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个人的冷漠你怎么形容都不为过,近乎冷酷,但眼神里又时常透出些莫名的忧郁。这趟西去的列车上,他比我上车早。我从兰州站上车,找到自己的铺位时,他正在铺位对面窗口边的凳子上坐着。确切地说,我推着皮箱查看铺号时,不留神,还撞了他一下。我赶忙后退了一下皮箱,很抱歉地说:“对不起。”但他只是愣怔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任何与之相应的表达,很漠然地把头转向了窗外。我在下铺,看迹象,铺面上乱七八糟的,上一位旅客肯定刚下车,不然的话,乘务员早把铺位收拾停妥了。
我把行李放好后,打理铺位时,还感觉到被子里热烘烘的,证明我的判断没错。我把被子叠整齐,又从小背包里掏出一本书,准备躺铺上看一会儿。这时,我突然感到背后有一种锥力,我肩胛骨上的某个穴位还猛地跳了几下。我下意识地一转身,才发现那个人正直愣愣地看着我。许是一种礼貌性的示好,我忙在脸上堆了点笑容,但他马上把头转向窗外了。实话说,我心里确实有些小受挫。真是奇怪了,一个与你没任何相干的人,你何必在乎他对你的反应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旅途嘛,太在乎别人对你的在意,就是庸人自扰。我顿了顿神,像整理铺位一样整理了一下自己麻乱的思绪,脱了鞋,躺在铺上,看起书来。
我看了一会儿,就有些迷糊了,但我还是硬往下看。当然,在这之间,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偷觑过他几次。他的脸一直朝着窗口外,仿佛定在了那里。中间有那么一两次,他猛地咳嗽过,并且咳得很破,身体猛颤着,像是他的身体里有人拿着斧头,猛劈了几下柴,马上又停住了。他用手抹了把嘴唇,望了我一眼,又把脸转过去了。
列车上的喇叭吵醒了我,晚饭时间到了。
我把扣在脸上的书取下放在一旁,但我还不想起来,又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梦境。我梦见杉杉了,和前几天在电话里与我恶吵的情形截然相反。她像以前一样,我是说我们爱着的时候那样,她很热烈地亲了我,说,她收回说过的话,和我重归于好,一如既往地好。但这倒霉的喇叭吵醒了我。
我咂了咂有些干渴而又甜蜜的嘴唇,仿佛那里真有很深的吻痕。我抹了一把嘴唇,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瓜子,花生,啤酒,饮料,八宝粥……”随着一声喊叫,过道里过来一辆卖货的手推车。
那个人动了起来。我仔细地观察着那人。他猛地坐正了身子,嘴唇蠕动着,眼皮一闪一闪的,两眼里像是有两头并驾齐驱的鹿在奔跑。但它们发现了我在看它们时,马上停住了。又用那股冷漠向我睃视了一下,瞬间垂下了眼皮,像是把那两头鹿关进了圈里。
手推车到他旁边,他撩起手示意了一下。
“要什么?”服务员说。
“有白酒吗?”他不假思索地说,也许事先他早已想好了要什么。“还有花生。”
“有,小瓶的,二两装的。”服务员很热情地说。
“两瓶,两袋花生。”他说,脸上有了点兴奋,慢慢地有了光泽。并没有看我,但我觉得他看了。
把东西放在小板桌上,他抖抖索索地从衣服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四边发毛的钱包,付了钱。
车子已过去了,他又硬梗梗地问了一声:“有烟吗?”那力道,像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来。
“有。”服务员又拉着手推车倒了回来。
“五块的?”他说。
“没有。”服务员说,“哪有五块的?最低的都二十。”
他快速地闪动着眼皮,算计似的仰起了头,接着又摇了摇头。“算了。”他说。服务员斜了他一眼刚要走,他又说,“来一包吧。”
他爬上中铺,我才知道他就睡在我的上铺。他取下一个背包,把其中一瓶酒和一袋花生装进了包里,又把包放回了铺上。
他拆开花生袋,嚼了几粒花生,又打开酒瓶,抿了一口。他就那样,吃几粒花生,喝一小口酒,似乎很享受。
我看着看着,居然有了饿感。我这几天几乎很少吃东西,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折磨得够呛,啥事都不想干。怕自己憋出病,才有了这次无目的的旅程。也不算无目的,大目标是新疆,那儿地大景阔,想好好放松一下自己。我穿好鞋,去餐车吃些东西,再迟怕没有了。不像往常,我一出差时,妻子总大袋小包的,包括方便面、鸡爪子什么的,装上许多,到下车都吃不完,甚至连回程的都备下了。但这次没有,这次我是直接从办公室出来的。
