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贡格尔草原的雨,说来就来了。放牧的小阿茹娜被困在这雨中。
起初,一股若有若无的风,带着清冽的凉气,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轻轻吹动。片刻之间,无数的草儿开始猛烈摆动身体,如波涛涌动,千军万马一样。湛蓝的天上,有那么一块地方,突然卷起层层叠叠的云,雨从云端落向草原,雨丝细细,密密,像绣花针,或直或斜地插进草丛里。
遥远的山坡上,一群洁白的羊群,在轻纱一般的雨雾里,缓慢移动着。阿茹娜骑着马,跟在羊群的后面,雨不断地从头发上滑落,滴在阿茹娜苍白的脸上。衣服全被打湿了,裹在薄薄的身体上,小小的一个人儿,显得更加瘦弱。
雨下得很安静,默不作声。连绵的草原,起伏的山坡,蜿蜒的河流,全部被包裹在茫茫的雨雾之中。
草原上的雨变幻无常,就像一个时哭时笑的顽童,经常是东边日出,西边落雨。牧民们没有穿雨衣的习惯,在野外放牧,如果看到一片雨来了,便急忙骑上快马,跑出几里地外,到那边就没有雨了。
有草原生活经验的蒙古人,能看出哪一朵云里有雨。
阿茹娜抬起头,远处的天空上,大朵大朵的云聚集在一起,堆砌着,拥挤着,追赶着。
风,大了起来,打在阿茹娜湿透的身上,更凉了。
雨随风势,噼噼啪啪,四处飞溅,毫不怜惜地打在青翠的草原上。
阿茹娜吁住马,她扭着头,四周瞭望。草原辽阔,但是,一棵可供遮挡风雨的树也没有。阿茹娜只好翻身下马,紧紧地搂住马的脖子。马微闭着双眼,睫毛一眨一眨,它的鬃毛也湿漉漉的,水珠一滴滴往下落,泛着清冷的光。
雨更大了,风也急了,更冷了。阿茹娜钻到马的两条前腿中间,抱着头,蹲在马身下的水洼里。
阿爸骑着马从远处跑了过来,他在雨中大声呼喊着阿茹娜的名字。
阿茹娜喜欢骑着马,去放牧草原的春夏秋冬。
很小的时候,阿茹娜随阿爸去了美丽的呼和浩特,她看见一幢高楼的楼顶上,塑着一匹神气的白骏马,昂首向上,横鬃竖尾,劲蹄飞踏,充满了野性阳刚之美,从此,那匹白马就深深地刻在了阿茹娜的心里。
虽然在草原上,会经常看到这样的雕塑,可是没有哪一匹马像那匹腾飞的白马一样让阿茹娜魂牵梦绕。
“马已经溶进了蒙古人的血液里了。”阿爸说,“蒙古人生来就会骑马。我小的时候,可以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的草原没有围栏。”
一只鹰在天空上翱翔着,无畏无惧。鹰能预感到暴风雨的来临,它飞到高空上,展开宽大的翅膀,当暴风雨肆虐的时候,狂风就可以把它托起,鹰高高地扶摇于飓风暴雨之上。
真的要下暴雨了。
翻滚的乌云,如同万马奔腾,挟带着一道道闪电,一阵阵雷声。狂风卷着暴雨,像在地上寻找走失的孩子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雨越下越大,突然狂风大作,紧接着一个震耳欲聋的霹雳,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铺天盖地朝草原倾泻下来。
阿爸把阿茹娜紧紧地搂在怀里。
身边的马,在暴雨中默立着。
羊群低着头,紧紧地聚拢在一起。它们一生都在为草奔波。羊生性朴实胆小,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只要有一点儿奇特的声响,就足以让它们晕头转向,恐惧地挤撞在一起。它们低下头去,低成一种吃草的姿势,低成一种顶礼膜拜大地的姿势,尾巴朝后,顽强地挤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有效抵制外来的攻击。要想让它们换个样子或是行走,必须有勇敢的头羊或者牧羊犬带路。
草原上的雨是多变的,时而细雨蒙蒙,时而骤雨咆哮。它来时,排山倒海,随心所欲;走时,风卷残云,悄无声息。
雨过天晴,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蓝得让人心疼。
一道彩虹从贡格尔河畔跃出,在天空中浓墨重彩地画出了一道绚丽的弧线,又跌入河畔的另一侧。
