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的深井里,有一颗晶莹发光的水珠闪烁着,跳跃着。我很珍惜它,生怕这颗熠熠闪亮的水珠会倏地消逝……
当我还是个只知道吵着要糖吃的顽童时,一层层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把厄运送到了我们家。在农机厂当厂长的爸爸一夜间成了“走资派”、“反革命”,在学校当教员的妈妈也成了“牛鬼蛇神”。他们被关进了牛棚,我这个“狗崽子”也只好跑到姑姑家蜷缩起来。爸爸放出牛棚时,头发花白了,腰也躬了,怀里抱着个用红布包起来的木头匣子。他领着我爬上了一辆装着简陋家具的大汽车。
“爸爸,我们到哪里去?”我问。
“到乡下去。”爸爸答。
“妈妈呢?”我惊恐地盯着爸爸怀里的木头匣子。
“她睡在这里了。”爸爸嘴唇颤抖着,手哆哩哆嗦地抚着小木匣,大滴大滴的泪珠滚出深陷的眼窝,流到满是胡须的嘴角。
我明白了,“哇”地一声哭了。
我们被扔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来了。一间摇摇欲坍的草房就是我们的栖身之地。房子多黑呀!一进屋,几只麻雀扑棱棱地从后窗飞走了;一只小老鼠蹲在锅灶门啃着秫秸,见人来了,胆怯地钻进灶洞。
我又“哇”地哭了。
后来当我走近窗棂黑朽的后窗时,马上被吸引住了,惊颤的心灵得到了安慰。后窗外是片瓜园,种的西瓜、香瓜。瓜儿已经结了纽,花还一个劲地开,招来几只彩色斑斓的蝴蝶翩翩飞舞,带来满园的生气。瓜园边的梨树林前,住着一户人家,青砖瓦房,柴草的院门,门口正对着我们的后窗。瓜园当中一眼小井,一个年轻媳妇舞动着双臂,把辘轳摇成了一朵花。清凉的井水正撒着欢在瓜垄沟里淌。那媳妇干着活儿,住后窗这儿瞅着,对我笑了。
她朝我走来,站到后窗下朝屋里探着头说:“才搬来呀?瞧这屋子,队里也不派个人收拾收拾!”说着,从后窗消失了,一会儿从前门进来了。她挺匀溜的个儿,活眉大眼,黑不糁的脸庞儿,显得那么和气。她伸手抚着我的头,笑着问爸爸:“大嫂子还没来?”爸爸没回答,双眼望着妈妈的骨灰盒,黯然地坐在那里。她收敛了满脸的笑容,沉下了眼皮,默不出声。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我说:“我家就住在后院,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您……”“就叫我惠婶吧!”
我们算是安下了家,惠婶是我们的第一个客人。从此,几乎没有人踏进我们这个又黑又暗的小屋子,也没有人愿意接触我们这满脸阴云的老少两口。爸爸白天上工,晚上拖着长长的身影钻进屋,往炕上一躺就抽开了烟。他常常不做饭,我喊饿了,他就指指炕上的破纸箱子说:“那里有干面包,啃一个吧!”屋子没人收拾,就像个鸟窝。被子从来不叠,被头被尾也分不清,枕头也常常用来垫着满是泥浆的腿。夜深人静,爸爸常守着盏小油灯,瞅着搁板上妈妈的骨灰盒,大口大口地灌酒,有时,竟呜呜地哭起来。我也哭,我怕呀,爸爸也死了怎么办?他躺下了,我就像小老鼠一样爬到他跟前,听他还喘气不。
我成了野孩子。头发长长的,衣服扣子掉光了,爬树时后背撕了好几个口子。到后院偷梨,腿肚子叫狗咬了,伤口好大,钻心的疼。那一天,幸亏惠婶打走了狗,把我领到她家,还替我包伤口。她家有个老奶奶,成天坐在炕上。小孩子都说,那是她婆婆,是个瞎子,惠婶的男人挖山洞砸死了,她是个小寡妇。
这天,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爸爸领我去赶集。镇边幸福桥头围着一堆人。上前一看,人堆里一个大个子叔叔蹲在那儿,捂着脸像孩子似地呜呜地哭。惠婶也夹在人堆里,陪着抹眼泪。一打听,原来大个子是郭店人,独生子得了重病,交不上住院费,无奈便将家中唯一的半大猪赶到集市上来卖。他卖了猪,往口袋装钱的时候,叫坏人盯上了,八十多块钱被小偷摸了去。大个子正窝着一肚子火时,老伴又跑来催他快送钱,说再不及时抢救,儿子的生命就危险了。大个子又气又急,跑上幸福桥就要往下跳,幸亏大家给拖住了。
爸爸没吱声,从怀里掏出五十块钱,拍拍大个子的肩膀,往他怀里一塞说:“快去给孩子治病!”大家愣住了,我再看惠婶,她眼里闪着亮光,接着也把自己装满鸡蛋的筐往大个子身边一放,说了声:“拿回去吧!”便扯起我的手,往村里走去。走了几步,她发现爸爸扯着我的另一只手,便讪讪地将手放下,返身往集上去了,脸上像是布满了红云。
爸爸把钱送了人,我们的日子可苦了,没钱买菜,光啃大饼子。饼子又硬又夹生,吃起来呛嗓子。这天傍晚,我正捧着个干饼子哼卿,后窗“啪”地推开了,是惠婶。落日的余晖给她的剪影抹上了一层金色。
“楠楠,豆角,快来吃!”她轻轻地招呼着,多像妈妈在唤我呀!
