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腰明天能不能上台?”
昨儿晚上易北说这话的时候,许沧东已经跟周公摆好棋盘了,他趴在行军床吱嘎作响的床垫子上,半张脸埋进鸳鸯蝴蝶大俗大雅的旧枕巾,后背裸在被单外边,火罐印子嚣张地霸占着他整个后背。
许沧东在台上闪了腰,一动就疼得钻心,“咋不能,上回腿折了不也蹦了半宿?”
易北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按腰,他俩住了个旧仓库,地儿小,就够放两张床一张桌子,脑袋顶儿上只有只灯泡摇摇晃晃,光影江河俱下。这儿原本是个旧厂房,产啤酒的,倒闭了,仓库在院子东南角,院儿内满是老槐,砖缝里浸透了积年的啤酒花味儿。
“你可得了吧,老胳膊老腿,关节炎还腰脱,”易北说,“用不用我管人家借个轮椅,明天推你上台?”
许沧东隔着被蹬了一下腿,没想真踹,他困得睁不开眼睛,“滚你爹尾巴的!”
易北笑,许沧东一骂人他就想笑,许沧东骂人和他本人一样充满东北特色,嘁里咔嚓脆,头鱼破冰似的。他在台上也骂,边唱边骂,骂到最后只剩下简单直白的“操”,含混地夹杂在震耳欲聋的音响声里,聒噪,像烈酒。
易北醒得早,几十年的习惯了,他今年三十,那就是三十年的习惯。五点睁眼,下床洗漱,出门晨跑,雷打不动。小时候起得早是因为家里孩子多,活儿也多,上学前他得压水、劈柴,西北的西北,天黑得晚,亮得也晚,易北顶着一轮红日,踩着一地日红,沿着伊犁河往地平线走,晚上放学再从落日余晖里走向河谷尽头。
离家以后,易北没再见过那么红的太阳。
许沧东还在睡,睡得四仰八叉。易北下床,把许沧东半夜蹬掉的毛巾被拎起来扔他身上。许沧东翻了个身,用一后背青青紫紫的火罐印对着他。许沧东上了台摸着吉他就不要命,随时随地发人来疯。他抱着他的身家性命—— 一把用玩儿命做赌注赢来的雅马哈,吼他们刚写的新歌:
万千灯火 千万霓虹
城市血雨腥风
谁人与我争雄
半盏浊酒已尽
半壁干戈任平生
我自知孤掌难鸣
又怎怕漏船载酒万事皆空
弄潮儿涛头独饮长风
我自甘沉沦向天纵
也曾少年铁马 也曾星河入梦
痴癫半生 浑噩半空 一腔孤勇
我不愿横尸孤魂寂寂无名
方死方才生
唱到最后贝斯张辉快被台下送的塑料花给淹了,易北撩起汗湿的短袖擦一头一脸的水,越擦越湿,干脆干嚎着把鼓棒扔给了嗑药一般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观众。
同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许沧东是被易北扛下台的,夹克上一堆金属拉链扣欢快地抽打他的脸。他腰上有旧伤,玩儿跳水的时候观众太疯狂,把他给扔起来了,易北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腰扭了,二话没说扛人下台,直接制止了他还想返场的念头。
歌舞厅老板很欣慰,不但给了提成还给了好烟,许沧东一边拔火罐一边抽烟。张辉在文工团当过兵,练过二五眼的推拿,下手还重。许沧东也不知道是腰疼还是被他按得疼,一疼就九曲十八弯地唱炕头儿戏,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张辉临走时说要么明天就别上台了,不差那一天两天的份儿钱,许沧东不干,嗷嗷喊着叫他明天接着过来,张辉只能哎哎哎好好好地应承。