阿茹娜牵着马,穿过彩虹的光芒和飘荡的雾气,穿过被雨水浇透的草场,在羊群后面慢慢走着。
草原湿润的风里,远远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牧歌:
美好的人间,就像彩色的绫罗,
阿爸和额吉,就像二位活佛。
金色的人间,就像多彩的绫罗,
阿爸和额吉,就像二位活佛。
清澈的井水,是人畜生命的源泉,
老人的教诲,是孩儿们生活的指南。
晶莹的泉水,是人畜生命的依靠,
白发老人的衷言,是孩儿们的无价之宝。
乘太阳当空的时候,快把马群赶回来,
乘父母在世的时候,快把他们的教诲记心怀。
乘太阳照耀的时候,快把牛群拦回来,
乘父母在世的时候,快把他们的规劝记心怀。
……
地上的草儿,在雨水的滋润冲涮下,心满意足地舒展着身体。氤氲的贡格尔草原荡漾着清新的青草气息,芳香宜人。
弯弯曲曲的贡格尔河,袒露在夕阳下,缓慢地流淌着,远远看去,像一条发光的银项链。
草原上笼罩着金色的寂静,远处山峦披上晚霞的彩衣,铺展到天边的云朵,也变得火焰一般鲜红。草浪平息了,羊从远方草原走过来,头羊呼唤着四散吃草的羊儿,羊们开始聚拢。羊羔跟在妈妈的后面“咩咩”地叫着,它们永远不会忘记回家的方向。
羊群走在夕阳里,草原和天空连成一片,分不清哪些是羊群,哪些是云彩。
几十匹马,几头花奶牛,夜不归返的驼群,还在河畔轻踱着脚步,悠闲地吃草,尾巴摇晃着驱赶着牛虻。
草原深处,一个男孩子在打马奔驰,身后的风中,回荡着一首悠扬的情歌:
骑在马背上天地多宽广,
一首牧歌百鸟来伴唱。
草浪上浮现着银色的毡房,
雨水间辉映着彩虹和牛羊。
我爱着蓝色的湖泊和山冈,
我祭拜着神灵的敖包和上苍。
我心中的赞歌永远为你唱,
我那可爱的游牧故乡!
住在草原上心情多舒畅,
一句祝福让百年吉祥。
宁静中散发着迷人的清香,
无言中传递着激情和善良。
……
整个贡格尔草原,一片恬淡祥和。
阿茹娜神态闲适,在马背上微微倾着上身,和阿爸聊着天。
他们骑在马上的背影,消失在彩虹的余光之中。
二
贡格尔草原的细雨,在夜幕的遮掩下,犹如温柔多情的少女,牵动着听雨人的思绪,欢快悦耳,清韵悠扬,在草原上飘来飘去。
贡格尔草原夜间绵绵不断的细雨,温馨动人,韵味无穷,有灵秀之气,有清越之声,那节奏、那旋律如琴键轻抚,又如万马奔腾……
黑夜里,传来马的嘶鸣声。阿茹娜快步走出蒙古包,她不放心,要去马厩看看。
现在的草原上,学习骑马的人已经不多,尤其是像阿茹娜这样的女孩子。
长期骑马,阿茹娜有自己独特的心得,一匹马,骑的时间长了,往往会沾染上主人的脾气禀性。马通灵气,当你骑到马上,那匹马立即能感到,你是陌生人,还是自己人;是会骑,还是不会骑。它还能从你的驾驭方式中,能感觉出你是急性子,还是慢性子。
阿茹娜爱马,也爱看和马有关的电视剧。一次,阿茹娜看《三国演义》。画面中,赵云的马被利箭射中,轰然倒下,挣扎着发出一声哀鸣,眼睛泪汪汪的,战马绝望的眼神让阿茹娜流泪了。阿爸说:“那种感觉,好像倒下的不是马,而是她。”还有一部关于淮海战役的纪录片,片中讲述国民党黄维军团被粟裕军团重重包围,粟裕军团围而不打,意欲迫使黄维军团缴械投降。长期围困之下,黄维军团没有粮草供应,陷入大饥荒,这时,电视上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地上躺着一匹被杀的战马,几个士兵拿着刀子,正在一块一块地割马肉,鲜血淋漓,看到这个画面,阿茹娜又止不住地流泪了。
她不理解,人怎么能这么狠心?马虽为五畜之首,但在战场上,得到命令,宁可断腿,也会“勒马收蹄”;而人为万物之灵长,紧要关头,却以自己相伴多年的战马充饥……
三
早晨,蒙古包处,一片牛哞羊咩的欢叫声。
一阵阵清凉的风轻轻地掠过,小草们左摇右晃,露出藏在草丛中的野花。睡眼惺忪的露珠从草叶间滑落,青草和花朵的味道迎面扑来。
炊烟在蒙古包的上空袅袅升起,天空瓦蓝瓦蓝。
一处开阔的山坡上,阿茹娜独自一人赶着羊群,无垠的草原一直向天边延伸。
坡上的小伙子,骑在马上,朝着远方的草原,唱道:“对面山坡上的姑娘,那清晨的风吹得好凄凉!穿得是薄薄的衣裳,你为何还不回村庄?”
