令他们愤怒的是小区保安是怎么允许他把车子开进来的,一堆孩子背着画夹和乐器要去培训班,差点就撞上了。

  花园里的山楂果红了一大片,银杏树的叶子开始变黄。我无心欣赏这些美景,我想小舟醒来见不到我会不会哭?现在的孩子真是娇惯坏了。那天,我和刘姨说起教育孩子的话题,孙子是她的骄傲。她不想说的话其实我全知道。孙子十四岁那年,他爸妈去山里割麦,他爸开着三轮车,他妈坐在车厢的麦垛上,结果连人带车从沟里翻了下去。后来孙子上高中,刘姨就和老伴进城陪读,结果还算好,大学考上了。刘姨难言的是孙子的花销到了令她无法忍受的地步,她问我在兰州上学生活费大概需要多少。我说差不多得一千五吧,早餐十块,午餐晚餐各二十。刘姨哦了一声。我觉得失言,生活费不光是吃饭的钱,我也曾上过大学。我说差不多得两千吧,买衣服、社交也是一笔开支。刘姨问我社交是什么,我说就是交朋友。刘姨又哦了一声,嗫嚅道,交朋友也要花钱?

  我不由得想到了我的初中同学薛等生,他正好和刘姨在同一个村。当年薛等生在班里个子最矮,大概只有一米五,上课总坐在第一排。那时候上学条件艰苦,城郊的孩子很多都住校。集体宿舍是那种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到了冬天椽眼里吹进来的风像刀子一样,三间大通铺,住着十几个男生。学校不允许用电褥子,也不准生火炉,原因是不安全,浪费电。老师叫住校生拿张塑料纸铺在床板上,这样可以隔潮。整个冬天,十几个人只能靠着体温抱团取暖。可即便这样的条件,薛等生也是住不起的。他家离学校至少有五公里,他小小的个子骑着一辆笨重的二八自行车,每天要折返四趟。薛等生个子太矮了,脚跨过横梁踩在踏板上,车座即使降到最低屁股也无法搁上去。我现在一看到小区里的小孩子玩健步机,就能想起薛等生。别看他人小,却能把车子骑得飞快,他是用身体的全部重量压着自行车跑。除此之外,让我记住的是他写的钢笔字,完全和他的人不一样,大而舒朗,很阳光。光看字,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是出自一米五的薛等生同学之手。

  初中毕业后,薛等生就消失了。有一次,刘姨说,薛等生去了新疆当兵,转业后留在市上的单位专职给领导开车,还买了房子,日子过得不错。刘姨经常在菜市场遇见薛等生的母亲,薛等生的两个儿子最小的都上了幼儿园。我感到惊讶,所有的谎言都有一个美妙的开头,刘姨口中的薛等生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立刻想到那也许是出自于一个母亲的虚伪。一米五的个子怎么可能参军入伍?我没有告诉刘姨真相,生活需要留白,要有足够的空间去想象美好。我的内心是希望薛等生长高的,我一直在祝福着他,但事实远不止这样。

  一年前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季节,我曾遇到过薛等生。我忘记了那天的很多事,但与薛等生见面的场景却像被钉子钉进了记忆里。

  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天气,雨下得凄苦无比,柏油路面上雨水横流,我打着一把墨绿格子折叠伞走出小区,站在新植的鹅掌木下。一辆破旧的仿佛随时可能散架的出租车停下来,空气里飘来一股汽油味儿。我赶时间,拽开车门,甩掉雨伞上的水珠坐进去。车内很暖和,开着空调,司机问去哪,我说文化馆。他说你去文化馆干什么,我说参加活动。他问什么活动。我有点不耐烦了,嘴里打哈哈说诗歌朗诵会。要知道我不喜欢和陌生人一见面就唠个没完没了,而他的热情显然超出了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正常范围,倒像个盘问户口的派出所民警。

  司机说,真好,你们还能写诗。我说,我不会写,只是去凑个热闹。他说,你在哪个单位?我说,文化馆。他又问,当馆长了?我没有回答。

  一路上,我们都冷冷地坐着。眼看就要到目的地了,司机说,你真的不写诗了吗?我说,年轻时写过,可后来发现我天生就不是个诗人。司机实在忍不住我的冷漠,问,你还认识我吗?