易北洗了脸,把自己裹在连帽衫里,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这里是东北,是佳木斯,是许沧东的魂牵梦绕。东北的东北,五月中旬,五点多天已大亮,空气里仍凛冽着飒爽的冷意,院儿里的槐花还没开,喧嚣吵闹地闷在花苞里,透着一股子迫不及待。易北吸了一口院儿里的啤酒花味儿,江河原野的水腥与土腥混杂出沉郁的甘甜。火车隔了一条街,自桥洞轰鸣而过,扬起煤渣和原木的浑浊与清澈。
他和许沧东是在半年前住进来的,那之前一直天南海北地瞎逛,腰包越来越瘪,车票越来越厚。许沧东背着他的吉他,易北包里揣着鼓棒,把祖国的大好河山压缩成火车车窗外一张张灰蒙蒙的风景画。每经过一个地方,易北赞叹两句,许沧东就会紧跟着怀念东北的好,他能从一棵树上的鸟窝说起,把他白山黑水的家乡追忆成一首空前绝后的佳作,前奏是民谣,第一小节是交响乐,第二小节是通俗歌曲,高潮是摇滚乐,结尾是龙江剧。歌词是他的话剧团,他的大雪,他的三江平原和家附近的啤酒厂,曲调是他执拗却羞于启齿的思念。
易北从废旧厂房出发,沿街跑到桥洞,再从桥洞折返。天太早,路上还没多少行人,披星戴月的除了扫大街的清洁工,就是起早贪黑的学生,扫帚划在地上的哗啦声和学生自行车轮的转动声碾压着晨曦的街道,催促着熄灭了路灯。易北经过几个卖早点的摊位,油条炸糕丸子滚进油锅,滋啦作响,卖豆腐脑的掀开半人高的铁皮桶,热气滚滚。
这里远没有许沧东形容的那样好,就像伊犁河畔的日头远没有易北记忆里那样红。过去易北讨厌河,小时候一犯事儿他玩儿命地跑,他爹就举着爬犁玩儿命地追,一跑到河边他就跑不掉了,一准儿被他爹抓回去挨一顿鞋底加笤帚疙瘩。
河流阻绝了易北的出路,切断了他的退路,他曾在黄昏时爬上家里的果树,骑在树杈上啃即将成熟的冬果梨,他远远望着那条河,夕阳余烬垂地万里,河对岸人家鳞栉,炊烟袅袅。
易北开始期望走出河谷,脱离生养他的地方,如同老山羊薅掉黄土底下钻出的一丛杂草。高中毕业那年他为了姑娘和人大打出手,还是在河滩边儿上,对方怀里藏的刀捅进他肚子一寸多长,他仰面躺在被日头晒得滚烫的河石上,天空湛蓝,蓝得晕眩,太阳活生生撕扯着他的灵魂,拽离肉体,升上半空,向河对岸飞去。
被人发现时,易北捂着伤口笑得像个疯子,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浸得石头缝里鲜红一片。
遇见许沧东之前,易北已经在伊犁河以外的大好河山飘荡了三年,他养好了伤,用搓果丹皮搓出的微薄收入买了张东进的火车票。河流凝固成了铁轨,河滩铺展成了公路,阻隔他脱胎换骨的河水成了推离他顺流而下的罪魁祸首。天为铺盖地为床,吃不饱是常事。易北进过好几支乐队,鼓越打越精,成精的精,活儿也越干越麻利,他不挑,只要能挣钱,保安搬砖甚至连黑拳都打过,他只为了挣钱,挣了钱也只为了散得痛快。
易北跑出了一身汗,他想给许沧东打杯豆浆,许沧东爱吃甜,油炸糕都要蘸糖,豆浆能加半杯糖,易北见天威胁他要得糖尿病。但许沧东这个人却不是甜的,他是铁腥味儿的,是东北土地那种沉郁顿挫的醇厚。他好胜,凡事总想分出个高低上下,率直又纯粹的争强好胜令他永远像个率直又纯粹的少年。
易北想,许沧东也不是非要和谁争,算来算去他争的不过是自己,他的宽广都留给别人了,自己的生命便成了一杆拔节的长枪,一天不打磨一天不舒坦,他把自己磨得锃亮锉得锐利,就像昨晚,对面歌舞厅新来的乐队抢了他们一批顾客,许沧东就玩儿了命地挣回来,但易北毫不怀疑,如果两拨人凑在一起,许沧东能第一个上去跟人家称兄道弟。