歌声深情悠远,不知道阿茹娜听到没有。
“到了18岁,辫子长够了尺寸,出嫁到偏远的地方,没什么不好!”长年卧病在床的额吉,没事的时候,就操心女儿的婚事。尽管阿茹娜离18岁还很远。额吉说:“要想知道男人什么样,先看他骑的马;要想知道女人什么样,先看她做的衣裳。”
每当这个时候,阿茹娜都笑而不语。额吉不知道,阿茹娜心里的英雄就是阿爸那样的蒙古男人。
阿爸爱马,懂马。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离开过马。20多岁的时候,他就开始自己吊马。每年他几乎都会参加赛马,得过无数次冠军。
“吊马”是蒙古族最重要的驯马方法,这是一种包括拴吊、吊汗、奔跑训练相结合的一整套训练方法,避免马在比赛中受伤或者生病。拴吊是每天选择某些时间段把马拴在马桩上,控制其饮食,一个月后腹收膘落。吊汗是通过一定的奔跑让马体排出大量的汗液,并根据汗液特征来调整训练强度。奔跑训练是进行从近至远的快速奔跑,让马逐步适应高强度的运动。这样驯出来的赛马往来疾驰,唯主人心意而从,一天骑数百里,自然无汗,尤擅长途奔袭作战。成吉思汗在垂训中曾说:马喂肥时能奔驰,肥瘦适中或瘦时也能奔驰,才可称为良马。
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冬天,贡格尔草原发生了“白灾”(雪灾)。天气特别寒冷,大风大雪,积雪深到大腿。牧场没有围子,那天晚上,马儿被暴风雪刮散了,40多匹马一晚上就跑出了100多公里。马刚一跑丢,阿爸就去追,可是,一连追了几天几夜都没有追见。最后脚也冻僵了,浑身上下被白雪覆盖着,挪不了步子,只好在雪地上生了一小堆火取暖。火光引来十几个过路的年轻人。那些年轻人看到阿爸蓬头垢面、几乎冻僵的样子,以为遇到了“鬼”。
忍饥挨冻的阿爸返回家来,只暖和了一会儿,就拿上几百元钱,穿上额吉为他准备的毛大衣、毛靴子、毛皮手套和毡袜子,带上风干肉、油炸饼、果条儿、奶制品,又出去找马了。这一走,就是30多天,走遍了乌兰察布盟四子王旗,锡林郭勒盟西苏旗,西苏旗军马场,二连浩特,东苏旗等地的草原。找不到投宿的人家,就在野外过夜,生火取暖,吃雪解渴,直到把刮丢的马全部找到。从出发到回来大约走了1500公里的路程,投宿了10多户牧民家。四子王旗草原的一位蒙古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救了阿爸的命,告别时,阿爸留下一匹马,恳求老人收下。
阿茹娜最爱听额吉讲起她是怎么认识阿爸的,“你爷爷领着你阿爸来相亲,我姐煮了一锅羊肉。一个礼拜后,你阿爸就一个人骑着马来看我了。那么大个子,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嘎查的人都说他人品好,勤劳、诚实、讲信用,我心里高兴。”
结婚那天,阿爸带着嫂子和一个同嘎查的男子,骑着马把额吉娶走了。按照蒙古传统婚礼的礼节,接新娘子的人数应该是奇数,其中必须有嫂子,有伴郎。
为了迎娶额吉,阿爸家里新盖了房子,煮了10只全羊,来了100多人。大家一直在草地上跳安代舞,唱敬酒歌。朋友们送来枕巾、茶叶、绸缎,还有2头牛,20只羊、6匹马,从傍晚一直热闹到天亮。
额吉嫁过来的时候,带来了20匹马的嫁妆。