我看了看窗外,天色已近黄昏。紧接着,火车进入了一个很长的隧洞,我明白,这是在过乌鞘岭。我起身去了餐车。
从餐车回到11号车厢时,一过门,就看到在我铺位那儿有几个乘警,还有些嚷嚷声。出于好奇,我加快了步子。
“车厢里是不准吸烟的!”一位乘警说。
“我?”那个人很紧张地说。
另一个乘警指了指车壁上“车厢内禁止吸烟”贴纸上的一根香烟上打了个叉的图标说:“老师傅,你不识字吗?该懂得这个图的意思吧。”
“广播里刚还播呢。”女乘务员说。
“要是高铁上……”另一个乘警说,带着语重心长的口气,“……这可是犯法。”
“我?”那个人一直嗫嚅着,好像他身体里只有这个词,使劲儿也掏不出别的来。“我……”
“把身份证拿出来看看。”一位乘警说。
“我?”
“别怕。”乘务员附和着说,“这是例行公事,登记一下。”
那人站了起来,爬上中铺,从背包里摸索了好久,也没下床梯,斜着身子把身份证递了过去。
乘警看了一眼身份证,又看了看那人,又向那人点头示意了一下。把身份证递给了乘务员,一起向前走去。
走在后面的乘务员像是发现了什么,又转过了身。“跟我们到乘务室来一下。”她说。
“咋弄?”那人终于从一向的冷漠里挣出了些急躁,慌忙跳下床梯。
我不知为什么,也为他着想开了,好像经历过这类事似的,说,“别急。”又说,“不会有事的,我和你一起去。”
那人跟在我后面,追上了乘警。
到了警务室前,一看里面人多,那人拽了拽我的衣襟,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我没理会,先走了进去。我一回头,那人却没有进门,并拢双脚,双手贴在两腿外,像个礼宾或者哨兵,站在门口。
“有事吗?”一个乘警说。我注意了一下说话的,衣袖上别着“乘警长”的牌子。“乘警长。”我心里念叨了一遍,明白了他是个头头。
“一块儿的。”我说,指了指门外那人。
“去哪儿?”乘警长说。
“乌鲁木齐。”我说。
“干什么去?”
“摘棉花。”
“你像吗?像个摘棉花的吗?”乘警长笑了笑,其他几个乘警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怎么就不像个摘棉花的了。”我寻思了一下,但我没说出来。我知道摘棉花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说我,不过我必须顺着他的话来。我乡下老家的大哥就干过这事,见面常给我提说,由一个人揽活,领上一帮人去新疆摘棉花,他不干活,算是个包工头,只是指挥、催促着大家抓紧干,他从每人中抽个小份。
“我是揽工的。”我说。
“听口音,你不像四川人?”乘警长说。
“我是甘肃的,老家那边不好找人,就到四川招人去了。”我说。
“是个老板呀。”
他站了起来,看着乘务员在一个本子上写了点什么,从乘务员面前拿过了身份证。“管好你的人,别让他在车厢里抽烟了。再抽的话,可要罚款的。”他说着,带着关切的表情,把身份证递给了我。
我一出门,那人赶紧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又向我靠了过来。“我……”他说。我把身份证递给了他。“没事儿。”我说。我递身份证时,留心看了看,那个人叫吴坏,四川南充什么乡的。一个人怎么能叫这么个名字?我想。
回到了车厢里,他照旧坐在了他一直坐着的那个凳子上。我坐到了他对面。火车已到了武威。看到“武威”两个字,我就像看到了杉杉。自从我和她在一次订货会上认识后,我们不是我来,就是她往,时常往返于兰州和武威的列车上。三年了,先开始,我总是给妻子说去武威参加订货会,要么就是收货款,妻子笑着问,“你怎么老去武威呀?难道武威人就那么喜欢你们的产品。”她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后来,我不说武威了,说些别处,偶尔再说上次武威。我生怕妻子要我的车票或机票看,但她一直没那么做过。当然,我也做过些策略,每次都把票毁了。我有想好的理由,如果她问起来,我就说现在公司制度非常严格,出差回来当天就得报销。
列车停稳后,听到“各位旅客,武威车站到了。”的广播,我身子一振,几乎做好了下车的准备。“武威”两个字一闪一闪的,仿佛杉杉睒闪的眼睛,瞅着我走下车去。
那人突然咳了起来,才使我回过神来。
