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学校开门办学的风潮似乎减弱了一些,同学们可以坐在教室里学习了。身子收回来了,心还在田野上驰骋着。附近村里哪儿种了黄瓜,哪儿种了西红柿,了如指掌。琢磨着在风高夜黑之时,猫了腰,迈着碎步,像鬼子进村去偷这些纯天然的水果蔬菜,以饱口福。上一届的班里,有个学生考上了大学,不过,他不是在我们学校考走的,在外地考上的。这同样被校领导和老师们频频举例说明,这是实锤呀不是瞎编的。我们也似乎看到这是一缕曙光,照耀着山村高中那些面似菜色,心灵干涸的高中生们。
我们上高中是推荐上的,考试只是个样子,学校领导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就不行,我没有进入领导的推荐名单。父亲知道消息比较早,联校的崔主任跟他熟,人家问他,你家娃怎么没有被推荐上呀?上还是不上?父亲赶忙说:上!主任大笔一挥,我的名字进了榜单。公布名单的那天晚上,一家子人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坐在炕上吃饭,悬挂在墙上的广播喇叭响了,公社广播站的女播音员用极富磁性的声音宣读了高中录取名单,出乎全家意料之外的是,我被放在了名单的第一名。这个消息如春风拂面,好不快哉,欢声笑语不断,吃饭的吸溜声此起彼伏。那一晚,月亮把院子照得明亮洁白。
高中的教学模式依然延续着初中的路子。开门办学,走出去,到田野里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主席的教导在耳边回响。可以想见,所谓的上学是个什么幺蛾子了。今天给这个生产队挑粪,明天给那个村配肥。今天这里需要收麦子,拉出去。明天那儿要收秋,继续前往……年轻稚嫩的肩膀,扛着大人们的责任,在家懒得动,到了学校各个生龙活虎,冲锋陷阵。
好在高考的曙光照进了现实,学习的氛围就像清晨田野里冒出的地气一般,慢慢氤氲升腾,逐渐地弥漫着校园。喜欢学习的学生操起了课本,不喜欢看书的学生坐在教室里要么窃窃私语,要么恶作剧地开怀大笑,后一种势力似乎更强一些,至少占据着半壁江山。当初进校门,就压根没有做任何学习的准备。提起高考,就像仰望天上的彩虹,可望不可即的。
老师们不断以上一年级的同学为例子,激励大家,好好学习,奇迹万一出现了呢?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万这个节点,离万一太遥远。不过,还是拿起了书本啃了起来。真有下死功夫的,半夜关灯了,还秉烛苦读,真可谓青灯黄卷。不学习的还要讽刺挖苦那些勤勉之人,成熟和青瓜蛋子的差别就在这里。
我的作文好,每次上作文课,老师都会把我的作文当范文来讲。我对地理和历史课感兴趣,尤其是地理课。学校没有科班的地理老师,文科班成立了,总得有个代课的,一位副校长主动担当了这一重任。每次上课,老师讲的内容我都会,自己那点自尊心开始爆棚了,不断举手示意。刚开始老师还提问我,后来干脆对我的注目礼视而不见。我坐在下面急的团团转。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本是一个十分内向的人,从来都是往后缩的。而地理课上的表现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高中时,我姐姐跟我一个班的。她比我大三岁,初中毕业了没事做,一门心思想上学,父亲找了联校的崔主任,就进来了。高考她没有参加,一是年龄有些大,再就是高中二年没怎么好好学习,干脆放弃了。我在班里年龄算小的,也还懂事。大点的同学搞对象,玩耍,我不贪玩,也不懂谈对象,只有学习一条路。那时候,父亲舍得花钱给我订报刊,就连《中国语文》这样专业性非常强的刊物都订过,可见其良苦用心。我读了很多课外书籍,尤其喜欢当代文学。