额吉说,等阿茹娜长大了,也要像阿爸和额吉那样,办传统的蒙古族婚礼,她要送给女儿50匹马作为嫁妆。一说到这件事,阿茹娜就害羞得厉害,她在心里想,我才不嫁呢,我要在家里,好好地照顾额吉和阿爸。
长年的风里雪里,额吉患了严重的风湿,两条腿萎缩得厉害,只能在床上躺着。阿茹娜心疼额吉,天气好的时候,就把额吉抱到蒙古包外晒太阳。阿茹娜像羊羔子一样,紧紧地依偎着额吉。阳光暖暖的,照着额吉,照着阿茹娜,看着女儿那张晒得黑黑的脸,额吉落下泪来。
阿爸是草原上的优秀骑手,热爱赛马,懂得驭马术。那年秋天,阿爸戴着额吉给他缝的绿色鹿皮帽子,参加白云敖包那达慕大会,得了走马十公里长途比赛的冠军,奖品是价值500元的双层大毛毯子。阿爸不善于表达感情,可那天他骑马走了200多公里,一进家门,就把额吉抱起来了……
后来,额吉病了,阿爸很伤心,再也不出远门,一有时间,就在家里陪着额吉。
草原上有不少喜欢阿爸的大姑娘小媳妇,阿爸套马的时候,放牧的时候,她们大胆地围着阿爸唱歌,额吉不生气,看到有人喜欢阿爸,额吉的心里还高兴得很呢。
额吉有两只心爱的手镯,一只是阿爸在锡林浩特那达慕大会得了冠军后买的,另一只是婆婆送的银镶珊瑚手镯。阿爸和阿茹娜放牧外出,额吉一个人躺在床上,就把这两只手镯拿在手里摸,想着,什么时候才能传给女儿呢,心里又期盼又悲伤。
阿茹娜每天早晨5点多就起床了,冬天可以睡到6点多。生火,烧茶,吃饭。阿爸最爱吃肉和炒米,他一顿能吃一斤肉、一碗炒米。吃完饭,阿爸就出去放牧。阿茹娜去草场总会晚一些,她要照顾额吉。额吉精神好的时候,总要半倚着炕做马靴。牧人们一年四季,都穿着马靴,阿爸一年要穿坏三双。
四
每天出去找马群之前,阿爸都要算上一卦,算完了他就知道了马群的大概方向,这是草原上老人们常会使用的方法。
阿爸与两匹马的感情特别深,就是当年跑丢了的40匹马里面的两匹。一匹马跑得快,名字叫“追风”,它参加了当地外地好多比赛,一直是速度马长短途比赛的冠军;另一匹马是走马,名字叫“连环”,它包揽了贡格尔草原走马长短途比赛所有冠军。
蒙古马冬天不怕冻,生草也吃,熟草也吃,不挑食。阿爸也有偏心的时候,每天喂马,总会多喂一些粮草给这两匹他的爱马。这两匹马被阿爸养得鬃毛整齐,身材健壮,四蹄坚韧有力,眼睛格外有神,也格外亲近阿爸。
当年额吉病倒,送往医院的时候,两匹马紧紧地跟着护送额吉的车跑,边跑边嘶鸣,一直跟到苏木①的医院。
额吉在诊室里抢救,两匹马在医院外面,喘着粗气,焦虑不安地用蹄子刨打着地面。
阿茹娜出来拿额吉的衣服,两匹马朝她跑过来,咴咴地叫着,轻轻地蹭她的脸。阿茹娜搂着马的脖子,哭了起来,有它们在,她觉得自己不害怕了,也不孤单了。
额吉出院后说,要好好养这两匹马,给它们养老送终。
这两匹马都活了20多年。阿爸把死马抬到山坡高地,让马头枕在石头上,系上蓝色的哈达。
马的生命年龄,大约是人的三分之一,一般马的寿命大约20岁到30岁。从出生开始,头12个月算是仔马;5岁之前,是幼龄马;5岁至16岁是中年马;16岁以后算是老年马。
现在草原长期干旱,草场退化严重,风沙越来越大。但是,阿爸还是打算在草原待到70多岁,干不动了再到城里去。他总是对人们说,草原上,空气好,水好,羊也都是自己喂的,放牧对身体是一种锻炼。
额吉渴望发明一种药水,能让沙漠变成绿洲。
阿茹娜了解他们的心思,“阿爸和额吉舍不得草原,更舍不得马!”