“不吃,谢谢。”屋里传出爸爸低沉的声音。
“左邻右舍的,别说外道话。”说着,她转到前门去了。
“她大婶,我……别连累……”爸爸忙从炕上爬起来。
“你的事我知道,我不信你是坏人。这年头,好人坏人要长远看。看你家,烟囱几天不冒烟,连口热饭也不做。老爷们心就是粗,孩子可跟着受罪了。”说着,她抬脚进了屋子,看着屋子里锅朝天,瓢扣地,干饼子上聚了乌黑的一层苍蝇,她怔住了,眼圈红了。
“这哪像个家?!”她一把把我搂过去,噙着泪,给我洗脸,替我梳洗着茅草似的头发。我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皂香,闻到了久违了的母亲身上特有的那股熟悉的气息。我哭了,紧紧抱住她说:”婶婶,您别走啊,我想妈妈,您住在我家吧!”
她像针扎着似的站了起来,眉头紧蹙,狠狠盯我一眼,可是,当触到我那双渴求母爱的眼睛时,她垂下了眼皮,轻轻地对我说:“好孩子,不许乱说!”她开始给我缝衣服,爸爸独自蹲在院子里抽烟,我偎依在她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说我是怎样想念妈妈,说爸爸半夜喝酒,我害怕。她听着,泪珠滚到了胸襟,一把搂住了我,我轻轻地喊着:“婶婶……”
衣服缝好了,她领我到院里,冲着爸爸说:“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能遇到难事,心里可要能装得下,别伤了身子。日子还长呢,硬着脖子熬吧,能老是这个样子?这后窗别老是关着,打开吧,进点亮,透点风,这瓜园的味多好闻呐。”
我家屋里飘进了那温馨的瓜味儿,甜甜的、缓缓地溶进我的心田。每天我都趴在后窗上,看她从柴草门里出来,在瓜园里锄草、浇水、喷药。歇晌的时候,她锄草到窗下,直起腰来对我说:“把被里拆下来,放到窗台上,晚上给你们洗一洗。”收工的时候,她顺着地堰子走进屋来,飞快地贴那又香又暄的饼子,嘴里还不住地催我:“愣着干什么,快烧火!”干完活,她总是悄悄地走进她那小柴草门。
惠婶给我们家带来了活气。爸爸的精神好多了,不喝酒了,也知道收拾家了。碰着惠婶来给做饭,他总是躲出去;惠婶每次来也很少跟爸爸说话,总是匆匆忙忙地帮我做了饭就走。嘴里叨念着:“楠楠,把火烧旺点。”有天晚上,爸爸搂着我的肩膀低声问:“楠楠,惠婶好吗?”
“好!她可喜欢我了,她咋不上咱家住呢?”