我望着他,他停住咳,试图要跟我说话的样子。但停了一会儿,他还是没说什么。我心里有别的伤感,回到铺上躺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我一醒来就看见那个吴坏依旧在窗口边坐着,专注地注视着外面朦朦胧胧的天色。他是一夜没睡,还是很早就起来坐在了那儿?我想搭讪一下,但一夜的怪梦折腾得我没有一点情绪。梦里的她怎么又和我吵了起来,和现实中的那次一样凶,她恶狠狠地说她爱上了别人。真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她突然就发短信说不爱我了,再不想和我纠缠了。头几天,我还刚去武威和她见过面,她像往常一样缠绵悱恻地说要好好爱我一辈子,尽管那些话我们每次见面都要说的,但说到最后她还是抑制不住楚楚动人地哭了。她舍不得我,临走时,她说,我们永远不分开。可是没过几天,她就变了。我打电话过去,她居然一改往日温柔的口气,说别再打了,她已爱上了别人。好决绝呀。我停了会儿又打过去,她直接用恶语对我,我们就吵了起来。“你有意思吗?别再说了。”最后她气恼地说,把手机挂了,我都能感觉到她那个动作的狠劲儿。我不死心,以为她是在和我开玩笑,或者是在考验我。我在办公室里前思后想了一个早晨。也或许真有个男人在纠缠她。不行,我得阻止,我要夺回我的爱。下午,我又来了精神,感觉那不过是一场梦。我要再给她打电话好好劝说她。可是,她的手机号已是空号了。我想到武威去找她,但是到哪里找去呀。妻子肯定发现了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气色太难看。那几天,我尽量不回家,托辞工作忙,到很晚了才回家。妻子说我一晚上都不安稳,又是跌脚,又是说梦话的,还哭过。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做了个决定,给妻子打电话说新疆有个订货会,和头儿一块去,走得急,就不回家去了。然后我向单位请了假,坐上了这趟去乌鲁木齐的火车。我再不想把坏情绪带到家里去;我想放松一下自己,我想通过游历,忘掉一些东西。
我到车厢头的盥洗间洗漱完毕后,坐在铺上看起书来。但一点也看不进去,思绪一直从一晚上的梦里走出来走进去的张慌着,折磨得够呛。我放下书,也坐到了窗口边。我看了看他,吴坏依然是那种冷峻而可怕的表情,几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从他脸上一颤一颤的神色中看,他是不是也进入了一个说不清的幻想世界里。这样一想,我放弃了要和他说话的想法。
突然,广播喇叭“咔咔”地响了两声,随着一曲欢快的歌声,播音开始了:“现在是早餐时间。”
卖早餐的服务员推着手推车过来时,我买了一份:粥、馒头和一个鸡蛋。我想买上两份,但我用目光注视的方式询问了吴坏几次,他都无动于衷,我就放弃了。吴坏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这会儿,火车已到了哈蜜。
我吃早饭的时候,吴坏去过一趟卫生间。回来后,他爬上中铺,从背包里掏出昨天买下的小瓶酒和花生,放在了小桌上。我收拾完,把桌上的垃圾送到了车头上的垃圾桶里。他已经吃开了,像昨天一样,嚼几粒花生,抿一小口酒,旁若无人,很投入,也很享受。
我像是受了冷落。我本身就被一个事件放逐了,冷落了。我向车窗外面看去,大片的棉花地像晨霜一样的白。地里面几个摘棉花的人,像蜜蜂一样地移动着。一辆绿色的拖拉机停在地头,我看见拖拉机手在车上捣鼓着什么,然后跳下车去。我仿佛看到几声“突突”还徘徊在烟突口,像一些东西哽咽在我的喉咙口。
“你去过巴里坤吗?”我被一声问话突然惊了一下。是在问我吗?谁在问?我转过头四处巡视着。其他铺上的人都还睡着,或躺着,有看手机的,有戴上耳机听音乐的。没有别人,只有他,吴坏。他已吃完了花生,酒瓶也干了。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是被什么激动了。脸上放着紫光,像是刚刚拉开了尘封已久的帷幕。他两眼很直,很动情,有什么东西就要溢出似的望着我。不是他,还能是谁呢?我赶紧“哦”了一声,有点跌跌撞撞的慌乱。“哦,哦。”我说。
“你去过巴里坤吗?”兴许是他以为我没有听清,又问了一句。
“没有。”我摇了摇头。
带给他的是一种失落,甚至可以说是打击,从他的脸上能看出来。
或许是为了补救什么,我有点讨趣地说:“我去乌鲁木齐,你呢?”