五
阿茹娜有一个珍爱的羊拐,自小就带在身上。
“玛瑙珊瑚稀世宝,牲畜之中肉是宝,肉之中羊拐是宝。”
在羊后蹄和小腿的地方,有一块游离的骨头,叫髌骨,俗称羊拐。这种骨头有宽有窄、有凸有凹、有正有侧,六面六个形状。民谚这样形容:“高高山上绵羊走,深深谷地山羊过,向阳滩上骏马跑,背风弯里黄牛卧。倒立起来叫不顺,正立抓个大骆驼。”蒙古人喜欢用五畜的名称给羊拐的各个面命名。
吃羊骨的时候,牧民常把羊拐保存下来,然后涂成红色。等孩子长到三四岁,大人就把染成红色的羊拐拿出来,让孩子辨认哪面是什么牲畜。孩子再大一点儿,就开始参与到羊拐游戏中了。牧民们喜欢把赢来的羊拐,和自家的一同装在皮袋里,最多的有好几百个。
“拐多之家牛羊多”。一到冬闲季节,不论男女老少,都提着羊拐袋子到处玩耍,他们把赢得对方羊拐看作一大乐事。
牛、猪、猫、狍子身上都有拐骨,但是牛拐骨太大,猫拐骨太小,狍子与羊拐骨相似,狍子毕竟是野生动物,很难猎到,数量太少,所以羊拐骨最受欢迎,尤以小羊的拐骨为上品。
现在的牧区,已经不玩这种游戏了。羊拐越来越少,几乎找不到了。
阿茹娜的红色羊拐,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后来她送给了阿木尔。
阿木尔教会了阿茹娜骑马,他总是鼓励胆小的阿茹娜,“一个胆小的人,通过骑马可以坚强起来;一个冲动的人,通过骑马可以抑制他的狂躁。” 阿茹娜性格孤僻,不愿意和人说话。自从她开始学习骑马后,胆子大了,人也开朗了。常常和阿木尔一同上学,一同放牧。
两家的大人也非常要好,夏天一起赶着牛羊转场,走敖特尔,两个孩子骑着马,跟在阿爸们的后面。四个人,四匹马,赶着羊群,行走在草原上。阿木尔的额吉留在家里,给他们熬奶茶,煮肉,忙完了,就站在蒙古包的前面,等着他们回来。
阿木尔家里有一匹母马,难产死了。留下了一个刚生下来的小马驹。他觉得小马驹可怜,天天喂它牛奶。小马驹长大了,一见到他,就围着他转,用嘴去亲他的手,有时,还撒娇地把头搭在阿木尔的怀里。
小马驹长大了,长成了一匹身架匀称、结结实实的小公马。它的头部瘦削,前额突出,两眼的间距很大,嘴唇紧缩而富有弹性。前胸宽宽,四肢长长,它酷爱奔跑,经常率领着一群同龄的小公马,纵情奔驰。它一马当先,像一颗金色的流星,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使它不知疲倦地奔上峻岭,冲下山坡,越过怪石嶙峋的溪流和陡峭的隘路,穿过丛林和草原。大地在它脚下飞驰而过,风卷着鬃毛在它身边呼啸,四蹄翻飞,蹄声如铃铛一样,清脆悦耳。
阿木尔天天骑着小马驹,他喊它“孤儿”。
阿木尔说:“小马驹好可怜,因为它从小就没有了额吉。你也可怜,你的额吉病了……”还没有说完,阿茹娜已经哭了!她觉得阿木尔是一个真诚的朋友,就把自己珍爱的羊拐送给了他。
夕阳马上要落山了。草原上,留下一?最后的余晖。
一匹马,远远地,向阿茹娜奔跑而来。是“孤儿”,它咴咴地叫着。阿茹娜摸了摸它的脸,“孤儿”停住了,安静了。
阿茹娜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奶糖,这种蒙古族特制的奶糖,马儿最喜欢吃。她把奶糖放在“孤儿”的嘴边,待“孤儿”来吃时,她又调皮地移开,“孤儿”不高兴地摇头,踏蹄,跟着阿茹娜后面,直到吃到嘴为止。
阿木尔嫉妒地说:“我的爱马和你,倒成了最好的安答(蒙古语,朋友)!”