  我意识到自己的傲慢,扭头去看他。那张脸很熟悉,二十年了几乎没怎么变化。五官的分布以鼻子为中心聚拢,像一个捏皱的包子皮。他挺挺地坐着,身体矮小,我感觉比他要高出一个头。我说,你是等生。他说,你终于认出来了。那会儿我竟然想到向他要电话号码,我很想和他坐下来喝两杯,好好聊聊。薛等生从操作台下抽出一张名片说,我记得当年你喜欢写诗,我们都抄你的诗,班主任对你格外器重。

  是吗?我内心的虚荣像虫子一样蠕动起来。薛等生握着方向盘,淡淡地说,信不信我现在都能背出你的诗:去流浪,为什么又要去忧伤。城市的夜在咖啡杯里溶解。你的陋檐,正是你诗人般的心弦。

  我记不起曾经写过这样的句子。薛等生说:背去家的方向,我只有一步一步去流浪,把我马奶酒的生活写在马头琴上。

  这句倒有点印象。当年我到市上读书,觉得自己要去流浪,只能将心中的困惑用诗来表达。薛等生感慨地说,你说你去流浪可是你没有,最后流浪的却是我们,我去上海、北京、银川、深圳,走了很多地方,混不下去的时候就想起你写的这两句诗。它像黑夜里的星星,让我看到光明。

  我深受感动,真的,我从没想过少年时写下的几行可怜巴巴的文字能帮助到别人。我安慰他说,你看我们现在谁也没有去流浪,不是都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吗?薛等生腼腆地笑笑,从方向盘上摘下一只乌鸡爪子似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停下车。

  我明白他的意思,尽管回到了出发的地方,但我们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我拿手机扫码付给他打车费。薛等生不要,说老同学一场愿意载我一程。我说你要养家糊口。那一刻,我情愿这段路再长一些,我们说说话,我多付给他一点钱。

  从那儿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我们用微信保持联系,聊当年的事,却总没有机会一起坐坐。小小的县城,哪辆出租车里才有薛等生?我们的擦肩竟是这般容易又不容易。

  路边那排鹅掌木死了。今年三月份,一场罕见的倒春寒把娇贵的南方树冻成秃秃的枝杈。城市建设者又换了一批更粗的乔木,主干上的支架还没来得及拆走。我站在死去的那棵树的位置上,伞还是以前打过的墨绿格子折叠伞。最近县城里投放了一批蓝色的电动出租车来代替淘汰落后的汽油车,两边的司机抢生意,为此还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上访。我对老式的汽油车情有独钟,新式出租车的司机经常不征询乘客的意见强行拼客。有人质疑,他们还骂骂咧咧,而且凭空要价,明明有计价器,却从来不用。你问他为什么,回答永远都是:就这个价,坐不坐?

  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不到二十多岁的胖胖的小伙子。路上的车很少,我盯着前方车辆的尾灯,红色的光在水雾中弥散开来。车载广播放着国内新闻,前几天世界男篮锦标赛在广州开赛,中国队输给了人口只有三千万的小国波兰而惨遭淘汰,遭来一片骂声。在从事写作之前,我也曾是个打篮球的好手,年龄渐渐大了,玩不动了,改玩文字。可是,写作比篮球运动还要费劲,有时候它叫人身心俱疲,有种绝望的感觉。

  我和年轻的司机几乎没有说话。

  广播里又在播报某地发生猪瘟疫情的消息,市场上猪肉成了紧俏货,一头猪能卖出一头牛犊的价钱。我不由得想起刘姨说起的村里事。外地女婿来给老岳父拜年,装在车厢里的一条猪腿被检查站的工作人员查获了。那时已到了正月二十三的燎疳夜,大约聚集了三十多位戴大盖帽的执法者,他们合力将长着黑毛的猪腿从车上拖出来,准备浇上汽油烧掉。外地女婿是个本分的老实人,他或许感到无力挽回局面,便想着拼死一搏。他告诉众人,等他打完电话再烧猪肉不迟。为首的主任问,你打给谁?外地女婿说,我老家的邻居正在你们这里当县长,他说出名字把大伙儿吓了一跳。后来县长的电话没打通,大伙儿悬着的心放下了。接着他们开始了节日般的狂欢,无比兴奋地点燃猪腿送瘟求福,而那时候,他们却发现为首的主任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电话也关机了。

  我的思绪跑远了,必须赶紧把它拽回来。桥下是个很大的坝子,河水被蓝色的橡胶气囊堵起来,做成了人工风景。天晴的时候看起来还不错,岸边的垂柳倒映在水里,湿地中经常有黑鹭、鸳鸯、野鸭子栖息出没,政府投资搭建了一圈木质游廊,很适合县城里的人晚饭之后散步消遣。可是到了雨季,河道里一片泥汤,像巨大的涝池,全然没了风景。