回佳木斯是许沧东提出来的,他父母兄弟都在佳木斯,他没回家,下了火车就领着易北搬进了废弃的啤酒厂,厂房还有几个月拆迁,许沧东说十七八岁的时候他们哥儿几个总在这玩儿,十来岁就偷喝这儿产的啤酒,现在厂子要拆了,他想让这儿再沾点儿人气儿,心里的事儿也就算撂下了。
他俩在这间旧仓库租住了半年,满屋就一扇窗,开了门锁卸了窗板虫子窝就见了光,光屠杀四害就用了半车杀虫剂。许沧东挂了个漂白的窗帘,火车卧铺的床单改的,上头印着蓝色的“哈客”和铁路标志。他们的东西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短袖、皮夹克、牛仔裤。来佳木斯之前许沧东留着长发,现在剃成了圆寸,他们偶尔还能在衣服兜里找到黑色的发圈。
他们在屋里堆纸壳箱子,抽烟喝酒聊天,扎得易拉罐里全是烟头。许沧东盘腿坐在床上拨弄他的雅马哈,易北靠着墙写歌词:
一轮红日 一地日红
江湖无天无法
谁人从此无踪
一握红尘已往
一望熙攘落苍穹
我心甘落草为匪
又怎怕暗夜行路向死而生
沦落客残阳垂地万里
我虽千万人逆苍生
后来沉沙折戟 后来迟暮江洪
悲壮无用 堕落嘲弄 低声也恸
去他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千古永垂荣
拢共五十来平米,他们将仓库当成一节不问来处的车厢,买了一打不知期限的车票。他第一次见许沧东也是在火车上,从兰州到西安,车过陇西,半夜,易北被桥下黄河的咆哮吵醒了,他想去车厢连接处抽根烟。硬座车里乘客睡得憋屈又沉闷,易北小心地迈过横七竖八的人群,终于到达车厢尽头时,他看见许沧东正开着水龙头,撩起一捧水泼在脸上,他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易北。许沧东一张脸因为车厢憋闷而发红,眼睛却是亮的,被水一激亮得增色,他愣了愣,就着灯光冲易北笑了笑,笑容使得他的眼睛又亮了几分,比夜色浅,比灯火深。
易北说:“去哪?”
“西安,”许沧东说,“你呢?”
“我也是。”易北点了根烟,给许沧东递了一根,“一个人?”
“啊,你也是?”许沧东道了谢,眯起眼睛吸了一口。他眼尾微微下耷,中和了他青年的锐气,流淌出少年的天真,他年轻而明朗,甚至令人觉得他是永远不会长大和变老的。
易北点头,他看到许沧东腿边的箱子和箱子上的琴盒,“没买着坐票?”
许沧东含混着“嗯”了一声,他把烟吐出来,“坐票不好买,站着呗,就九个小时。”
“不是本地人吧?”易北说,他瞄了一眼许沧东的琴盒,“吉他?”
“东北的,”许沧东摸了摸耳朵,“吉他。”
许沧东是个地道的东北人,地道到不用说话,站在那儿就能看出他的家乡,他身上散发着与他千里之外的家乡血脉相连的气息,沉淀在骨肉血脉里,承载着他背井离乡的灵魂,这份气息太过浓厚,感染力太强,甚至令他不那么像个孤苦伶仃的异乡人。
易北没回他的座位,许沧东说他打小学龙江剧,易北问他龙江剧是什么,许沧东说跟二人转差不多。他指间夹着烟,一手掐着腰,小声哼,“你走上一天我墙上画一道,你走上两天我墙上画两横,二哥你一去六年整,墙上的横七竖八数也数不清。”
离家三年整的易北被烟头烫了手,车经过黄河,水流湍急轰鸣,窗外一片漆黑,绿皮车宛若穿梭地平线的野兽。
易北捻灭烟头,“我有个乐队,你来不来?”
许沧东点了根烟,打火机“啪”地一声,“几个人啊?”