六
阿茹娜曾经有过一匹灰色的小公马,这种毛色的马,到五岁后,就会变成纯白色。
小公马是阿茹娜亲自接生的,也是她第一次抱着它出去晒太阳,喂奶,喂料。从此阿茹娜走到哪儿,小公马就会跟到哪儿。小公马长成一匹剽悍高大的成年马后,每次从野外吃草回来,一看见阿茹娜,依旧会大老远跑过来闻她。
每一个爱骑马的人,一定要先是一个爱马的人。爱马,就要先懂得如何照顾马。“马就是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家人。”每天早晨,阿茹娜都要打扫马圈,清理马匹卫生。
马蹄经常被泥土、草屑、木屑或者粪便填塞,长时间不清理,就会溃烂。阿茹娜将马牵出马厩,第一件事情就是抱紧马蹄,用蹄钩将马蹄内的填塞物顺向清除出来。然后,开始刷马、洗马,刷马有助于马的血液循环,保证马体干净,毛发光泽滑顺。洗马的时候,阿茹娜非常小心,不让水流到马耳朵里,否则会引起耳疾。
小公马长到4岁的时候,被一个外地的养马人相中了,要高价购买回去当种公马。拉马这天,小公马被装进封闭严实的汽车上,它挣扎着要跳下来,不顾死活,左冲右突,撞得车上的护栏“咣咣”直响。知道自己挣脱不了,小公马悲伤地朝着车下的阿茹娜打着响鼻,一圈一圈地在车里转。阿茹娜哭了,她不忍心再看下去,捂着脸,转身跑回了家。小公马在车上扬起前蹄,准备往车下跳,买马人着急了,拿着棍子,把马打了回去。一旁站着的阿爸搓着双手,急忙摇着头说:“这马我不卖了,不卖了。”他正要上车去解绳子,一切都晚了,小公马长嘶几声,“咣当”一声,栽倒在了车上,死了。
大家都傻了。
小公马依恋这个家,宁愿死也不愿意离开。
阿茹娜经常会梦见小公马。梦里面,马儿还是刚出生不久的样子,她抱着它出去晒太阳,春风和喣,阳光温暖,小马驹围着她跑来跑去,嗅着她的手,一双眼睛润润的,瞅着她,好像在对她说话儿。突然小马驹嘶鸣起来,倒在了地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悲哀地绝望地瞅着她,阿茹娜抱着小马驹的头,哭醒了。
草原上的花儿最美丽,蒙古族姑娘的心灵最美丽。
阿茹娜第一次独自骑马放羊,是在8岁那年。阿爸去旗里办事,太阳快落山了,还没有回来,额吉焦虑地不停唠叨着。阿茹娜按照阿木尔告诉她的办法,踩着凳子将马鞍放在马背上,骑着马到山上,把羊群赶回了家。
阿爸回来后,并没有夸奖阿茹娜,他平淡地说:“我们蒙古人,都应该学会骑马,你也不例外!”
从那以后,阿茹娜时常独自骑马在草原上奔跑,渐渐摸清了马的种种习性,也越来越喜欢骑马。每年暑假,她都会去夏牧场,帮阿爸放牧。
每当阿茹娜骑上马在草原上奔驰的时候,就会热血沸腾,内心深处升腾出一种平时无法体验的征服感。她想要的不仅仅是会骑马,她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像阿爸一样优秀的骑手,在那达慕和男骑手们一决高下。阿爸很高兴,希望这种古老的传统在女儿的身上传承下去。
额吉也默默支持阿茹娜的选择,她开始为女儿缝制赛马穿的蒙古袍。
七
贡格尔草原每年举行一次“乌那汗珠拉格”,汉语称为马驹节,一般在农历五月份举行,是蒙古民族庆贺牧业丰收的喜庆佳节,也是文化娱乐活动形式。在牧民的心中,马驹节“像湖海一样丰溢,像白云一样纯洁,像宝石一样珍贵,像母乳一样神圣”。
五月时节,天寒水瘦、草叶枯黄的贡格尔草原,蜕变成一个清新鲜活的世界,天空湛蓝高远,大地辽阔泛绿,大群大群新生的马驹和羊羔,奇迹般地闯入这个世界。在冷风黑雪、奔波劳累中挣脱出来的牧民们,望着天地之间各种鲜活的生命,他们寻找平坦辽阔、水草丰美的地方,以嘎查或者苏木为单位,开始祭祀天地,庆贺丰收。
草原上的马驹节,大多是农历五月十五日。在三天的时间里,会举行蒙古族传统的“男儿三艺”。草原上的牧民全家出动,无论男女,纷纷穿上艳丽的蒙古袍,骑上早已训练好的赛马,从四面八方赶到会场。广阔的草地上搭满帐篷,人山人海,平时居住分散的亲朋好友相见,或对酒高歌,或倾心交谈,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马驹节上最高兴的,自然是孩子们。他们不仅能在这里见见世面,认识一些亲朋好友和小伙伴,更能展示一下各自精湛的骑技。如果说,那些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向人们展示畜牧业的丰收;那么,矫健活泼的儿童展示的则是蒙古族后代的朝气蓬勃。准备参加赛马的人家,往往在马驹节的前一个月就忙碌起来,按照严格的程序,调节马的饮食起居,使其身轻体健,奔跑如飞。还要指导孩子,如何控制骏马的速度和最后冲刺的艺术。
阿茹娜参加的是12岁以下选手的骑马比赛,她的赛马就是阿木尔的“孤儿”。比赛除阿茹娜外,还有4名女孩,其余的是男孩。
蒙古人一直被世界称为马背民族,提起赛马,人们马上联想到彪悍的蒙古大汉,可是,没有在草原上生活过的人们不知道的是,貌美如花的蒙古族姑娘,在马背上的飒爽英姿,与男人相比毫不逊色!
