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图片是整张的,贴在我家的墙壁上,妈妈在上班和做完家务的间隙,用手指点着田字格里面的字读给我听: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妈妈的眼神儿多么急切啊,恨不得把她知道的一切统统教给我。殷殷。切切。多年以后,我怀揣着无尽的向往、温暖的往事,步步倒退着与妈妈挥别,加入了大人的序列。当然,在沿途经过的路上,那些生字慢慢熬成了熟字,那些伟大母语中最基础的字词像血缘一样跟随着我,意义愈加丰盈而充沛,并且不断开疆拓土,思绪的马儿在苍廓的草原上松开四蹄,恣意狂奔。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比如,我遇到了“纸山”。
在我的认知中,山都是分量十足的。连绵。陡峭。冷峻。孤绝。或冰封雪锁如珠穆朗玛,或万仞壁立如贺兰。最起码,也是这一块怪石、那一处绝壁,总之峭楞楞、硬邦邦的,一大坨。阻挡脚步,隔绝音讯,空气因此稀薄,人生或许改变。翻过那座山,曾是多少个人生的终极目标或未竞事业。它们是板着面孔的硬汉,讷于言,不为所动。最柔软的,大不了或可拿青翠欲滴的秀女来比拟。可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山也可以以“纸”为名——那么沉重之躯,命名未免太轻薄了吧。
带着这样的惊愕和不解,我走近了纸山。
纸山,是泽雅的别称。那么,泽雅在哪儿?在温州。
在我的印象中,温州人走南闯北,星散四海,用奋斗的足迹书写着历史,却不知道他们还用具体的纸,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光荣与梦想。
泽雅常年四季分明,光照充足,温暖温润,雨水充沛,境内溪水纵横,漫山翠竹。自宋朝起,造纸业就已颇负盛名。细究起来,泽雅造纸始于元末明初,民国时期的纸农已愈十万。可以说,泽雅先辈全民造纸,人人会做,从早到晚,从生到死,都离不开纸。“山水泽雅,千年纸乡”,此名不虚。
漫步于展览馆中,仿佛乘一叶扁舟,逆时光的河流,徐徐而行——
人类文明发展的另一种表述,是因不同书面材料的典籍的记录而传承。在纸尚未出现之前,古代各文明的文字载体也因材料不尽相同。纸草、甲骨、金石、贝叶、竹木、绢帛、羊皮等,都曾作为原始书写纪事的基本材料。中国古代的造纸原料亦经过了麻纸、皮纸、竹纸三个阶段。
公元2世纪初,蔡伦将经过处理的树皮、鱼网增加到造纸原料中,提高了麻纸的质量,他因功被封为龙亭侯,“蔡侯纸”因此得名。因该纸成本低、产量大、便于书写,成为造纸技术的一次飞跃。魏晋南北朝时期、隋唐时期,采用楮树皮、桑树皮等造出了皮纸。《桑皮造纸史话》中称“宋代浙江温州地区,造的桑皮纸称为蠲纸”,是浙江三大名纸之一。如苏轼的《三马图赞》、黄公望的《溪山雨意图》、白象塔出土的《佛说观无量寺佛经》、慧光塔出土的《大悲心陀罗尼经》等多用这种纸。潘天寿用该纸作画时赞赏说:“笔能走,墨能化,尚有韵味,并不减于宣纸也。”五代宋元时期,用纸祭祀的习俗遍及全国,民间大量消耗纸钱,于是,泽雅开始以竹草为原料造纸,满足祭祀之需。后来,包装用纸、卫生纸成为20世纪温州著名的土特产,销往国内外。温州蜡纸,以皮纸为原纸,涂料加工而成,也做到了“全国四大名牌铁笔蜡纸温州占其三”的高度。
展览馆中,像万国旗一样的纸本排列整齐,有一种隆重的仪式感;又像画家作画时的颜料色块,不知道接下来会演绎出什么样的美好图画、绚丽的生活。
