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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西断片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0621


  说到贾平西,立刻蹦出一个字:怪。

  知道贾平西,是因为他的一幅画。那时候,七经街118号有一座三层的黄楼,挂着文化局、群众艺术馆和文联的牌子,面对着七经街,立着一排橱窗,橱窗玻璃的后面,时常展出书法、摄影、美术作品。彼时,我在黄楼里有一张办公桌,也住在办公室,每每路过橱窗,总要瞅几眼。1978年的某个时日,那个橱窗里又有了新的内容,好像是书法和绘画作品的联展,我就看到了贾平西的画作,不大,好像是两平尺的样子,画面上是花鸟,什么花什么鸟,不记得了,但那幅画的用笔却让我难忘。一般的国画,笔触多圆融,而他的花他的鸟,几乎都是直笔,一如斧斫刀削,类似木刻的味道,又呈现装饰的气韵。还有,其题款,笔画与笔画,字与字,构成了一幅图案模样。

  怪,我当时就想到了这个字。

  是的,怪。在我有限的视野里,前人也好,今人也好,好像从来没有见到那样用笔的国画。

  怪与不怪,看过了也就看过了。一年多以后,市美协要开一个会,我的对桌,是美协主席马岳老师,我忽然想起了那幅画,问,贾平西来吗?马岳老师说你认识他?我说不认识,但看过他的画。马岳老师也说贾平西的画怪。人说,字如其人,画如其人,那时,我想见见贾平西,可马岳老师说,贾平西已不在丹东了,我问他去哪了?说,调黑龙江省美术家协会,搞专业创作了。

  我觉得黑龙江美术家协会有眼光。

  贾平西见不到了,其后,他的画作却陆续见到一些,有的,是收藏者手中的原作,更多的,是他发表在画报上、报纸上作品。那些画,多是花鸟,也有虎和猫什么的。花鸟也好,虎和猫什么的也好,其用笔,和我在橱窗里见过的画一样,每一幅,都多用直线,都彰显出贾平西特有的符号印迹,不由你不注目。

  如此年复一年,见到了一些贾平西的画,也听到一些有关贾平西的故事。那些故事,虽然零零碎碎,点点滴滴,听得多了,渐渐拼成了一个我印象中的贾平西,难说完整还是不完整。还是那个字:怪。

  在辽东,上溯三五代,大多的人家都是闯关东过来的。贾平西呢,也是。三岁那年,他跟着父亲来到辽东的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小山村,这个赤脚少年,曾放牛六载,尝尽生活的艰辛,却天性喜欢画画。画画,不但费工费时,还得赔上纸张笔黑颜料,在乡村,一个孩子爱画画,近乎奢侈了,这种奢侈,让他的家庭难以承受,父母自然也不支持他画画。而且,画画还耽误学习,父母就更不同意了。然而,一个少年的热爱,就是一团火,只要燃烧起来,就会越烧越旺。家里不让他画画,他明里不画,背地里却格外用功。没有人能够想得到,就是凭着那一份热爱,偏远山村里当初的一个放牛娃,却在1958年考取了鲁迅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花鸟画专业。

  课堂、临摹、写生,写生、临摹、课堂。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周而复始。终于,开始毕业创作了,贾平西和同学一起来到山里的一个果园深入生活,写生,他画了很多苹果、桃子什么的,画到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对自己的画都不满意,丧气地把牙缸里画写生的水倒掉了,准备下山。在返回的路上,他意外发现几块大石头,不但造型奇特,动势雄健,而且花纹丰富,颜色也好看,立在天地间,英姿逼人。几棵枯黄的柞树,或正或斜立着,树下,丛生着一些蒿草,秋风萧瑟间,石不动,树动、草动,他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打动了,心中顿时有了画的冲动,可是,牙缸里的水倒掉了,身边的山上,又没有水,也就无法调墨调色,而且,天,马上要黑了,下山取水,已经来不及了。然而,这,却难不倒贾平西,他瞬间想出一个好办法,告诉你,可你得憋得住笑;他在牙缸里撒了一泡尿,就用那尿液调墨调色,于落日的余晖里在纸上兴兴涂沫。结果呢,国画《疾风劲草》诞生了,而且成为那一届鲁美学生毕业创作的优秀作品。

