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校哈工大迎来百年校庆,这对于众多校友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喜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时光的流水不断地淘洗着人生和世界。对于树来说,一百年是大树;对于人来说,一百年是一生;而对于一所大学来说,一百年不长也不短,峰回路转,云来雾去,是足够回顾的发展历史,是值得言说的沧桑话题。
诗人王立国就是哈工大的一位校友,《用你的名字呼唤我》是他为母校百年华诞所出版的一部诗集。我想立国是幸运的,一个学子能在一所有百年历史的名校读书、工作,当是人生的快意与福分,难怪他以满怀的激情和超乎寻常的深思献上了长诗《呼唤》,我们看见了一个热血男儿的豪迈形象,听到了赤子情怀以心换心的深情倾诉。我没有读过那些抒写哈工大的诗篇,但我相信王立国的长诗在所有哈工大题材的诗篇中会是最为博大壮阔、最为深切动情的一首,这是哈工大学子心中史诗般的记忆,这是沧桑人生跨越式的真挚而沉重的书写。在王立国的笔下,民族的苦难、国运的坎坷,以及自豪、反思、搏击与奋进,都留下了铿锵的文字的回声,就像是旷世的绝响,它将会在历史的灵魂之壁上划出印记。
王立国的许多诗,读来让我的心灵产生震撼。这位“把歌与泪分行的旅人”,是用自己的心血浇灌诗意,他的文字处处闪耀着人情和人性的光芒,饱含着来自灵魂深处的伤痛,总是携带着家园和泥土的质朴和沉重。
《妈,我把爸给你送回来了》可以说是王立国的代表作,这是一首从亲情角度抒写人生命运坎坷的诗篇。诗的话语角度是儿子对离世十二年的母亲的倾诉,是父亲与母亲合葬引发内心无限感慨的抒情话题。在儿子的心中,母亲永远是一个活着的亲人,诗的开头别具一格:
十二个清明都是一个人清清明明地躺在土里
抑或坐起来看看清明的天气是否一如既往地下着小雨
那丝丝沥沥的前生还有多少揉也揉不完的寒气
七岁时我问你教我写字吧你说你就会写四个字
一个是人字剩下的是你的名字——刘春范
诗人用十二个“清明”叠加在一起的写法,长时间天人相隔、生命中的“雨”以及母亲生前“揉也揉不完的寒气”,构成了一种低徊幽婉的悲剧氛围。而后以童年往事的回忆形式推出永远无法忘怀的母亲的名字,就像一盏明亮的灯,高矗在诗的前头。叙写母亲童年艰难困苦的生活、回忆父亲与母亲的个性以及虽有吵闹却是真心牵挂的夫妻关系,低缓的叙述语言如深秋的河水涌动,表面的平静之下蓄满了极深的情感:
从未上过学
只是偷偷地在大姨的学堂外听先生讲书
你渴望读书就像三月的春柳渴望阳光
但从未有一缕阳光照到你的身上
后来姥姥告诉你不能读书
读多了就会像大姨一样得痨病成为花女
再后来你成为六个弟弟妹妹的保姆
再后来柳叶眉嫁给了邻村一个落败地主的儿子
姥爷喜欢这个少年
说他聪明
当所有人跑进磨坊追打一只山狸子
他却躲在唯一的一个窗口下等待那只动物出来
当姥爷跟他要那只战利品
少年却傲然地走开
他就是我的父亲
跟你打了一辈子架的男人
就像今天我和我的女人
从来都是她的对
爸爸没有一次不输给你的倔强
虽然如此你又是那样的疼他
喝大酒的人笛声里都有酒气
大胶轮的喇叭不撕裂小山村三更的宁静你从不睡去
……
缝缝补补补补缝缝永远是那个时代后墙上的冰霜
小时候最怕冬天
你缝的棉鞋再暖
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再好听
也抵不住蹿进空壳拉棉裤里北风的寒
跟一个醉了一生的穷男人生了五个孩子
当黎明收割霜花的季节
你却抱着霜花永远地住进了土里
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打了一辈子