“巴里坤。”他说,表情又回到了以往的冷漠,并很快把脸转向了窗外。
“你到巴里坤干什么去?”我试探着问。
他没有反应。
我把目光从他的侧脸上转到了窗外,做出了一个决定,既然我是无目的的游历,何不随他去一趟巴里坤。但我没给他说。给他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呢?我正在给他说与不说中纠结着,被他一阵劈柴般剧烈的咳嗽给惊醒了。
他这般撕裂的咳嗽,让我对他的身体产生了恻隐之心。他晚饭和早餐都是以一包花生和一小瓶酒为食,怎么能行?“你光吃那个能行吗?”我说,“光喝酒,不吃点别的咋行?”他转向我,脸像沙漠上的一块砾石,咳得黑鼓黑鼓的。他摇了摇头,像是对剧烈咳嗽的无奈和嘲弄,又点了点头。
看他并没有和我有更多交谈的意思,我从床上拿过书看了起来。一会儿后,我又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记了些东西。
火车在又一个站上停靠了一次,下一站就是乌鲁木齐了。广播喇叭里报了最后一个站名,停了播音。
“你除了看书,也写书吗?”我把书和本子折了起来,准备收拾好行李,等待下车,他突然向我说。
“嗯。”我对他点了点头。觉得还不够,我又说,“是的,我也写书。也许……”虽然觉得唐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会把你也写进去。”其实,我刚才在本子上就是写他呢,把他的举止通过我的猜测做了些刻画和描写。
说完后,我在等着他的反应,也许他会动怒的。但他没有。他咧了咧嘴,居然有了少有的笑意。他的笑也有些太……你见过昙花吗?见过你就会明白,如果再夸张一点的话,可以这么说,他的笑只是猛地绽了一下,就收敛了,说枯萎也行。但我看得出来,他的身体里有一种冲动,并且蓄满了力度。他该不会反目成仇吧,也许刚才的笑不过是一次揶揄的冲击。我以防范的意识从心底里避让着,我可不想惹事。我够烦的了。
我看他一反慢悠悠的状态,很有力地登上了床梯,拿上背包,“嗵”的一声就跳下来了。
他拢了拢桌上的东西,把背包放在了一边。很快,他拉开拉链后,麻利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我看到里面还有一个,是不同颜色的两本,一红一蓝,但他不用选择地掏出蓝的那本,很用力地递给了我。“给你,也许,对你……有用。”不容我推辞,已紧紧塞进了我手里。我翻了几下,看到每页上都有日期,分明是他的日记嘛,这不妥吧。“我……你?”我说着,看他的手在包上迟疑着,一狠心,又把另一本也掏了出来。“都给你。”他说,挡住了我还要翻看的举动。“现在不要看,以后吧。”他说。他把包放回了铺沿上,坐回原处,像没发生什么似的又向窗外看去。
已经知道那是他的日记本,说明他肯定喜欢记日记。他的日记本都给我了,他以后用什么记?我想起我包里为了写东西,多预备下了个空白本子的,就拿了出来给他。起先他坚决不要,并且一个劲儿地摆手。“那我也不能要你的了。”我这样一说,他呲了呲牙,才勉强收下,站起身装进了背包里。
