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只能和一些人在纸上交谈了,他们选择沉默也是情非得已。当一座座坟包伫立在山岗或者土丘时,我们都无法逃避宿命的物质,阴阳相隔,很多的思念、感受以及还没来得及倾诉的内心,都一一凝固成一枚坚硬的琥珀。生长在岁月枝头,乃至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风来来去去,雨去去来来。风雨雷电的交响曲一旦奏响,就没有了休止符,纵是一捧土,一粒沙砾,一株蒲公英,哪个也拒绝不了大自然的生态平衡。我唯有沿着一张素白的稿纸,对那片父辈生活过的土地来一回皈依。我的皈依不必引经据典,我提倡素面朝天,陶渊明式的归来。必要时可以轮回成一只蚂蚁,在一棵青菜的世界,揣摩人海沉浮,世事变迁。
雨落瓦片,纸上流年。祖父的老宅子氤氲着叶子烟的香气,这是村庄的气息,大地的气息。多少光阴被盛在烟斗里,袅出一川烟云,蔚蓝的苍穹,袅出山花烂漫的故事,烟雾缭绕,厩里传来小马驹的叫声,格子窗外清脆悦耳的蝉鸣。烟斗磕着炕沿,磕出家事的山高水长,月冷风清。
一条河终年偎依着村庄,执着于它的盟誓,地老天荒也要把最后一滴水交给黎明。河流是村庄的神灵,经久的流淌喂养着一棵棵树,白桦树,柳树,刺槐树,独木难成林,树深知这个哲理,它们将根系延伸很远很远,彼此盘根错节依河而居。麻雀造访过,斑鸠和喜鹊索性在树冠安营扎寨,夜以继日地传递着有关村庄的信息。
西院的四姑自杀走了,四姑硬是活成了一个人性的疼痛,好像一块半生不熟的馍卡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令人窒息。四姑离开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花,当时,作家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刚出版发行,如果此书早一点流于人世间,也许四姑不会以这种形式结束生命。河很安静地接纳了四姑,睡在岸畔一片榆树林里的四姑,成了我走不出的痛,以至于若干年后,每每提起故乡的字眼,我依旧被她的英年早逝泪眼蒙眬。我常常感怀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乡亲,他们在我的人生词典内,沉寂或者某一天重生,在我的思维意识中奔跑着,弯腰扶犁,追逐着喷火的晚霞。我匍匐着,努力靠近一个个冰冷的名字,相思像烟花一样在某一个夜空绽放,我真想上苍把自己留在暗夜。虽然,夜晚黑咕隆咚,没有月亮和星星的衬托。我仍然愿意呆在黑夜,这方便我遐想的空间,我请来村庄里熟悉的人,大伯,二叔,三哥,还有大丫头片子。大伯是赶马车往家拉苞米穗子时,枣红马被狗惊吓,满满一车苞米压在他身上,当场咽气。二叔是在部队服役时,死于一场雪崩,那个遥远的青海湖收留了他。三哥是暴病走了,撇下孤儿寡母。大丫头片子是不堪男人的家暴,上吊奔了奈何桥。撕开被粉饰的世相,我最想做的就是在纸上祭祀他们,我沧海一粟,人微言轻。我不否认文字的力量,世间万物,旦夕祸福皆有不可抗拒的法则。
我的眸子不仅仅是用来寻找美丽与繁荣,更是该俯下身挖掘暗流涌动的事物。祖父在他的一亩三分地跋涉了一生,到老也未走出故乡南河坪。他和农具、牛马、飞禽走兽和睦相处,我坐在他的牛背,听着祖父甩一首首清洌洌如泉水的山歌子,一个个夕阳醉汉般的被祖孙俩,还有老黄牛带回了老屋。我思考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是穷人,村长是富人。我吃着粗苞谷饼子咸疙瘩,村长家却吃白面饽饽?这个问题很棘手,我问了许多人,包括我的父母,祖父,我小学老师。我问了一圈人,绕了地球一周,收获寥寥无几,他们的回答我不满意,异口同声说:这就是命。
我不信命,我要赌一把命。我本洁来还洁去,人就是一张纸,写好人字,纸纯净如一泓水。人字写歪了,纸自然污渍重重。我选择不了出生地,但能通过拼搏突围,达到某种高峰。
我像候鸟去了远方,所谓的远方就是骑自行车走六十里路,便抵达的小县城。我在县城知道了楼房霓虹灯,知道斑马线和人行道。了解公园的特质,商场的应用。年轻男女挽着胳膊,谈笑风生,光天化日下接吻。从一站到另一站的公交车,我挤在各种气味混杂的人群里,重复着生计的琐碎,守着不落雪的凉城,我骤然发现我越来越背离了初衷。我把自己生生变作了故乡的过客,即便躺在村庄的一铺炕上,心也像一团浮云,空空如也。我成了一个被汲去精髓的稻壳,把村庄活成了客栈,每一次流着泪迎接母亲的倾城目送。
祖父走过的小径被柏油覆盖,祖父用过的犁铧锄板被父亲接手,祖父睡在祖坟的一隅,和祖母紧紧相拥。父辈在田园荷锄,一辈子像泥壤一样朴实无华,但活得淡泊从容。此刻,我只有在一张纸上设计着与村庄,与故去的人重逢。说实话我还不想草草走了,我要让文学的大地栽下村庄的枇杷,待果实缀满枝桠,我咬一口,再咬一口。将枇杷种子撒在我所在的地方,使马路牙子不再寸草不生,为赤日炎炎的行人送来一片凉风,给饥渴的求梦者滋润一下胃肠,惟愿我文字坚如磐石,归来之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一切是那么的顺其自然,而又如此地风平浪静。