1979年的高考是在附近的光华中学举行。光华公社离我们村有30华里路程,必须提前一天去。如何进的考场,考的什么,都已忘却。现在只记得考试间隙,一帮子考生在考场附近的河滩,玩耍,闲聊,嘻嘻哈哈。几个象棋爱好者,摆摊下起了象棋,大家围在一起,看下棋,像集市一样。这一幕记得清楚,下棋的考生比我年纪大。我不明白的是,他们高考了还有时间下棋。象棋是随身带的,还是现场买的,至今是个谜。
时间不长,成绩出来了。落榜是自然的,学校推光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在乡宁县一中复习班把我录取了,同时录取的还有几个,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公社高中似乎也有了几分面子。自己那点墨水,再不好好复习,上大学纯属天方夜谭。
1979年秋天的一个黄昏,父亲带我乘坐了一辆拉兔子的汽车,从光华进了乡宁县城。到了一中时,学校所有的教室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我好羡慕这样的地方啊。公社中学时,一到夜晚,仅有的一排教室,那点微弱的灯光,被周围大片的黑暗遮掩的可以忽略不计。黑暗是乡下夜晚的主宰。这时候才明白了一点,公社高中的气场远远不够,严格讲,它本身不具备学府的必要条件,它是“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产物。
二弟当时已在乡宁一中上学,我又跟二弟成了校友了。想起这些挺有意思的。公社上高中跟姐姐一个班,一块呆了两年。现在到了乡宁一中,又跟二弟在一起了。我是复习班,他是高一生,吃饭在一起。他中考结束后,在家里没事,给自己打了一只木箱子。到一中报到时,带着这只箱子。想不到还发挥了重要作用。
当时的条件艰苦,有些学生吃不饱饭,甚至偷吃别人的食物。父亲给了我们一笔钱,补贴伙食。县城西关有一家小饭店的馍馍、饼子不错,成了我俩伙食补贴的定点采购点。一次购买几天的量,回来放在箱子里,吃饭时加一两个馒头或者饼子,不能放开吃,七八成饱即可。这只箱子有没有被某偷吃的同学敲开过,已经忘却,只是别的同学食物丢失后在宿舍指桑骂槐,大家都知道是某某所为,只是不好点破。
那时候的粮油供应没有放开,上高中时,把家里的粮食拉到公社粮站,粮站验收后,粮票打到学校的账上,学校发饭票给我们,凭饭票到灶上吃饭。一中复习也一样,要把粮食交到指定粮站。有个本家叔叔在县粮食局工作,我的粮食手续不知遇到什么麻烦,找本家叔叔帮忙解决。想不到这位叔叔脾气暴躁,三锛两斧子跟对方吵翻了。有句话我记得清楚,他说对方:“他的粮食都交了,你不给办,是要贪污吗?”,一下子把对方激怒了:“就是不办,你要咋地?”本来是个小事弄成大事了,本家叔叔一气之下也走了。后来怎么处理的已经不记得了。那年代想多吃都不允许。
每次打饭,学生们拿着饭盆排队往掌勺师傅跟前移动,目光老早就盯着那把翻动的长勺子,心里直盼望轮到自己时,师傅能开恩,哪怕稍微捞点稠的,饥饿就这样笼罩着我。公社高中不存在这个问题。每周回家一次,母亲蒸上一锅窝窝头,周日背上沉甸甸的背包往学校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高兴地唱着小调。现在想起来,那不是去上学,纯粹是消费干粮啊。
乡宁一中的师资很厉害,其中外地的三位右派分子最为有名,被称为权威。物理老师林耀坤,俄语老师吴宏义,语文老师徐同。我复习时,林耀坤已经调走了,吴宏义还在。吴宏义老师的课带的好不好没听过,歌唱得好,跟广播电视里放的一样样的。当时,学校广播里每天定点播放李光羲演唱的《祝酒歌》,还有女声《红梅赞》等大红大紫的歌曲。吴宏义老师的歌不比李光羲差,他经常在化学老师的办公室唱歌,化学老师板胡拉得好,俩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宛若天籁,这是我这个乡下来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识过的高雅。心中揣想,真是不一般的学校啊,什么人才都有。