临死还念念不忘彼此的好
清明是阴气与阳气的交错
是活人与死人的交谈
距离究竟有多远啊
一口气能不能留住一个春天
在倾诉和自语的诗情中,母亲的一生清晰地浮现在读者的眼前: 一个个性鲜明的弱女子,却以强悍的内心世界与贫穷和苦难对峙,在与命运抗争的同时,也能以一个女人的善良和柔情关爱那个酗酒但又在苦寒的人生世界里拼力挣扎的丈夫。一个能恨能爱的女人,一个养育了五个孩子的伟大母亲,但“当黎明收割霜花的季节你却抱着霜花永远地住进了土里”,母亲离世是诗人永远的忆念和伤痛,几乎是他诗歌抒写的生命本质、人性内涵的不可缺少的文化底蕴。诗人注重打造诗的情境效果,诸如“柳叶眉嫁给了邻村一个落败地主的儿子”,“渴望读书就像三月的春柳渴望阳光”,“喝大酒的人笛声里都有酒气”等描述,都在感性方面强化了诗的美质和艺术感染效果。这是一首从心中流出的诗,虽然未必多么完美,但其生命的亮度和人性的襟怀则是显而易见的,它是王立国诗歌创作的一个极其鲜明的标志。从诗中我们听到诗人发自肺腑的声音,如泣如诉的亲情抒写不能不让人感动:
妈,就在今天
我把爸给你送回来了
他不喝酒了
我把他抱在怀里
给你一个暖暖的丈夫
他很乖不发脾气了
你们过一个团圆节吧
祖宗的黑土是一床暖暖的棉被
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凌辱
那里有地藏菩萨
他慈善又悲悯
妈,我把爸给你送回了
烧火棍没了
大青狗也没了
你也不用半夜三更
桥上桥下地找他了
他很乖静静地住在你的怀里
在诗的世界里,诗人营造了一个新的家庭,理想高度上的亲情和爱多么美好,亲人在天堂,诗歌在人间。在诗的结尾,王立国在佛学的感悟中把悲悯情怀指向了更广阔的空间:
我用一把金刚砂揽尘世的所有光明
轻轻地撒在你们的坟上
师傅说即刻解脱
有没有一把金刚砂
撒在五千年的土地上
让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
永远的不再苦难
现实世界的金刚砂撒在父母的坟头,以在冥冥的彼岸求得解脱,诗人由自己的亲人想到“五千年的土地”以及“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悲悯之情油然升起。写父母亲情,这也是诗人的一个百年情结,是与自我生命血肉相连的人生百年。
当哈工大走进百年之际,王立国所挚爱的新诗也走过了百年的历史,这两个百年对于诗人王立国来说是人生命运的一次重大巧合,在有生之年,他能以长短句分行的诗卷为自己为女儿的母校献上满腔豪情的文字,无论如何都是人生的大关节、大幸运。《用你的名字呼唤我》这部诗集的出版,是诗人创作生涯的大事件,两个百年的深厚积累可以说是历史的机缘,是王立国生命的大背景。历史和时代造就了诗与诗人,而诗人的生命始终拥抱着不屈的时代精神。
清代学者张问陶《江南诗意》一诗这样写道:“竹有丰神树有姿,野花分岸不参差。物情也似人情好,谁领天机注我诗。”不同的事物在比照之下可以显现出各自不同的“神”与“姿”,体味“物情”与“人情”的要义,写出变化与差异,或许就是诗的“天机”。作为诗人,王立国与母校哈工大百年校庆相逢,可以说是诗情生长的触发点,《呼唤》的诞生是诗人内心的悟性对于巨大历史变迁的整合,是以宏大的历史背景烘托出时代的大境界。诗人情感的深切浸润形成了极大的感染力,并以放射式的结构让时间与空间交合在一起,形成了气韵充沛的抒情特色。诗的成功,在于体物言情,在于能够抓住“天机”。
雄浑百年的苍劲
朗诵群山的回响
高歌大海的涛声
十万双夜空的眼睛
十万颗宇宙的星辰
在白云上疾驰在地火下奔流
散落于泥土之下流浪于时间之上
鲜活不死的记忆
纷纷扬扬的钟声呼唤四面八方的名字