我产生了冲动,我得把心里的秘密公诸于他。“我也去巴里坤。”我说。
但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有了同伴的高兴,只是轻轻地“哦”了声,“你也去巴里坤。”不是疑问,也没问我去那儿干什么,好像与他无干。
下车后,我问怎么走。我在手机上已经查过,从乌鲁木齐到巴里坤没有火车,只有早晨十点发的一趟长途客车。此刻已经下午五点了。我明白,现在只能是住店,明天再走,但我还是那样问了。
他望了望我,眼神感觉如同陌路。向前走了几步后,他才又回过头来说,“先吃饭,然后再走。”腔调像是给个问路的人说话,兴趣不大。
跟着他进了路旁的一个小饭馆,坐定后,那哪是吃饭呀,他照旧要了两小瓶白酒和两袋花生米。我可不行,随着一路西行,许多东西似乎已抛在了后面,变得模糊起来,而积聚下的饿却像猛虎一样向我扑来。我本来饭量就大,这些天都被饿瘦了几圈。我要了两大碗烤肉盖饭,他一碗,我一碗。但他不吃,我怎么说他都不,他只是冷静地嚼着花生米、喝着小酒。无奈,我不想让他那碗浪费了,一咬牙,也吃了。
吴坏早就消耗完了一小瓶酒和一袋花生。看起来,他坐在那儿闭目养神,但我知道他是在等我。
等我吃完后,他把另一瓶酒和那袋花生装进背包,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原来他有去巴里坤的另一种方式。走了好久到了一个公路边,停了下来。一见车他就挥手,他这是在挡过路车,搭便车呀。我感到非常的渺茫,并且有些怨恨。
但你不得不服气,这人还真有点能耐,一会儿就有一辆大货车停了下来。他急急地喊了我一声:“来。”
他们居然认识,我是说吴坏和那个司机。一上车那个司机就问开了:“又去巴里坤呀?”
“嗯,”他还是没个笑脸,至多咧了咧嘴。
“找到了没?”司机的话里带有玩笑,但绝对没有嘲讽,有的是关切和认同。
“没呢。”吴坏说。
“还带了个同伴呀。”司机说,侧脸望了望我。
吴坏沉默着并没回话,算是默认也行,算是拒斥也行。反正我答应了一声。“是的,我们一起的。”我说。
大货车中途开出路去,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休息了一个小时,又继续上路了。到达巴里坤,天已大亮。司机好像知道吴坏要去的地方,直接把我们拉到了派出所门口。
吴坏没说什么,只是向司机点了点头,就和我下车了。我说“谢谢。”司机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仿佛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货车重新启动时,吴坏别有意味地向货车鞠了一个躬,背好背包向派出所里走去。
上车后,我从吴坏和司机的话里听出来他是来找人的,但也不至于这么直接,好像他事先与派出所说好的。也许吧,我想。
但我还是有些生疑。“这是?”