  出租车驶过,眼前一片开阔,飞檐斗拱的仿古馆舍坐落在坝子边上。我下了出租车,走进文化馆。一股疾风吹来,墨绿格子伞像张开的船帆将我带向歧途。一不小心踩到了青石径下一簇黄色的小雏菊,雨滴掉下来,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助手站在大厅门口,单位组织的诗歌朗诵会,每年一届,我曾经是发起人。会场里音响调试完毕,射灯投下一片光明,穿红色晚礼服的主持人开始介绍嘉宾。满场的人都在等着我,他们不完全是搞文学的圈内人,还有许多社区的居民,陪着孩子来的。对于这样的活动,我早已麻木。我写不出诗了,我甚至对文学的意义都产生了怀疑。能让我感动的,只是当年写诗的那种美好的感觉,像一匹白马,悠闲地啃食青草。

  有一个11岁的女孩儿叫李若男,第一个出场,她朗诵的是王海桑的《你是我流浪过的一个地方》。说实话,从专业角度讲,她朗诵得并不怎么样,但她青涩的模样令人垂怜,眼神怯怯的,总像是期待别人的认可。我说,你好若男姑娘,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来参加这次诗歌朗诵会吗?你是这里年龄最小的选手。李若男想了想说,我妈妈说人生不能没有诗。我说,这个回答很棒,其实这首诗很不适合你这个年纪去朗诵,你写诗吗?李若男握着话筒笑了笑说,写。我说,如果明年还来这里参加比赛,朗诵你写的诗好吗?李若男把头偏过去,往窗户边看,好似在征询家长的意见。

  那会儿,外边雨停了,天空很明亮。我心头一颤,窗户下那双眼睛一点没变,人比黄花瘦,她有一头马鬃般的长发。

  她叫赫娟,我突然想起她曾送给我一双手织的毛线手套。她依然热衷诗歌,而李若男再也不用继承母亲古怪的姓氏而遭人白眼了。

  记忆像一把折叠伞陡然撑开。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把生活中的苦难也当成生命固有的形态去浇灌。赫娟是全班女生里面唯一的住校生,她家更远,在乡下的塬上。也许她今后所有的不幸都肇始于父亲传承给她的这个古怪的姓氏。起初,我们拿她的名字开玩笑,念成各种滑稽的音调。而她静静坐在那里,头都不敢抬一下。她是因为害怕,她在瑟瑟发抖,从乡下的村学来县城读书,一个举目无亲的女孩子最需要得到别人的关爱,而我们这群无头无脑的男生给予她的却是致命的伤害,仅仅是因为她有着一个自己无法选择的姓氏。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只是我们对弱者的试探性进攻。如果此时面对挑衅,她能勇敢地站起来奋力反击,恐怕又会是另外一种结果。然而,她没有,只能招来更多得寸进尺的欺辱。后来,关于她的名字突然不被大伙儿热衷了,原因是我们发现一个美国电影明星的名字里也有个“赫”字,叫奥黛丽?赫本。很快,我们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她丑陋的衣着上,开学第一天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大红色翻领西装(其实是她姑姑的新婚嫁衣),杏黄色的裤子看起来很旧了,裤腿上满是黑色的污渍。据我们当时的判断,那是小孩子拉在上面的屎。一群男生再次对她进行冷嘲热讽,说她还不如回家抱娃收鸡蛋。“抱娃收鸡蛋”这句话当时在校园中很流行,学生们喜欢乌鸦学舌,任何一个新颖古怪的说辞很快就会风靡全校。而且,她的衣服从来不换,这就更加坚定了我们的判断,周末回家,她肯定是去抱她的小弟弟去了。时间很快就到了期末,那时候我在班里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每天写诗打篮球,从来不曾理解苦难者的苦难,我以为生活本该就是这般美好。让我沾沾自喜的是我的成绩,自从第一次期末考试取得第一名,之后我几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优势直到毕业。学生时代考试成绩可以美化一个人的外表,让人变得强大,有种保护作用,可以免除许多外在的骚扰,就像乌龟的硬壳,豹子的花皮。反之则反。