“咱俩,”易北就着他的手又点了一根,车厢晃动了一下,易北自己先笑了,“刚成立。”
许沧东坦坦荡荡,“成啊。”
离火车站不远,六点,火车站顶的钟响了,城市醒了,路边低矮平房墙皮斑驳,被长年累月的尘嚣烟火熏得发黑泛黄,小吃摊前架着铁皮炉子,找活的木工在脚边摆个红油漆写的木牌,嚼着刚摊好的煎饼果子。易北用袖子抹了一把汗,把兜帽掀开,想给许沧东买早点。卖油炸糕的摊位旁边紧挨着包子铺,蒸笼里的蒸汽直往一旁的树顶里钻,易北听见,一眼瞅见了背对着他的张辉,“老板,五个白菜,五个猪肉,豆浆多放糖。”
张辉退伍后在电台当播音,老好人,成天早上给台里一群嗷嗷待哺的姑奶奶们带早点。他低着头数他的一把零钱,易北拍了他一巴掌,张辉吓一跳,一抬头冲他露出个笑来。
“又跑腿啊?”易北拎着两杯豆浆一袋子炸糕一袋子油条,亏他能腾出手摸了根烟递过去,张辉接了,“台里那群大小姐不好伺候。”
易北扬了扬手里的烟,叼住,“行,那晚上见。”
张辉张张嘴,八成想说就许沧东那个状态还能上台啊,话到了嘴边到底没说,他认识许沧东比易北还早,知道那人是个什么德行。
易北在熙熙攘攘的烟火气里摸遍了全身,没找着打火机,估计又被许沧东顺走了。他瞅着张辉细细瘦瘦的背影,一大群刚出火车站的旅客淹没了他,大包小裹的挟持下,易北很难不注意到一个走得笔直的身影,那人穿了身运动服,背着个球包,插着一双羽毛球拍,行头价格不菲,走路一瘸一拐。
易北过去给省队训练基地当过保安,见过不少受伤退役的运动员。
许沧东和张辉是艺校同学,师兄弟,张辉入学那年他快毕业,俩人混迹江湖同流合污的时间不过一年。他俩专业不同,许沧东学戏,以地方戏龙江剧为主,其他曲种也多多少少涉及一点儿。张辉学播音,每天下午五点校园广播都能听见他声情并茂的,“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这里是校园之声,我是你们的老朋友张辉。”
“暧昧,俗气!”许沧东评价,“做作!”
张辉笑得不见眼睛,露出一排小白牙和两个小酒坑儿。
许沧东一家子都和梨园行沾边儿,爹京戏娘评戏,姐姐进京唱西河大鼓,哥哥在佳木斯曲艺团拉一手好胡弦儿。许沧东生来嗓子好,一张嘴回肠九转、跌宕有致,收势一泻千里,透着一股子坦荡荡的亮堂磊落。但他千不该万不该选了地方戏,他身材高挑肩宽腰窄,折把式翻跟头比不得那些身材矮小的地秧子,改去武行又入晚了门。
于是这位梨园世家的小公子脑子里便生了反骨,一头扎进音像店,偷出他爷爷留下的卡带收音机,成天跟张辉在啤酒厂旧墙底下研究摇滚乐。那时候戏腔和流行乐结合的唱法还不怎么流行,可许沧东已经能用他的一把好嗓子把二者糅合得浑然天成。
再后来他和张辉没场地没乐器没资金的乐队又多了个梁少成,梁少成不是他们艺校的,正经体校出身,打羽毛球的。体校和艺校面对面,不对付,见天因为些个鸡毛蒜皮的基层矛盾打架斗殴,打到后来高层领导实在看不下去,建议两所学校来个联谊,一起开个艺术节,增进同学友谊,倡导互帮互助。梁少成作为羽毛球队代表被教练一脚踹进了艺校。
戏曲班的代表是许沧东,俩人刚见面的时候就像一只老虎咬上了一头狮子。负责主持和策划的张辉一个头俩大,一边儿劝一个,最后商量来商量去,仨人管学校借了乐器,在体校全市第一座塑胶场地上吼了首《无地自容》。
许沧东至今想不透那到底是开始还是结束。
今天周末,歌舞厅开门比平时早,在床上趴了一天,啃了一天包子的许沧东比谁到场都早。他在化妆间咬着牙跟一条铁灰色的牛仔裤较劲,还来不及穿上衣,易北推门进来,脖子后边插着他的鼓棒。
“靠!我不是又胖了吧?”许沧东磨牙,“这裤带扣咋往后让了俩。”
他看着易北,易北表情纠结地看着他,“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许沧东预感他没憋好屁,“假话。”
“假话是你没胖,”易北躲过许沧东扔过来的饮料瓶,“真话是那是我的裤子。”
许沧东滞了一下,冲易北扯出个斜斜的笑来,往下扒裤子,“我说咋短一截儿,我还想着最近也没买九分裤啊。”
饮料瓶冲许沧东砸了回来。
许沧东套了件豆绿色的短袖,黑色长裤,这种非常不讲究的穿搭令易北咂舌。许沧东偏爱绿色,从亮绿到浅绿基本穿了个遍,易北多次企图劝说无效,也就由着他去了。
易北从桌上的烟盒里磕出根红梅,坐在桌上抽烟,离开场还有半小时,许沧东窝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调音。他单块儿故障了,也没修,说真的就冲许沧东的嗓音和调门儿,要没了扩音器,他怀里的雅马哈压根儿干不过他。
易北说:“你咋总穿一身绿。”
许沧东没抬眼,“喜欢呗,男人谁不想当兵啊,你不想我不想还是小辉不想?我姥爷过去在部队当军医,打过珍宝岛,小时候我老惦记那身儿军装,后来军装我爸穿完我哥穿,家里穷,一身衣服三代穿,到我这儿都成黄绿色了,我还穿得美滋儿的。”
易北说:“你跟张辉认识得十多年了吧。”
“可不,”许沧东一笑,“要么人家一正经电台播音员,能见天大晚上跑歌舞厅跟咱俩群魔乱舞?”