眼下,我在八楼的斗室,一伸手就可触摸穹窿,但我颈椎不好习惯低着头俯瞰大地,一场落雪,城市结冰,建筑在严寒的气候里像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我很怀念乡下的石头,它们被父亲安置在适合自己的位置,成了一堵墙,一爿菜园,一个羊圈。石头不说话,但它的坚守无人能比。冬日暖阳下,老人围在墙根晒太阳,石头微笑嫣然执着地看着他们,旁边是静静的河。几条狗走来走去,老人将日头守到偏西,没入山巅,石头也不声不响地陪伴着,石头随处可见,简朴得如一片落叶。筑屋垒房缺它不可,石头是有锋芒的,大多光阴中它隐忍出场,从来是发出含蓄的微光。在村庄,一块石头就是一座磁场,它教会我砥砺前行,不卑不亢。我照着石头的模样,在村庄之外的远方行走,却处处碰壁,不是说我冷冰冰,不温柔,就是说我过于坚强。我无处话凄凉,只有在纸上卸载我漂泊的忧伤。我意识到除了故乡有树有大地可栖,其他的全是流浪。我不止一次的逃避钢筋混凝土组装的森林,那里没有花草的馨香,缺乏灼热的阳光,我像行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城堡,一张张面孔,像极了毕加索笔下的画像,冷漠而又拒人千里之外。我生长在身体里的性格,拔不掉剜不去,所以,我和很多人情深缘浅,擦肩而过。不同轨道的人,难以平行。所以,彼此流星般划过,在心湖上起了小小的涟漪,又复归安宁。
能抵达我灵魂的还是村庄的白云苍狗,老屋土瓦,犬吠鸡鸣。一个很敏锐很现实的问题横亘在我面前,我被阻隔在通向村庄的岸边,一回头很多人和我如出一辙,我们在吃着村庄长出的稻米蔬菜时,目光却不得不朝着城市的生计低眉顺眼,并经常闯红灯。文字叫得地动山响,百善孝为先,身体则不停地将赚钱的计划塞在背包,山一程,水一程。将时间应付在酒宴上,谈判桌上,应聘会上,搅动在咖啡里,嬉戏在旅游中,忘了最美的风景就在身边,疏忽了村口等待的父母,以为打个电话报下平安,就踏实了。殊不知,爹娘报喜不报忧。怎遗忘,所谓的孝只是掠过心底的一阵风。
我一直用心打造一艘船,千百次地泅渡,就是想回归故乡,在心灵深处放任村庄,让它顺势成长,长出春光明媚,鸟语花香。长出青青的禾苗,红肥绿瘦的着装,长出古木参天,桃李芬芳。长出莺歌燕舞,枯藤老树昏鸦的斜阳。长出祖父走过的石子路,牛背上的日升月落。长出农具的棱角,让大地发出昆虫的歌唱。长出杜甫的诗词,王羲之书法的豪放。我始终没有如愿以偿,在如素描般的炊烟中,我丢失了通向村庄的钥匙。我在纸上的瓦登尔湖里寻觅着一片蔚蓝的,纯粹的,一尘不染的诗行,也只能这样,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后来,我试图劝说父母,住到我的陋室。为了留住他们的心,我将从乡下搬来的泥土,盛在一只只花盆中,允许老人在晴朗的日子,推开窗,种下一个村庄。不久,阳台上就浮绿了。父亲给黄瓜苗打架子,替芸豆爬蔓儿,给西红柿授粉,我把村庄里的植物谷物请到楼房,希望他们淡漠故乡。
我想以温暖、安泰、和谐的手笔,为父母的晚年规划一个村庄,使他们在移植来的村庄里,活得幸福而健壮。毕竟,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但很快我惊叹,我所做的努力是徒劳的,父亲整夜失眠,在走廊抽闷烟。母亲唉声叹气,做事走神。当我提起乡下的菜园子,房檐下的红辣椒,母亲眼睛一亮,父亲搓着结满老茧的手,来回踱着步,嗯嗯,老五的猪该下猪羔子。任大哥的山羊出栏了,昨晚,昨晚我梦到孩子他大姑家杀年猪了……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拾好父母的行囊,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开车送他们回了老屋。我忘不了老人扑进院落的欢喜雀跃,鸟儿一样的兴奋和激动。
屋还是那屋,锈迹斑驳,摇摇欲坠,墙壁攀着一丛厚厚的爬山虎,尽管是冬天,爬山虎依然紧紧地贴着墙,不肯陨落。委托邻居花嫂喂的猫狗,争着抢着追着撵着奔入双亲的怀中,我终于明白,我穷其一生,也不能走进父辈的内心,而儿女却是他们深入骨髓的一世情长。
二十年后,我还在的话,我也将义无反顾像一只燕子返回村庄,我要和故乡的一草一木荣辱与共,我留下一摞描写村庄的文章,让我后世子孙牢牢记住一个人不能没有故乡,无论你身世显赫抑或穷困潦倒,有故乡的人才有根,才可以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生生不息。活了半生,我深刻地洞悉,故乡是灵魂最恰当好处的安放。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于你于我于他,我们不比唐朝的李白逊色,我让故乡住在纸上,住在心里,待我灯枯油尽时,请这些文字为远离故乡的人,铺一道柔软美丽的小径,走到小径的转角,那就是我们心心念念的故乡——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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