吴坏凝望了我好一会儿,眼睛向一边斜了斜,仿佛在做什么决定。“你忙你的事去。”最后他说,“你忙去。”
我有什么忙的呀,只不过是他不知道我是特意、也是出于好奇追随他来的。我紧跟着他。“走吧,”我说,“一起去。”
他和这里的人还真够熟的,一进办公室,就有个警察迎了上来。“老吴,又来了。”
在桌子前坐的另一个警察笑了笑,能看出来那种笑里包含的无奈,也站了起来。“给你说了,找到的话,我们会电话通知你的,瞎跑啥?”但并没有恶意,并且热情地让老吴坐下,同时,给他倒了杯水。看到后面的我,也赶紧让坐。“一起来的?还是?”警察问。
“同路,同路。”我怕产生误解,赶紧想做解释,但警察似乎把我当成了吴坏的亲人或什么,没有听下去,就截断了。
“上了年纪了,有个年轻人陪着也好。”并且警察毫无顾忌地说,“吴坏脑子里出了点问题,你们应该知道,在家了,多疏导疏导。”
我不置可否,连连点头,显得局促而又茫然。警察显然没有看出我的被动,还继续说,“这是个心结,三十多年了,还解不开。”停了停又说,“也许就没有他找的这个人。”很明显,这句话给我说的时候,重点还是让老吴听。
吴坏肯定在认真地听着警察的每一句话,但他没有任何异样的不自在。不过,当警察说到没这个人时,他一下急了。“有的,银花,高鼻梁,大眼睛。”一反先前的木讷,声音很高地嚷了起来。“她和我说好的一起回四川,却突然不见了。总不是让人劫走了,你们得抓紧找。”
警察和气地一笑。“一直在找,把整个巴里坤叫银花的资料都翻了又翻,好像没你说的那个银花。和你年龄相仿的,都已经成婚了,孩子都大了,而小的呢,还是姑娘或孩子。”警察说,示意另一个警察打开电脑让老吴辨认。
那个警察让吴坏坐到他的旁边,他翻着电脑上的资料、图片,老吴嘬着嘴唇,一个一个地看。看一个摇一下头,或者“嗯”上一声,意思是下翻。
我也站在旁边看着,大概明白了个中意味。老吴是在找三十年前认识的一个叫银花的女人,找了三十多年了,我是这么理解的。翻到一处,吴坏让停,像被什么卡了一下,眼睛里满是深情,但他马上又绝对地摇了摇头,“她不会那么无情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一直翻完了,也没有吴坏要找的人。他的否定后的决定比警察还快,猛地站了起来。“不行,还是我挨家挨户地找去。”
“这可不行。”警察说,“你又不是没挨家挨户找过,结果怎样?让人把腿都打断了。”
听这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吴坏走路的异样,他总是一颠一跛的。
“那咋弄?”吴坏一脸茫然地说。
“回去吧,我们会继续找的。”警察转向我,“还有你,陪着他回吧,多做些思想工作,再不要来回跑了。”
我不能回。我出来一趟可不是这样。我在单位请了十天假,为了好好游历一次新疆,以解心头之惑。但我在警察眼里可是陪同吴坏的亲人。我赶紧给警察做了解释,说清了来龙去脉。警察一笑,说,“误解了。那你游你的去吧,有什么不便了,联系我们。”并给我留了电话。
“吴坏呢?”我说。
“放心,”警察说,“我们会有专门的人把他送回去的。”
出于好奇,或者还有别的心思,比如写写吴坏,我还想多了解些情况。但吴坏在旁边,有些不便,我给警察说,“能不能单独说个话。”警察把我领到了另一个房间。
原来,吴坏三十多年前在乌鲁木齐的一个砖厂里打过工,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巴里坤的叫银花的姑娘,也是打工的。在砖厂,他是拉砖坯的,银花是切砖坯的,两个人一来二往就恋爱上了。但银花的家里人听到后,坚决不同意,并且有天晚上,悄悄把银花领走了。吴坏就跑到巴里坤去寻找银花。派出所知道后就把他带到了派出所,并遣送回四川老家。后来,他年年都来,周折上一番,再遣送回去。
我疑惑地问:“那你们真找了吗?”
“咋能不找?先前没电脑,找起来不方便,现在人员的资料都在电脑上,并且所有叫银花的,我们单独设了个档案。我们也多次下去查询过。警察都换了几茬了。”警察又说,“咋说呢?其实,他说的这个银花已经找到了。”
“咋?”我说,“那怎么不落实?”