易北佯怒,“说得好像咱俩特不正经似的。”
许沧东严肃地点点头,“你确实挺不正经。”
张辉是许沧东易北回佳木斯后,被许沧东一个电话叫来镇场子的,小十年没见,当初细瘦稚涩的少年骨肉抽长,已经在当地广播电台立住了脚,成了谈话类节目的主播,当初的,“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变成了,“各位亲爱的听众朋友。”他的笑还没变,只见眉毛不见眼睛,一排小白牙,两个小酒坑儿。
许沧东还是那句,“暧昧!俗气!做作!”
在易北看来,张辉是陌生的,在许沧东眼里,张辉还是一样熟悉,除了少年成了青年,时间并没有在他们中间带来什么改变,但有些东西还是变化了的,就像你永远看不到一棵树内部扩散的年轮。在许沧东问起梁少成的时候,张辉笑得更弯的眉眼令许沧东触碰到了他们的年轮。
易北那天也在,张辉刚下班,一身利索的衬衫长裤。仨人找了个烟熏火燎的烧烤摊,一人一塑料小板凳,坐得憋憋屈屈,烧烤是瓦缸烧烤,易北没见过,一个劲儿往大师傅那儿瞟,许沧东用牙启开啤酒,说:“大梁没跟你在一块儿啊?”
张辉往嘴里送烤好的红腰,还是笑眯眯的,“他,争气,被国家队挑走了,就东哥你走没两天的事儿,厉害,打了个省冠军,一下就被挑走了。”
许沧东想了想,印象里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当时他正为另一件事焦头烂额,根本无心顾及其他,事后他觉着自己这个大哥做得很失职,张辉和梁少成那点儿别别扭扭的过往在成为过往后他都不得而知,该结束的不该结束的都已经一并作古,就像当初他们常去的那家音像店,还有面临拆迁的啤酒厂,以及他被催促着、推搡着远离的家乡。许沧东在这背井离乡的十年里没怎么回头,他挺得太直,脖子太硬,不太懂低头,也不太愿回头。
张辉说:“是我提的分开,他说要么他不去,要么我去北京,这不是我去不去北京的问题,不管我在哪儿,只要他记着我,他心里就长着草,东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辉说:“你走了,他也走了,我送他到街口,后来我就一直后悔,后悔我为啥不送他去火车站,我又想就算送他去火车站,我也会后悔为啥不送他去北京。”
许沧东说:“你就是弯弯绕儿太多。”
张辉笑笑,不置可否,“我给他写信,心里想为啥不打电话,我拿起电话,又想为啥不之前他没走时亲口跟他说。然后我就把电话放下了,信也没寄出去。”
许沧东把半瓶酒灌进肚子,又把一整串羊肉都填进嘴里,一开始咀嚼的速度挺快,渐渐地就慢下来了,他把肉咽下去,“音像店什么时候关的?”
张辉说:“你们俩走后半个月。”
五月的傍晚,夕阳还称不上夕阳,明亮的天光像灯泡蒙了一层土,歌舞厅已经开始热场了,人声逐渐嘈杂,头一个上场的是最近刚刚走红的女学生,来打工的,模仿邓丽君很传神。许沧东调好了音,张辉还没来,易北把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你当初为啥走的?”
许沧东说:“你为啥?”