学校处在乡宁县城的最西端,旁边就是穿流而过的鄂河,那时候还有水,不大。学校依山而建,最高处是结义庙。复习班的学生住在庙里,一抬头,看到南山上高高矗立的文星塔。据说,这是为乡宁出过的名人而修建的,没有上去过。日日望着那座塔,心中的梦想若隐若现。大学谁都想上,不一定谁都能上。考不上大学,走师范学校也是不错的选择。农村的孩子跳出农门就是成功,师范毕业生当老师,就成了公家人,端铁饭碗,永远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复习班的班主任老师闫晶,个子很高,头发花白,络腮胡子估计隔天不刮就能弥漫了那张稍显削长的脸。闫老师带地理课,左手写字,每次上课,拿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唰”地画出一个圆来,世界地理课就开始了。闫老师左手画圆时,明晃晃的手表会随着衣袖的下滑而显露出来了,多少会分散学生的注意力,不过,很快又会被冬季风、夏季风给带回来了。闫老师话少,面冷,给人以距离。走进他时,能感受到心底的柔软。语文老师是郭之瑞,个儿不高,戴着高度近视镜,开口就笑,面若桃花,襄汾人。山西大学毕业,古文底子厚,普通话说得很好,讲课时的后音很长,抑扬顿挫感强,非常儒雅。数学老师董焕章,也是高度近视,由于眼睛近视,总爱眯眼,喜欢抬头看天,有种仰天长啸的气派。腿有点拐,走路不平。讲课时表情丰富,能把数学课讲出艺术感来,也算厉害的角儿了。老师的配备上,应该算豪华阵容了。
第二次高考,我还是落选了。从公社高中过来的几位同学,有一位考上了山西师范学院,其他几位去了隰县师范学校,我差几分没走了。心中的气馁,如淤泥一样无法排泄。
带着极度的颓丧回到家,每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帮助家里干活。话本来就不多,这时候更少了。邻居老伯看见我抑郁难解,闷闷不乐的样子,开导我说:想开点,在村里也一样生活。我理解他的好意,那根筋总是拗不过来。别人能考上,我难道真的不行吗?这次失利不是水平问题,发挥失常,再复习肯定没问题。
我还是对自己有信心的。再进复习班是顺理成章的事,班主任老师庞金斗,刚从山西师范学院毕业不久,他带政治课,对学生要求很严。我迟去了一个月,听说庞老师不断地提起我,说高海平怎么还不来复读?
庞老师讲哲学、政治经济学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先分析题,再一步一步逻辑推理,这种推理有一定的套路,然后得出结论。不管碰到什么题,都可以如此这般炮制,效果很明显。庞老师留寸头,面貌刚毅,镶了满口的金牙,说话时,目光坚定,干脆利索,金色的光芒会随着每字每句从口中闪出,大有金玉良言的意味。他很关注我,每次都要调侃几句:学习这么辛苦,你还长这么高的个儿。我1.85米的身高,很早就定型了,只是体重上不去,又瘦又高,像个打枣儿的杆子。
语文课碰巧是大名鼎鼎的徐同老师。徐同的威名早就耳闻,在公社高中时,语文老师李德信提起过,很不以为然,也许是同行相轻吧。当然,李德信老师也很有水平,师专毕业生。第一年在乡宁一中复习时,经常看到徐老师潇洒的身影。上课时,总有女学生搬着一把椅子跟在他的身后,这是别的老师不曾有过的待遇。徐老师不住校,他在县城老街的东头洛河边有房子。每天早上,老街上会出现一位像徐志摩一样潇洒的男士由东向西穿过整条老街。老街由石头铺就,皮鞋走过时会发出“笃笃笃”的声响。这位来自北京的男士,会把贵族一样的派头在这个天高地远的小县城成色十足地演绎一番。鸭舌帽、长风衣,黑色手提包,这是他的标配。这个形象一出现,行走的人会停下脚步行注目礼。这个男士就是徐同老师。