比赛前的一个月,阿茹娜带着“孤儿”进行训练。阿木尔为了让“孤儿”有一个好的体力,每天都在给它加料,喂胡萝卜,增加营养。
“能进入前五名就满足了!”阿爸一边为阿茹娜编织皮鞭,一边感慨自己的老迈,“只有知道自己不能骑着光背马飞奔时,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额吉心中却有着一丝忧虑,阿茹娜这几天感冒了,身体发烧,四肢无力,亲戚朋友们纷纷劝她放弃比赛。可是阿茹娜不甘心,她吃药早睡,为的就是有一个最好的精神状态。
夜里,额吉看见女儿睡着了,嘴唇还紧紧地绷着,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额吉喃喃地祈祝:“长生天啊,让这孩子完成她的心愿吧!”
八
马是五畜之首,它飞驰的铁蹄,把光荣和强盛带给蒙古民族。蒙古人把骏马看作是极其高贵的牲灵,爱它,敬它。马驹节的盛会,自然也是以马为代表。每家每户总是把最好的母马和马驹,牵到马驹节的现场,然后把它们分开,拴在长长的练绳上,让来自四面八方的牧民互相观赏。马驹节开始前,要选几位丈夫健在、儿女双全、干净利落的已婚妇女,把母马的奶挤满一桶,交给主持者向天地祭洒。
那些牵来马匹的牧民,往往将此看作是吉祥的事情,争着让挤自家的马奶。
祭奶仪式由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他头戴礼帽,身着长袍,腰里系着蒙古刀、火镰口袋、鼻烟壶和褡裢。他将女人们挤下的鲜马奶,用一种带柄的银杯舀出,从正北开始,向四方泼洒,每个方向泼九九八十一杯。
仪式结束了,赛马正式开始。
阿茹娜身穿绣着蓝纹饰的粉色蒙古袍,头戴狐皮蓝顶绵帽,昂首挺胸地站在赛手中间,细长的眉毛,黝黑而深邃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让她在一群小赛手中格外引人注目。“孤儿”今天也非常神气,阿木尔特意把一条蓝色的哈达系在“孤儿”的额头上,还用白绸布把“孤儿”两耳间的鬃毛扎成一个小辫,朝天直立,像一面骄傲的旗帜。
阿茹娜左手提着缰绳,右手握着马鞭,专注地看着前方,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她的感冒还没有好,还有些昏沉。
阿茹娜鼓励地拍了拍“孤儿”的脖子,“孤儿,看你的了!”“孤儿”懂了主人的意思,放松地点了点头。
当100多匹各种装扮的骏马伴着烟尘,嘶鸣着,流星一样掠过草原的时候,欢呼声轰然响起,草原向阿茹娜的身后飞速倒去。成百上千的观众,有的骑着马,有的骑着摩托车,在赛道两侧跟着飞奔,呐喊着,唿哨着,为家人或者自己喜欢的骑手加油。
开始时的5公里赛程,骑手们几乎都是并驾齐驱,不分胜负。慢慢地,就拉开了距离。“孤儿”四蹄飞腾,好像不着地一样,草原的长风扬起了“孤儿”的鬃毛,俊逸昂扬的雄姿撼人心魄。它的鬃毛像火一样,把每一个蒙古人的眼睛点亮。
这一刻,是飓风一样的速度和力量,是人与马、自然与天地的完美融合。
阿茹娜感觉“孤儿”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翔。她和“孤儿”已成为一个整体。他们的血液在一起奔涌着。此时此刻,阿茹娜才理解了阿爸的话,草原上的赛马不仅仅是赛你胯下的骏马,也不是赛你的骑术,而是在赛你和你的骏马是否是一个整体。人和马的力量要合而为一,这样,你才能一马当先。这一瞬间,阿茹娜感觉她和“孤儿”成为一体,血脉相通了。
突然有几匹马冲了过来,跑到了阿茹娜的前面,马背上的男孩回头得意地向阿茹娜甩着鞭子。阿茹娜不甘示弱,可是,她舍不得扬起她手中的鞭子,她想,“孤儿”应该懂得她的心思。对真正的骑手来说,赛马是一种驾驭的技巧,更是一种人与马沟通的艺术。
恍惚中,她看到阿木尔骑着摩托车,在赛道上陪着她疾驰。距离那么近,都能看到他脸上的焦虑和不安,阿木尔冲她大叫着,“阿茹娜,别着急,你是最好的。”
阿茹娜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想起为了今天的比赛,每天清晨,阿木尔早早起来,牵着“孤儿”,在草原上冰凉的空气中,溜达、驰骋,让马儿热身。在薄薄的、冰冷的晨雾里,阿木尔和“孤儿”的身影那么真切又那么模糊。