易北摊手,“不为啥,西北太干旱,我怕长不高。”
许沧东咧嘴一笑,“我哥,过年学人家填大坑,填大坑你知道吧,就赌博,输了上万,我跟要债的干起来了,没办法,我哥跑了,我说要么你们就剁我手指头,一根一千,手指头不够还有脚,那阵儿严打,他们也没敢。”
易北阴恻恻地盯着他,“你啥时候能拿自己的命当条命?”
许沧东侧着头,“完了我就走了,他们那伙儿人说到做到,肯定不再碰我家人,但保不齐要找小辉大梁他们麻烦,离远点儿好。”
易北说:“你这毛病多少年了也没一丁点儿长进。”
许沧东瞪眼,外边儿已经开场了,女学生婉婉地轻唱着《何日君再来》,渐渐向西移动的太阳一点点变沉,像半融化的铁水。许沧东在夕阳里睁着他夕阳色的眼睛,往窗外瞄了一眼,“快看快看,槐花开了嘿!”
易北说:“老家梨花估计都落了。”
许沧东说:“我知道你在想啥,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你比我明白。”
易北说:“我看你才真不明白。”
许沧东给了他一巴掌,他俩刚认识的时候,许沧东听了易北的演奏,觉着自己从装备到技巧都有点儿对不起人,他的吉他是把二手的山寨货,一直以来演出基本靠喊,亏得他唱得好,没人挑理。他没钱买吉他,在兰州时正赶上盘山路路段有人赛车,黑赛车,摩托,许沧东去了,拿了奖金,摩托从盘山路护栏飞了下去粉身碎骨,他挂在护栏上,肋骨断了三根,尺骨骨折,脚踝韧带断裂,连带着差点把易北气成脑溢血。
张辉从门外窜进来,他跑了一头的汗,一边换衣服一边满桌子找水,“那什么,加班来晚了,那什么我看咱快上了,刚才前台催了那什么。”
许沧东说:“你先把舌头捋直了。”
天黑了,重金属接邓丽君总有点接不上,许沧东扯了把椅子,没坐,抵着,音响一直有故障,时断时续时高时低,他一连串的拨弦和嘶吼也暴风雨般沉落跌宕。
易北穿了身坠满金属拉链的皮夹克,昨天刚从许沧东身上扒下来的,他把头发抓高,一根根立得跟刺猬似的,和他的架子鼓镇守在舞台右后方。易北有种夏季河般的俊朗,冬季河流般的锋利,他在高潮和结尾加重了鼓点,气贯长虹地往人脑壳上砸。
许沧东和易北分开过,从兰州分开的,在青海又遇见。没什么矛盾,就是没演出,活不下去。没有易北那段日子,许沧东弄了辆只剩壳子的破车,在河西走廊的高速公路上迎着突如其来的暴雨,狂风暴雨眨眼就刮到天另一边去了,彩虹紧接着乌云,公路笔直,开阔,锋利,刀锋不管不顾地捅进地平线,将天空一分为二。
许沧东踩在刀刃上,靠着车,对着狭长的影子点了身上最后一根烟。他跟西垂的日头借了个火,指尖火星明灭,远处无风无云,碧空如洗,天际红轮西坠,残霞万顷。
他碾灭烟头,冲着保险杠踹了一脚,发动机和他吼得断断续续的龙江剧默契全无地二重奏,铁壳子苟延残喘地折腾出五十里地。
许沧东晚上寄宿在一家香火平平的寺庙里。初秋云淡天高,万里夕阳垂地,鸽群从万丈高空一头扎入滚滚层云,身后寺院烟火缭绕,他把香火气从喉咙里掸出来,没防备地想起了易北。
他知道他有了剔骨剜肉的东西。
舞台下的人潮人海追随着他掀起波澜,喊好声和口哨声惊涛骇浪般吞没了他。许沧东很快又将人群的山呼海啸碾压回去,他唱那首新歌。
为侠为匪
自有后世分明
成人成鬼
皆化淤泥枯骨
待春去万物生
五月的夜晚,空气里满是冷腥气,槐花芬芳乍暖,门外路灯亮着,散发着微弱的、密集的光亮,天地初开,火种陨落。
后台的老式自鸣钟准点报时,许沧东看见门外有人一瘸一拐地进来,一身运动服,背着球包,价格不菲。梁少成的一瘸一拐也是挺直了的,一步未垮,显得有那么几分刚而易折,许沧东转头去看张辉,张辉低着头扣着他的贝斯,又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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