泽雅造纸,以竹纸为重。竹的原料为水竹、绿竹、单竹与嫩竹,以水力驱动水轮舂捣,其流程包括繁复的做料、腌刷、翻塘、煮料、捣刷、捞纸、压纸、分纸、晒纸等步骤。如今,他们依然沿用古法造纸,完全是百分百纯手工制作的传统工艺,从竹到纸要经过百余道工序,其中一些工序、流程比明朝宋应星的《天工开物》所记载的还要古老,堪称传统造纸术的“活化石”。就这样,千百年来,他们就地取材,创造出“溪——水碓——纸槽——民居—山”独特的生产、生活模式。对!到泽雅,最值得一看的就是“四连碓造纸作坊”了。在山水之间,潇潇洒洒地摆开了作坊——天地之间,就是一座大作坊啊!这气氛、这气魄、这气度,不来看一看,怎么知道。
我们参观时,正赶上一位老婆婆在捞纸。她沿袭着传统的流程、复活着古老的技艺,是那么郑重。只见她双膊微曲,双手平衡着筛网从水槽中盛取纸浆,轻轻的,如一碗水端平的姿势——是的!世间之事,不正如这般直观嘛。同行的朋友们忍不住撸胳膊挽袖子,一边沿着婉转的石板小路走过去,走到老婆婆面前,一边甩掉冗长的外套,大有一试身手的信誓旦旦。别说,有几人还真是像模像样,捞上来的纸浆也算平匀,但大多还掌控不好力道。不过,试过的人脸上洋溢着一惊一乍的欢喜,边从小径三绕两绕升上来,边摇头感叹道:太难了!太难了!回头再看老婆婆,她安之若素,一沉一捞,不惊不乱,嘴角含着淡然的笑。流程是繁复的,一站一站走下来,靠的完全是耐心的坚持和时间的宽仁。而今,这等技艺仍能循环往复地得以应用,全赖老婆婆这样的坚守者了。
我们还没有从捞纸的欢笑中走出来,一抬头,便看到了一间民间版画工作室。在那儿,我又认识了屏纸版画。
屏纸版画,源于商周,出于唐宋,盛于明清,以温州(泽雅)冠之以名,是中国非遗温州“三术”(瑞安东源活木字印刷术、纸马雕版印刷术、泽雅屏纸造纸术)元素联姻产物。版画在玻璃罩的柜台里安静地铺陈着,我俯身仔细探看,见其刀法雄健粗犷,线条明快流畅,色调黑白简洁,画面淳朴古韵。见我看得认真,室主人介绍说,屏纸不褪色,不变色,不晕色,吸墨深透,品相如初。而且不含污,不霉烂,不虫蛀,容易管理,经久耐藏。我啊啊着惊喜得接不上话,真的被它吸引了。再看屏纸和活字雕版的组合,确是天然相配的艺术雅品。据说,它以中国“非遗”之名,以“无封顶”的经济价值,在国际文化艺术市场处于飙升状态。小小画幅,大大潜力啊。
转身看时,见墙面上挂着许多这样的画作。比如《连年有余》,类似我们小时候奶奶家墙上贴着的年画。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头梳双髻,眉开眼笑,莲藕一般的双膊抱着欢跳翻卷的鲤鱼。荷花盛放,舒展的叶片大如锦盘、美如仙境,叶片上的水珠儿滚来滚去。虽然画是静的,但它出现在哪里,哪里便即刻充满喧腾的喜感,隐藏的喜乐像泡沫一般溢出纸面,眼可见、手可触、耳可闻。也有《财神升帐》这种类型的。财神爷端坐正中,四人环立两侧,面容祥和。猛虎伏于案下,元宝置于桌面——我只认钱哈。民俗的喜兴,一目了然。《喜相逢》则是两个身着长衫的胖娃娃开心对谈,喜色盈面,说什么并不重要,他们开心着,就够了。《鸳鸯贵子》是什么样子?主角当然是一对鸳鸯了,它们深情地对望着。配角是荷花、水草、芦苇,还有看得见的微风。近处的水波荡漾,远处的芦苇倾斜,如何优美、动听的话外音,此刻,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姜黄底色衬以牙白的卡纸、褐框,何等的舒心、养目啊,真是天作之合,与“泽雅”的名字何其相配。
陪同我们参观的吉敏妹妹说,当地要将这些屏纸版画作为泽雅“纸后时代,乡村振兴”的重点项目。哦,我喜欢“后时代”这个说辞,有点儿潮,有点儿萌,有点儿酷,追赶阳光的年轻滋味,嘴角似有笑意,有咖啡的糊香。
不知不觉,天已近午。我们还痴痴地站在山水之间说笑、感叹。不远处的民居前,是谁在笑、在向我们招手?