  赫娟的成绩很差,七门功课五门不及格,受到老师的责罚,成了众矢之的。我们对这个姓氏古怪着装邋遢成绩又差的乡下女生毫无同情之心,随意拿她开玩笑,从不避讳。直到有一天,从她身上我们惊讶地看到了变化。她脱掉那件很不合身的女式大褂,穿上一件紧身的高领毛衣,两个乳房浑圆而坚挺。头发也洗干净了,披在肩上,让我们年轻的心蠢蠢欲动。而这时候的赫娟已然褪去新娘子般的羞涩,整日嘻嘻哈哈,与男生们打情骂俏,她甚至喜欢男孩子的惹逗。她想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与她推搡,故意把手放到她的胸脯上,她像一只受了刺激的虫子,将身体弯曲起来。而她还在笑,娇媚多情,我从她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愠怒之色。

  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看见性骚扰。当时的我心慌意乱,对她仅有的一点怜悯荡然无存。我确信在那一刻,我对她的感觉只有厌恶。我想,她是一个与我无关的人。

  那年的中秋节,赫娟送给我一双黑白套色的毛线手套。她做事很隐蔽,用十六开的大书把手套夹在里面,塞进我的桌框。还手写了一张纸条: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我将那双她织了两个礼拜的手套重新塞回她的书包,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我害怕走漏一点风声都会叫我颜面扫地。我不想与她有任何瓜葛。从此,我们形同陌路人,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我依然写诗打篮球,我的成绩依然很好。只是我经常看见她向我投来一汪明媚的眼眸,波光荡漾,满含期许。那时候的她已经出落得款款动人,她有一头马鬃般的长发。

  后来的赫娟怎么样了呢?她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妖娆,再也无心学习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坚持的,那便是诗。她曾经在校广播站发表了一首诗,结果被我们发现是抄袭了汪国真的作品。她对此浑然不知道羞臊。她周围的男人逐渐多了起来,开始是高年级的学长,后来就是一些胳膊上纹着青龙白虎的社会青年。初中毕业后她在县城的饭馆里当服务员,情人一个接一个,她在他们之间流浪,弄得满城风雨。大家都知道,她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因此她的婚姻充满了变数。大约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她已经离了两次婚,最后是一位掌勺的庖厨接纳了她,赫娟为他生下一个女儿。正如薛等生告诉我的,她不缺钱,也不缺男人,缺的只有诗。当年我们把那些日子当黑夜,现在回头去想,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也竟然是那些仰望星空的时刻,即使后来我们去流浪,为人夫为人妇,被生活撞击得头破血流,即使我们还要经历一个又一个无比漆黑的黎明。

  我好像被人解开了穴道,有一股暖流在胸中流淌,是诗吗?

  我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接着说道,自己写的诗再不好也是黑夜里的一颗星子。

  李若男得到母亲的赞许使劲儿点点头说,谢谢你,叔叔。

  我说,加油吧,孩子,你一定能够成为不错的诗人。

  朗诵还在继续,弦歌声声中我的思绪再次离开现场。我给薛等生发了微信,告诉他,活动上见到了赫娟,想聊聊诗歌,问他是否有时间一起坐坐。一刻钟后那边回了消息:她也来了!好久不见。我以为他同意了我的请求,可是很快我又收到了第二条消息,是一条公众号的网络链接,打开来,是薛等生不久前发表的一首诗:

  我们把黑夜当明天,我们把剁碎的鱼头当日子。想流浪的扎根故乡,兄弟,我不想喝咖啡,只想喝酒。我不想娶妻,只想找个情人。这么多年了,不是我虚度岁月,是岁月虚度了我。我走遍北半球和南半球,如今一车为伴。我见识过三千张不同颜色的脸,房子满载也许只能一人。请原谅我生来不被待见,可是,我有诗。远方的停车位,近处的菜市场,看起来像两条赤身裸体的鱼。听到了吗,他们,一个在说谎,一个在歌唱。

  后附:请兄台指教。

  我立即回复他:好诗!其实我知道,薛等生已经拒绝了我。这时候,刘姨的电话打了进来,我便趁机溜出去,透透气。

  刘姨说,小舟醒来闹着要找我,一会儿又要找他妈妈,饭也不吃。我说,我们的活动马上结束,中午就带他去姥姥家。刘姨支吾着,我问她还有什么事。刘姨说早晨是她一时疏忽,耽搁了我的时间,真是对不起。晚上如果小舟妈回来,她包一顿羊肉饺子吧,好久都没有在一起吃饭了。还有,她在手机上看,这段时间的阴雨过去了,明天天气很好,中午她把窗户的玻璃擦一下,希望带给我好心情。

  这些话她肯定想了一上午,现在说出来,她的心情也轻松了。

  我说,窗户擦干净了,晚上看月亮就更清楚了,只是不知道今晚天上会不会有月亮。

  刘姨说,会有的,而且一定是一个圆圆的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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