阿木尔希望和阿爸一样做一个牧人,每天骑着马,赶着羊群,到草原深处放牧。而阿爸却让他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到城里去。
阿茹娜和阿木尔的阿爸想的一样。只是,她没说。因为,阿茹娜自己是要留在草原的,留在阿爸和额吉身边,留在马的身边。
一次,他们骑着马,跟在羊群后面回家。黑暗即将笼罩大地的时候,草原上响起阿木尔的歌声: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
美丽姑娘阿茹娜,
你有一个花的笑容,
美丽姑娘阿茹娜。
你像一杯甘甜的美酒醉了太阳醉了月亮,
你像一支悠扬的牧歌美了雪山美了草原……
这是阿木尔改编的歌曲,原歌曲的名字叫《卓玛》。阿茹娜看不到阿木尔的眼睛,但是,她从阿木尔的歌声中,听到了他内心的孤独和忧伤……
10公里赛程眼看就要到终点了,前方,还有一黑一白两匹马,像黑白两面旗帜,在引领着阿茹娜。
阿木尔不停地喊着阿茹娜的名字。
这个时候,离终点只有四五百米远的距离,阿茹娜紧咬着嘴唇,轻轻地用马蹬磕了一下马腹。“孤儿”长嘶一声,开始奋力冲刺,它的头和脖子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似乎要变成一支利箭,把自己射向目的地。它超过了白马,但是,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孤儿”和那匹黑马头尾相并,几乎同时冲过终点。
九
在欢呼雀跃的人群中,一个老人走到获得冠军的头马面前,手捧哈达,哈达上放着一个羊头,羊头面部抹着圣洁的鲜马奶。老人走到获得冠军的马面前,把鲜奶洒在马身上,抹在马头上,高声唱着:
毡帐之民都来聚集,
啊,这珠拉格盛会上,
脱颖而出的骏马——
脖颈上系着龙王的彩带,
胯骨上打着经师的烙印。
大象般的头颅,
鱼鳞般的腭纹。
苍狼般的双耳,
明星般的眼睛。
彩虹般的长尾,
丝绒般的顶鬃。
每个关节上长满茸毛,
每根茸毛上流金溢彩。
这匹天选地设的神驹宝马哟,
把那吉祥圣洁的鲜奶涂抹在你身上。
……
马驹节要奖励前10名获奖的赛马手。不过第10名,并不是第10个跑来的骑手,而是跑在最后的那位。牧民们认为,跑在最后的人,把大家的福气全收了回来,因而要奖励他,骑手也受之无愧。奖赏的时候,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先把这10匹马拉到会场前面,依序一字儿排开。
“孤儿”仅以二米之差,获得了第二名。
阿茹娜站在“孤儿”的前面,老人走过来,把鲜奶涂抹在“孤儿”的额上、鬃上、尾上和阿茹娜的马鞭上,随即拉开抑扬顿挫的腔调,高声唱道:
……
金鹿再快,
难步你的后尘;
黄羊再远,
不能与你并肩。
奔腾的地方清泉喷涌,
翻身的地方红花开遍;
歌手看见你放声歌唱,
琴师看见你拉响琴弦……
十
在临时搭建的蒙古包里,阿茹娜甜甜地睡着了。
梦里,黄昏后的草原上,响起悠扬的歌声:
立着鬃毛的青马哟,
是枣骝马的驹儿。
往来徘徊的姑娘哟,
停留停留再走吧;
云雾弥漫的山顶上哟,
牵着马儿去攀登。
我那眷恋的姑娘哟,
谈上几句知心话吧……
“孤儿”披散着长长的鬃毛,它悠闲地低头吃草;一会儿抬起头来,向阿茹娜深情地看着。它的眼睛有光。阿茹娜轻轻地抚摸着它,它跑了起来,阿茹娜在后面追赶着、呼喊着。“孤儿”奔向天边的大漠,阿茹娜急了,她扬起手,抛在空中的水瓶里的水飞洒了出来,在广袤的天空中,扬成一道浩瀚无际的河水,泼洒在荒芜的大漠上,一瞬间,大漠上长出了葳蕤的绿草。
阿茹娜突然想起,这就是额吉常说起的那种能让沙漠变成绿洲的神奇药水。
①苏木,内蒙古行政区划单位,是一种介乎于旗与村之间的行政区划单位,即乡级行政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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