走过去细看,一群人围拢在一张饭桌前。他们转过身来时,一边用“二指禅”夹着什么吃食往嘴里送,一边大嚼大赞:“好香啊!真的好香!”原来,我们要在纸山下吃午饭了。他们正吃着的,是刚刚煮熟的家猪肉。面盆大的铝盆中,白亮亮、肥腻腻的猪肉啊,你一口、我一口,禁不住三抓两抓,一会儿工夫盆已见底。
我们落座。为了让我们更全面地体会泽雅,碟盘里皆是当地的农家菜,杯碗比不得大饭店的华贵、闪目,菜品样貌也并不规矩、整齐,但菜品的味道真是正宗、地道——完全是食材的本味,现在想来还唇齿留香呢。
虽未曾来过,却觉得早已相识。一条漂亮的狗围着饭桌,在我们身边不叫不闹,专注地等着我们轻抚它的皮毛,分片肉给它。那么大一条狗啊,我这个历来怕狗的人都放松了警惕。人与狗,山与水,人类与自然,和谐就是这样子吧。
“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这样的天光水影,不仅养橘、养花、养竹,还养鸟、养虫、养人。我忽然想起,纸山不正是山水的恩泽吗?山,给它翠竹;水,给它润泽——正是山水的恩泽成就了泽雅;同时,泽雅也让山水孕育出不可多得的圣洁之物。所谓相融共生,便是如此吧。行文到此,我忽然明白:纸山之辞,并不突兀,这正是“四两拨千斤”的最有效的别解。一想到它,我竟莫名地想起了力挫群雄的一丝微笑,静静雨夜的一瓣落花,总之,是有分量的“压舱”之物,却与真实的重量无涉。
不消说大罗山层峦叠嶂,瞿溪水波光潋滟,三垟湿地鸥鸟翻飞;不消说商周铜器幽思怀古,瓯窑温润如玉,瓯绣体己温柔;不消说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在绿意盈盈的梅雨潭间流连的朱自清、桂花树下温婉的琦君。单单说泽雅如何集山水、人文荟萃于一身,就足够喜悦的了。弘一法师曾赞诵,“树木葱茏、风景殊胜”。泽雅就是一个同质同源的缩影,任取一“滴”,都是一样的“味道”。
纸,在百度中它的解释是,供写字、绘画、印刷、包装等用的片状的东西。多用植物纤维制成。轻薄,没有分量。但是,它也曾洛阳纸贵;也曾一纸文书就宣叛了婚姻的中止、生命的终结;也可能是一个工厂的消失、国土如炙脍般被大吃大嚼;也曾是人类经典的种种典藏,让人类松掉枷锁,活跃思想。有人积重难返如坠悬崖,有人面带微笑升上天庭。更多的人,在字里行间舒展眉宇、心旌猎猎,不管身体动与不动,必定心动……也许你会说,那是字的力量,不是纸。“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谁敢轻视一张纸的作用?何况,“纸”的后缀是“山”?从前,造纸术揭开了人类文明的篇章。现在,纸山泽雅则为这一方灵秀水土再续华章——它的传奇,就是它本身。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刚刚看到出版社传给我的《渔雁小镇》书稿,它是入选中国作协“深扎”项目的作品集,我之所以舍得花三年时间去“啃”它,是因为事关“非遗”的传承与挽留。而泽雅之行我看到,泽雅屏纸制作技艺也被列为国家级“非遗”保护名录。是心灵深处遥遥的呼应吗?老物件是值得信赖的。踏实。安稳。一直活着的旧物件是看得见来路的旧时光、故人,有流荡的气息,有充盈的血肉。或许,这正是泽雅令我感动的一个原因吧。虽然我们远隔千山万水,但于我并不陌生。像吉敏妹妹的茶,余韵悠长。也像她的人,袅袅娜娜的,诚恳而优雅。
离开泽雅至今,我也没有看到我们在纸山下的合照,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它正以另一种方式留存于我的记忆中:老婆婆捞纸的声音,水车歌唱的声音,狗儿奔跑的声音,孩子欢叫的声音……风过竹喧,鸟过无痕。人未动,心已远。只要我愿意,他们一直在。如轻盈的呼吸,被我轻轻含着;如晶莹的水珠,被我轻轻捧着。不可更改,无法忘怀。
无端的,我的脑际总会出现这样的一幕:我们上山!沿着盘桓的山路上山!如一行一行文字,大写着看不见的书卷。停一下,望望天地、人间,便是轻轻点下一个标点——哦,我望见的是所有人的背影,他们勉力前行的样子,正如纸山而今所承载的欢腾岁月和神圣使命,这注定是一部浩繁的长篇……
泽雅,端庄、雅致的名字,太美好了,像一切美好的事物,需净心、净手,棉衫,木几,素箴,竖写绳头。与纸,天生就是绝配。由此,很容易就会想到中国书法、茶、燃着的香、寺、隐者、悠悠的钟声……纸,是自身;山,如笔架。剩下的,就是用心书写了——写下你静悄悄的嬗变,穿时空,越流年……当喧沸的灯火渐次熄灭,当岁月的尘埃落定,在暗夜,你依然如光耀的星辰,发散着属于自身的恒久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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