  正是《疾风劲草》新鲜脱俗的画风,让画界认识了贾平西。一泡尿入画的故事,也成为经久的笑谈、佳话。若干年后,贾平西说,他的牙缸,可以刷牙、喝水、插花,还可以盛尿,一缸四用。此一牙缸说,显现了贾氏特有的幽默,难说是黑色或是别的什么颜色的幽默,但这种幽默,几乎相伴着他的绘画生涯一路走到今天。在我看来,以尿入画,是贾平西的人生写照,也许只有他才能想出来做出来,正像他的画,总是以迥异的面貌与他人拉开距离。

  1964年,贾平西从鲁美毕业,分配到丹东。他工作在美术设计室,家在偏僻的老鸹岭,工作之外,时常出门写生,他钟情写生。他说,先写生后写意,再写生再写意,反复写一辈子。他认为,走写生的路,越走越高,距高峰越近。一天,他在市场上看到一只公鸡,白脖、白背、红冠、黄腿、黑尾巴,又高又大,威武雄壮,流光溢彩。卖鸡的看贾平西盯着那只鸡看,说,这鸡,不是一般的鸡,美国爸苏联妈,混血的。美国的爸苏联的妈,对贾平西不重要,重要的是,贾平西觉得那只公鸡特入画,立马买了回家,在厨房做了鸡笼,此后,一有空闲,贾平西便画那只公鸡,画得好不得意。问题来了,贾平西得意了,邻居不得意,那只据称是混血的公鸡五更天就啼叫,惹得邻人睡不着觉,遂找到贾平西,诉说公鸡的吵闹,要他赶快处理掉。贾平西想,马不听话带嚼子,鸡有何不可?他把鸡喂饱以后,真就给带上了嚼子。以为带上了嚼子的鸡不能再叫了,可是,次日五更,又叫了。有友人告诉他,给鸡的鼻孔横插一根小木棍,鸡就不叫了,照办,可是,小木棍插了,鸡还是叫。邻居又来了,说,你画公鸡,就买一只公鸡搁家养着,你画老虎,怎么不买一只老虎养着?邻家的问,很见智慧和犀利。在电视机前,我想听听贾平西怎么回答,贾平西倒能沉住气,卖了个关子才说:你若卖老虎,我就买一只。

  邻家一时无言。喷饭!

  说归说,贾平西还是把那只公鸡宰杀了。之后,他把鸡脖毛、腰部毛各存一束,那些鸡毛,伴随着贾平西从鸭绿江边的丹东到了松花江边的哈尔滨。后来,贾平西画了好多公鸡,那只从市场上买来的公鸡,成了他特有的模特。

  好多画家都画过鸡,贾平西的那只公鸡立在纸上,题曰:《凄寒岁月》,把同行看哭了,把大奖也收入囊中。

  为画芦苇,贾平西乘长途汽车赴七十多里外的东港,去海边看苇塘,不但看芦苇,还精选了五十棵,借了镐头刨出来,捆上,又乘七十多里长途汽车带回家。带回家,又从五十棵芦苇里再精选出七八棵,如影相随,天天画。一次次画过那七八棵芦苇后,那七八棵芦苇就成了精怪,以不同的姿态,显身在贾平西的画中,显身这个画展那个画展。

  中国画,讲究笔墨,还讲究一个雅。他的雅,见传统更见自己的独有品相。譬如,古今无数画家画过无数次的鹤,但到了他的笔下,那白鹤黑鹤的一点红,就跳出画外,那鹤,就姓了贾。

  贾平西画燕子画猫,那燕子那猫,就姓了贾。

  贾平西画花画草,那花那草,就姓了贾。

  在贾平西的笔下,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人画过的狗尿苔,也入画。狗尿苔,单是这个野俗得不能再野俗的名字,怕就令许多画家退避不止三舍了,而贾平西呢,不仅请狗尿苔入画,还以狗尿苔命名。

  在贾平西的笔下,平平常常的的苞米茬子,也能入画。一个个苞米茬子,在一条条地垅上把齐整的队伍排出画外,苞米茬子的上头,镰刀留下的斜面,如耳状,似乎在聆听什么,苞米茬子的下面,环绕着粗砺的根须,深深地扎于土地,沉静,有力。在乡间长大的我,见惯了秋后的苞米茬子,可是,面对纸上的苞米茬子,心中就有了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动。

  在贾平西的笔下,一群蝌蚪困在一汪小小水洼里,在纸的一角,还有一个更小的水洼,里面只有两只蝌蚪。大水洼小水洼,里面的蝌蚪,不知来路,没有去路,一根根伸直的尾巴,一动不动。而后面的,为求生的欲望驱使,还摆动小尾巴朝前使劲。小小的蝌蚪,必须在水洼未干涸前生出腿脚方可活命。困于水洼者,世间何止蝌蚪?世事苍桑,人生坎坷,也许我们就是一只只困在水洼里的蝌蚪。瞅着那画,忽然就觉某一只蝌蚪有了人的面相人的身影,艰辛中长出腿脚,跳出即将干涸的水洼,成了只蛙。