徐同老师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上课不同凡响,一口标准的北京话,文思泉涌,滔滔不绝。上课时往讲桌上放一盒香烟,边讲边抽,板书潇洒,有金石之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二弟曾经羡慕过我,徐同曾经安排给他们班带课了,好像有事请假回北京,一直就没有上过课。在乡宁一中上了三年学,没有听过徐同老师讲课,真的遗憾。而我正儿八经听徐同老师讲了半年课,直到1981年初,他被调到了山西师范学院语文教学通讯社。算起来,我属于徐同老师的关门弟子了。多复习了一年,遇到了徐同老师,并能聆听半年的授课,也算是福报。
徐老师是名副其实的语文权威,受到了当地百姓的尊重。在乡宁地盘上,两代人接受过徐老师教育的,属于正常现象。教育局的官员有时候也对其礼让三分。我曾在教育局门口碰见过徐老师给一位副局长请假的场景。乡宁教育局在一面很长很陡的坡上。这个天然的坡度,每次去办事总给人以衙门的感觉。徐老师请假要回北京,局长不允许。想不到徐老师像连发子弹一样的语言,把对方击得防不胜防,最后连连摆手说,回吧,回吧,办完事早点来。我不了解徐同老师当时右派的帽子摘了没有。不管摘没摘,他的话锋犀利,一旦打开闸门,如入无人之境。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就是徐同老师的性格。
在乡宁一中复习,就不像在公社高中那样每周回家了,一呆一两个月,一是路途远,120华里。二是不方便,不通班车,从县城坐班车到光华,再从光华徒步往回走30里,全是山路。现在我依然喜欢行走,这是从小练就的童子功。记得有一次进城,坐顺车到了离县城还有30里地的管头镇车不走了,只好徒步往县城赶。当时,雨后不久,马路上全是泥巴,柏油路上低洼处也堆积了厚厚一层淤泥。汽车碾出两条道儿,就顺着车辙走。这时,后面来了一辆自行车,打老远铃铛摁得山响。我回头一看不是汽车,就没有让道,没法让啊,要让就得站到泥里去。骑车子的人,快到我跟前了,看我还不避让,只好车把一扭歪到旁边。下车后怒气冲冲,骂骂咧咧,还想动手揍我。我没有理会继续沿着车辙走。他的自行车骑到了泥里,怒气撞上了空气,化为乌有。这样的故事太多了,时间过去了太久,绝大多数都随着时光的流逝遗忘殆尽。今天写这篇文章时,强迫自己回忆、怀想,就像摁着一个人的头往水里钻。历史无法重复,时光难以倒流,只能打捞钩沉。重现的只能是一鳞半爪了。
第三次高考如期来临,作为一个久经沙场、屡败屡战的勇士,神经还是会高度紧张的。做数学题时,一道分数不低的题目曾经做过,就是不知如何下手。越是紧张,脑子里越是慌乱,眼巴巴地看着时光流逝。到了收卷时,那道熟得不能再熟的题还是没能答上。其他几科发挥正常,尤其是地理和历史,心里多少有了底气。估分时感觉这次应该会受到上帝的眷顾。一身轻松地回到了家,回到了乡村田野。
我的脸上明显有了笑容,邻居家的大伯看见我快乐如小鸟的样子,开玩笑地打趣:这次要飞走了吧?我憨厚地一笑。我每天卖力的干着农活,满脑子过电影,把这次高考做过的题重新过一篇,每天如此。每次过完电影后,信心都会从心底升起再升起。姐姐听了我对这次高考过程的复述后,也觉得没问题。
高考录取线公布后,我们全家人乐开了花,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地了。邻居大伯乐呵呵地说,你天生不是咱村里人。全村人都相继投来美好的祝福。喜鹊也在院子的枝头吱吱喳喳叫个不停。老话说得好: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第三次冲顶成功,也算是老天对我的执着坚持给予的回报。
这次高考,我的数学有了进步,比想象的好,虽然有道得分题没做出来留有遗憾。英语全凭蒙,也得了一定分数。历史、地理、政治是我的得分武器,最喜欢的语文很不理想。一位从理科转过来的同学讥笑我,语文还没他得分高。不管如何,第三次高考过去了,自己报考了距离最近的山西师范学院,上了中文系,圆了大学梦。
一道坎,我迈了三次,终于跨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这都是人生的定数。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