警察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梳理什么。“就是打断他腿的那个男人的女人。他坚持认定是他的银花,就让人家给打了。可是,把他和银花丈夫带到派出所来,他又否认了,说他的银花没那么绝情。说好的一辈子都等他的。”警察说,“从那以后,吴坏就有些神神道道的,脑子出了毛病。”警察无奈地笑了笑。“但他每年都来。”
“给他说实情呀。”我说,“老这样跑咋行啊?不光是坐火车跑,主要是精神上,脑子里总是往这里跑,一辈子就给毁了。”
“说的是,就是这样把脑子给跑出毛病来的。”警察说。我心里一惊,仿佛豁然开朗。我可不能再在脑子里跑火车了,赶紧得刹住。“给他怎么说,他都不信。”警察说,动了动手上的指头,像是连接着什么。“那个银花后来来过派出所,把所有的情况都说了,他就是吴坏要找的那个银花。没办法,当时家里人不同意。前面我给你说的那些,就是她给我说的。关键就是他们当时私订了终生,才毁了吴坏的一生。”说完后,警察又添了一句,“这个吴坏也太死心眼了。”紧接着又“唉”了一声。
我一个人去了巴里坤草原,晚上住在了一个叫“木木”的民俗客栈。吃过晚饭后,我本想出去再溜达一圈,但一直牵挂着吴坏。你别说,就那么接触了一下,真还牵挂上了。我想知道得更多些,就放弃了再转转的想法,回到房间,急急打开他送给我的日记本看了起来。我一口气看完两本,已是半夜两点了,让我沉思了好久。
吴坏是啥时候到乌鲁木齐一个叫“星光”的砖厂里打工的,并没有记录。第一篇日记是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日的,可以想到,吴坏在之前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而是从那一天,他突然心仪上了和他一块打工的银花开始的。日记里,他很细致地描写了银花的相貌:大眼睛,高鼻梁,每说一句话都是笑呵呵的,而正是她可爱的微笑中露出的一对小虎牙打动了他。她似乎对他也有意,他拉着坯车回来时,切坯的她看到他满脸是汗,还偷偷给他擦过汗,并把一个手绢给了他。吴坏的文笔不错,至少也是高中毕业,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端倪,接下来的几篇日记,都是对银花的捕捉和描写,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吴坏的心。有天晚饭后,他主动约她出去转转。他们在砖厂附近的一个树林里徘徊了很久。平时他的话很多,可两个人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心慌得都想逃离。
他们的宿舍是相连的,都住在一排砖房里,南边是男的,北边是女的。而吴坏和银花的宿舍正好是男女交界相连的两间。当然,每间里都住着两个人。有天晚上,和银花一起住的那个姑娘回家去了,只有银花一个人。银花就叫吴坏,说家里带好吃的来了,让他去吃。后来,银花突然亲了他。他也就“如饥似渴地亲了起来,真美,那种感觉。”这是他的原话。就是那天晚上,他们“亲”着私订了终身。
可是,没几天,银花在一个晚上突然不见了,他就辞了砖厂的工作,到巴里坤找去了。他连着在巴里坤找了几个月也没找见,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几乎成了乞丐,被派出所的人发现后,遣送回了南充老家。
以后,他每年都到巴里坤来找他的银花,然后被遣送回家。
有一篇日记非常长,是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好几页,他终于找到了银花,但银花说不认识他,并且银花已有了男人,那个男人还打了他。他还自责地说,也是他太冲动了,什么都没说清,就拉上银花和他回四川去,银花说不认识他,他就骂开了,说她背信弃义,是个骗子。关键是他最不应该当着那个男人的面说银花亲了他,她怎么还能跟了别人。银花恼羞成怒,说他胡说呢,她根本就不认识他。银花的男人像是受了侮辱,突然就打了他。不是银花拦挡,那个男人非把他打死不可。接着他否认了一切,说那不是他要找的银花,是他认错了,她也就是和他的银花长得像些而已。他的银花没那么绝情。说好的,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只爱他一个人,一辈子。吴坏特别注明那是他们在那个晚上私订终身时发的誓言。
后面的日记记得有些简单。伤好后,派出所的警察把他遣送回老家时给他说了,他再不要找了,他们会帮他找的,找到了,就给他送过去。但第二年,等到九月份没有任何音讯,他就又去巴里坤了。从那以后日记内容有些雷同,他每天都记挂着银花:银花,你在哪里?我又想起了坐在火车上,他的那个愣劲儿。他几乎每天都是在用酒麻醉着自己,然后幻想。
日记的最后一篇是他前两天出门上路前写的。说他病了,老迈的父亲带他到医院去看病,医生诊断他得了肺癌。“这可能吗?”他写道,“我的银花还没找到呢。得赶紧去巴里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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