  那只蛙,姓贾。

  曾见贾平西画的一幅麻雀,那麻雀当然就姓贾,麻雀姓了贾他还不满意,以他特有的难说是书法或是不算书法的字题曰:古今家雀如牛毛,谁家家雀有记号?我家家雀落我家,飞到天边能找到。

  特有的贾氏幽默,其自信其霸气其诙谐其不羁,跃然纸上。

  贾平西说:我站着想画画,坐着想画画,走路想画画,吃饭想画画,上厕所想画画,做梦想画画。

  贾平西说:世上知音少,天下混蛋多。

  贾平西说:学古人,不迷信古人;学今人,不迷信今人;学洋人,不迷信洋人。今人、古人、洋人,在世上待的年限都差不多,没听说有一个活了五百岁。

  贾平西说:白石画蟹子题:“看汝横行到几时!”我画蟹子,蟹子说,其实是我说:“祖祖辈辈就这种走法。”

  贾平西说:上哪去?前边。干什么?忘了。

  贾平西画一只鸡,说:此画名为《有题》,区别于无数人的《无题》。

  贾平西说:宁肯喝自己劳动的小米粥,也不乞求古人、今人、洋人嚼过的馍。

  我一次次在电脑上敲出贾平西说贾平西说,没办法。对于画画,不用说,我说不好,怕许多被称为画家的人物,也说不好,所以,只能请贾平西说了。

  贾平西说:原来说内行中也有外行,现在说内行中有很多外行。

  平西先生所言,大实话。怕只怕是要得罪许多同行了。

  贾平西说:不懂画的人看画,不怕像、不怕满、不怕贱、不怕鲜、不怕名大;怕少、怕贵、怕黑、怕素、怕名气小、怕看不懂。

  平西先生说得真是好,问题是,欣赏美和创造美一样不易,奈何?

  贾平西说:别看我是秋后的蚂蚱,只要有时间,只要心情好,就能整出好画。

  一个“整“字,活画出贾氏的风采。嘲人,自嘲,不亦快哉!

  贾平西其画不与人同,缘于其思不与人同。

  从古到今,中国画上的题款,所有的都是从右朝左排,贾平西呢,偏偏相反,从左朝右排。以此,他说:这属于倒骑驴写法。毋庸置疑,倒骑驴的题款方式,当然姓贾。但是,我总觉得,他的字,他的字以及字与字的组合,显画意而欠一些书法的韵味。可是,转而一想,他的字和他和画一样,都姓贾,如果不是这样字,贾平西还是贾平西吗?

  读贾平西的画,如听音乐,点、线、面的组合,色彩的构成,不讲理的题款,充满了强烈的节奏和韵律。笔墨也好,立意也好,也常常倒骑驴,追求和前人的不同,和今人的不同,有的时候,他的倒骑驴,甚至不计得失,淋漓快意地矫枉过正。学院派出身的他,能工能写,具有学院派的严谨法则,但是,又不为那种严谨法则所束缚,立足法则,跳出法则,如草木般野蛮生长,枝叶横斜,开花结果。贾平西拿起笔来,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招之即来,一副天下老大的派头,什么黑白灰,什么三原色,什么雅的俗的成法不成法,统统为我所用,一锅乱炖了,炖成自家货色。他的画中,油画,版画,木刻,装饰意味,现代构成,民间艺术,都可以找到影子,他像一块磁铁,只要是对作品有利的铁质因素,都会被他吸附到身上,杂糅再杂糅,从而成为他的作品不可分割的部分。

  从山村里起步,迈出鲁美,贾平西一路走来,从执着的求索中,逐渐有了自家的领悟,自家的笔法,自家的语言,有话说话,无语闭嘴,不装大,不装小,不入俗套,我行我素。用他的话说:沉底,冒泡,起飞。