钟声响了,哈工大的钟声响彻历史和现实的天空。诗人以气魄宏大的“钟声”开启了一所大学的百年历史的诗意进程,诗的开头雄浑苍劲,不同凡响的气势打开了一扇历史的大门,一时间风云际会,一大批与哈工大有关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穿越时空扑面而来:
86岁的保罗携84岁的妻子漂洋过海
回到阔别58年的母校
见惯风云宠辱不惊的犹太老人此刻泪湿衣襟
日本同窗会他们都已耄耋之年
被搀扶着在梦绕魂牵的校门前
久久不肯离去
年近九旬的陈雨波教授推着轮椅上的夫人
回到他作为第一位华人教师站过的讲台
泪眼迷离了远去的岁月……
我知道诗人不愿漏掉哪怕是一个人,这如数家珍般的叙述,是时间和历史的重量,就像五湖四海的水,在百年的进程中波澜壮阔、排山倒海,展开了跨世纪的让国家民族引以为荣的耀眼的风景。王立国的诗浑然大气,表现出一种卓越的超迈品质,英雄襟抱,纵览天地万象。写母校,情感如万斛之水倾泻,驾驭纷繁的事象、物象,在诗的世界里纵横驰骋:
1920年1月
纷纷扬扬的雪花浇筑中东铁路局办公大楼的灯光
俄国工程师和中东铁路要员的目光推送黎明
也推送一条铁路与一所高校的晨曦
一座工程师的摇篮就此摇响了一座城市的百年
摇响了一条铁路横贯东西的车轮滚滚
饱含屈辱的成长饱含历史的顿挫
一个民族抗争的乐章掀开一座小渔村华丽的转身
老土木楼博物馆
哈工大的布达拉宫静守百年风烟
欧洲新艺术运动建筑风格的经典之花曼妙于风中
登上三层瞭望塔楼的目光
松花江上的薄纱晨光里的渔人
秀美着哈尔滨村姑般的纯洁又透着蒙娜丽莎的油彩……
以生命的近距离观照,用灵魂的底色去抒情,如烟的往事在诗人的笔下凝聚成为生动的图景,化为历史与往事的沧桑百年在诗意中复活。精神的纪念碑高矗,冲天的豪气感染着读者。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名校哈工大的百年历史,是中国现代史的缩影,是多灾多难的民族奋起反抗而自立自强的悲壮之旅。哈工大诞生于1920年,在生存和发展的道路上经历了漫长的战火的洗礼和动荡的考验。诗人王立国父女两代人都受惠于这座百年名校,他本人毕业于哈工大,女儿也就读于哈工大,研究生毕业。在他的诗中,留下了他可爱女儿翩翩起舞的倩影,又一代人的名字,写进了百年名校的历史,真是令人为之一震。
哈工大用1月的雪花编织花冠
女儿的节日学子们白絮远播的时刻
站在哈工大百年的臂膀上起飞
远方是你们期待的模样有无数建筑凝固成诗
爸爸的眼睛将和星星一起挂在你去的天边
变幻的云朵不丢失内心的纯洁
行走的雨水有小草的柔软
也有树木的挺拔
从今天出发走进世界的白天与黑夜
站在善良的岸边轻抚低流的河水
不能创造伟岸就做一朵宁静的小花
在真理的光芒里绽放造物者的自然
带着母校百年的荣耀与骄傲也带着父亲的自豪
行走于岁月
收获于季节舞蹈于青春的王冠之上
读王立国大气磅礴的诗篇,非常钦佩他统揽天地、摄万物于笔端的从容与率性,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情与景、意与境的融会贯通。王国维《人间词乙稿·序》有这样的论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对于诗歌而言,意与境就是灵魂与肉体的关系,内容与形式、理性与感性、心灵与外物、主观与客观等一系列关系构成了诗的本体,确是二者缺一不可。王立国的诗歌意境浑然,诸多自然、人生的事物在他的笔下既有足够的思辨的机锋,又能够实现感性的自足和美质构建,使内在的心性和外在的万事万物得以有机融通。在题为《呼吸》的诗中,诗人活化了远古《诗经》中的诗意内涵:
呼吸淡淡的木桃
染指温润的琼瑶
彼何人斯