  贾平西其画其思,不与人同,其行为其作派,亦不与人同。曾于画册中见过他的生活照,于屏幕上见过他的讲演,长发飘飘,花衫衣花领带,一身的西装,或大红或紫红或大绿大粉,衣不惊人誓不休,伴以方言俚语口吐莲花,嬉笑怒骂,随意拈来,手舞着足蹈着,一派指点江山模样。可用他的话说,只是“咸扯淡”。贾平西谈画,很简单,真像咸扯淡,他说:世上三条线,纵横斜;世上三个面,平立侧;世上三块色,黑白灰。可是,这样的简单,比复杂不知难了多少倍。他还认为,中国画假定总分10分,那么,艺术构思为5.1分,其他的如构图、形、明暗、笔墨水、比例、透视、印章、纸张、画题等9项,只有4.9分。绘画的各项指标,竟然可以量化,甚至竟然可以精确到小数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倒骑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只有贾平西,才能有如此的量化。

  这样的量化,我是第一次看到,而艺术构思占绘画总分过半的说法,从一个画家的口中道出,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以一个写作者的眼光来看,一篇作品,小说也好散文也好,构思肯定占了作品的半壁江山。构思,是作品的灵魂,绘画,当亦如此。然而,有很多画家,少见自己的构思,自己的面貌,随意扯过一张纸,随意一挥而就,随意题上款识,为画而画,相形之下,贾平西关于艺术构思占绘画比例的认定,愈让我肃然起敬。

  更惊了世骇了俗的,是贾平西的鞋带。正常的鞋带,两只鞋肯定是同一种颜色,然而贾平西却不是,他的鞋带,左脚系红的,右脚系绿的,或者,左脚系粉的,右脚系蓝的。如此滑稽的鞋带系法,几人见过?以我辈之平庸,倘如此打扮,不用别人说,自己也注定自认傻子相了。可是,这样的打扮到了贾平西的身上,就有了不羁,有了狂放,就有了蛮不讲理的侠气,有了舍我其谁的气场,从而成为他的符号,他的徽章。老来俏,卖萌,博眼球,这样的词,用到贾平西身上,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对比他的画,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内心野性的淋漓,艺术荷尔蒙的发泄。试想,如果不是这样,他还是贾平西吗?贾平西所以是贾平西,不仅因为他的画,更因为他这个人,他的命运他的性格他的生活历程,这一切的总和,才是惯于倒骑驴的贾平西,完整的贾平西。

  没办法,倒骑驴,是需要本钱的。芸芸众生者如你我他,没有资格倒骑驴,当然也成不了贾平西。贾平西只有一个。

  贾平西的怪,在画,在言行举止。然而,其画,其言行举止,一个硬币两个面,互为表里。怪,昔有郑板桥,今有贾平西。郑板桥的怪,难得糊涂,乱石铺街,见儒者的异气,见烟火气;贾平西的怪,自说自话,雅俗乱炖,染侠客的剑气,染江湖气。当然,如果认真说起来,贾平西这个侠,好像并不完全是书剑江湖那样的侠,倒更像一个刀客,一身流淌着野性,不安规矩出牌。

  无怪不成侠。贾平西自有其狂放的资本,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皆可一一入掌为剑、为刀。他的怪气,他的侠气,互为倒影和镜像。昔日,行走边城丹东,其后,行走北地黑龙江,再以后,走遍五湖四海,横笔独步,笑傲着江湖,孤独求败。

  少年学画,执拗坚韧;壮年作画,一意孤行;如今,人画俱老,常发少年狂。少年狂,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发的。

  我又想起了贾平西的那句话:倒骑驴。

  以我的平庸,偶尔也胡涂乱抹几笔所谓的画,有时作非非想,若是能画成贾平西那样,该有多好。可是,很快地,我就看到贾平西笑了,他说:画画谁靠近齐白石,谁就被齐白石吃掉。齐白石活着时吃人,死后也吃人,专吃步他后尘的人,从头发梢到脚趾盖,连一点骨头渣也不剩。是啊是啊,画花鸟谁靠近贾平西,谁就被贾平西吃掉。和齐白石一样,贾平西活着时吃人,死后也吃人,专吃步他后尘的人,从头发梢到脚趾盖,连一点骨头渣也不剩。

  世间只有一个贾平西,不可复制。

  得了好多的奖,出了好多的画册,开了好多的演讲。画界,谁人不识贾平西?然而,贾平西说:我一生中可能有二百张画传世,好画只有八九张。

  呜呼,少年画中年画老年亦画个不止,毕其一生,只得好画八九张,是艺术的苛刻,抑或是贾平西这个专爱倒骑驴的老顽童,一辈子都和自己过不去?

  虽然曾经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然而机缘相错,没有得见贾平西一面,遗憾。记得,他有一方闲章,曰:不懂装懂。想,以此小文书其画其人,虽然自知没装,但真的不一定读懂了平西先生。

  惭愧!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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