在荇菜上浅浅的萋萋
绿草离离
摇几片苍苍
在初冷的水湄
意境浅浅的子衿
好逑于窈窕
薄成蝉翼的舞蹈
鹿鸣于南山
招摇浅浅的嘤嘤
浅入良人
季家女子的麻桑
采薇浅浅的白皙
这样多好
回到浅浅的西周
我便是三千年
巧笑浅浅美目盼兮的女子
王立国多年一直执着于新诗的写作,有着特立独行的个性,在思考中坚持自己的追求。从这一首《呼吸》我们可以看出诗人驾驭语言的能力,虽然是游走于历史的风景之中,但不局限于远古经典既定的格局,是以现代人的思维方式重构了一种独特的精神和生命境界。多次使用“浅浅”一词,把久远的景致小心托出水面,安静与寂寞,是同时出之于心,让人思之不尽。而诗人乘着若有若无的温润抵达梦幻中的“水湄”或“南山”,优雅地“回到浅浅的西周/我便是三千年/巧笑浅浅美目盼兮的女子”,掌上的诗与远方,把诗意的距离缩短,诗人以意境囊括了一切。
在诗集的后记中,诗人王立国有这样的心灵独白:
感谢我的大学哈工大,感谢我的校长,感谢海内外的校友,感谢现在与未来所有关注的目光。无论轻松与沉重,幸福与痛苦,我爱这个时代,我更爱坐在她的船头讴歌风浪的汹涌。就像我爱我的母亲,我爱这片土地,我愿她有高贵的未来,走进世界的高贵。没有更多诗,也没有更多华丽的喧哗,一个人的情感只有信仰的牵手才能回到炊烟升起的地方,普世温暖的人间。诗不是生命里的一切,但诗是能逼死人的语言。原谅我,没有让你们感动的语句,一些沉重的意象从午夜醒来,集合街道上的树木在大街上手挽手地行走,暴动沉睡的意境。偶尔我也会走出意境,走过一个又一个熟睡的家庭不惊醒每一扇温暖的窗口,只捡拾门前的垃圾。
我说王立国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情怀足具,赤子之心使诗歌闪耀着动人的亮度。一个理想主义者,怀抱真理的河流,生命中的哈工大,诗意中的哈工大,都在王立国的灵魂中风生水起。在炊烟升起的地方,诗人抒写对亲人、对土地以及对母校的深情之爱,是永远的爱留住了青春和年少。在深切的感动中写诗,百年的风景尽在诗中。百年,一个雅致而沉重的词语,诗人高举起沧桑之念。著名诗人王鸣久说:“时代和诗人,有天意相牵,二者总是相互造化相互匹配的。时代为诗人提供生命创造的时势与空间,而诗人,则决定一个时代的精神高度。”
在哈工大以及整个中华民族的百年历史中,诗人王立国与时代“用你的名字呼唤我”。
风云际会,是时代玉成了诗人,诗人标举了时代,确是“天意相牵”,造化相互匹配。《用你的名字呼唤我》正是“情关万物,心怀苍生”、以一腔真情唱出了灵魂深处的悲悯之歌,为自己立足的时代和山河大地肩起责任与使命。在题为《五月,唤六月回家》一诗中,诗人写下这样的诗句:
推开窗户吐一口青烟
看五月血一样的鲜亮
任风关上又打开呼吸
伸出左手捞千年的汨罗
轻轻地放六月于枕边
我不敢打开右手
右手是一片没有太阳的广场
那里坐着屈原
和一群无法回家的孩子
我不敢打开右手
指缝间是碎了的镜片
透明又纯洁
针扎千万母亲的心
稍微一松手
血就会抱成一团
六月就会大雪绵绵
我不敢打开右手
那里住着一万盏灯笼
我怕风吹灭了那眼睛
我怕历史泯灭良心
王立国借屈原为祖国、为信念献身的端阳五月,吟诵出发之于心、和着血泪的诗句,高举良知,高举百年的沧桑之念,写下了令人感动的谣曲。流浪的屈原,以及屈原身后那些流浪的孩子,终归是要回来的,还有流浪的诗句,自有美好的精神故乡敞开了怀抱。在王立国诗集出版之际,我真诚地祝福他。哈工大百年校庆、中国新诗也有百岁之龄,时代在前进,诗歌在前进,美好的希望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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