我摇着爸爸的手,询问着。
爸爸笑了,没吱声。
以前,我家炕头那个纸箱子真叫我头疼,里面不是干饼子就是咸菜头。现在,成了万宝箱了,里边常能变出鸡蛋呀,豆角呀什么的。在外边野跑回来,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纸箱子盖,每次都没有失望。我知道这都是惠婶给我放的。
瓜园里的瓜熟了。大西瓜圆滚滚的像弥勒佛的肚子,懒洋洋地躺在松软的土里晒着太阳。瓜熟了,惠婶的脸上更增添了欢愉的红润。我高兴地在瓜园里蹦啊跳啊,惠婶领着我弹弹这个西瓜,又弹弹那个西瓜,冷不妨弹弹我的脑壳说:“这个瓜也熟了吧。”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一天我正午睡,被后院的嘁嘁喳喳声吵醒。趴后窗一看,见一伙人正朝惠婶家指划。我忙跑到惠婶家门口,看惠婶家的门上,不知谁画了个小乌龟,惠婶趴在家里的炕上哭着,哭得那么伤心。瞎奶奶拄着棍子扶着门骂:“丧了良心的,欺负俺妇道人家!”她呜呜咽咽,瞎眼里哭不出泪来。
惠婶不再来了,爸爸把后窗挡上了草包。我闻不到那诱人的瓜香了,看不到惠婶那亲切的身影了。我想念惠婶,我要看看惠婶。这一天,我穿过瓜园,隔着惠婶的柴草院门,朝她家望着。啊,我看见她了。她正坐在灶前拉着风匣,眼睛呆呆地望着灶门,像是在想心事。我想她心里一定不好受,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不小心,我把柴门撞响了。她愣了下神,猛抬头看见了我,眼睛一亮,跑过来一把拽过我,把我搂在怀里,见我脸有泪痕,轻轻地说:“可怜的孩子!”手颤抖着抚摸着我的脸蛋。
她把我领到家里,瞎奶奶抓住我的手说:“苦命的孩子……”嘴瘪着就要哭。几天没见惠婶,她瘦了,脸上褪去了红润,眼圈红红的。她悄声地说:“衣服又破了,也脏啦,又成野孩子了……你爹还喝酒吗?”
“喝,喝得更凶了,每次我提到要找惠婶,他还打我。”
“还做热饭吃吗?”
“不。”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婶婶,到我家去吧!”我小声央求道,“爸爸病了,常念叨对不起你。”
“婶婶不能去了。”泪水顺着她的脸腮往下淌。
“婶婶不管我了吗”?
“婶婶不能管你了。”
我呜呜地哭了。瞎奶奶直叹气,用棍子使劲拄着地。
“楠楠!”她狠命地把脸贴在我的脸上,颤声说:“婶婶舍不得你,婶婶不能看你和爸爸这么过日子。”
我乐得直蹦高,可她却神色黯然,推我走,说:“婶婶跟你说着玩,你回家吧,长大了,你就知道婶的难处了。”说着,往我兜里塞了一只鸡蛋,把我推出门,她捂上自己的脸。我独自走出柴门想,为什么惠婶再也不能到我家了?她为什么伤心呢?
第二天傍晚,我烧着火,爸爸正笨手笨脚地贴饼子,后窗突然透过了一线光亮,一只手掀开草帘子,接着露出惠婶那憔悴的脸庞,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楠楠”,她呼着我的名字,“把这篮黄瓜拿去,你爸爸好了吗?”
爸爸走到窗前,红着脸说:“他婶,你的情我领了。我是有问题的人呐,看给你……”
“你说些什么!”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两眼放出坚毅的举芒,而后,又凄楚地笑了。“你是咋样的人我能看出来。听说你过去做过好事,我也亲眼见了你的为人。你那样对待自己和孩子我心疼。我想装作看不见,不行,心里不忍。村里有飞短流长我也知道,我心里正,不伯他们嚼舌头……可俺到底是妇道人家,想不到你一个男子汉也这么胆小。”
爸爸说:“我怕连累你受委屈,所以……”
惠婶接过口说:“委屈,这些年你们受的委屈还少?俺庄户人也没少受。受委屈怕什么,别把良心叫狼叼跑了就行。”
爸爸说:“你心眼好,我知道,我很感谢你,我有好那天,不会忘了你……”惠婶苦笑了一下,淡淡地说:“你说这些干什么……”说完穿过瓜园走了。晚霞把她染得像一团火。爸爸“嗤”地把后窗的草包拽下来了。
那锁不住的阳光又照进屋子,我又可以看见惠婶把井上的辘轳拧成了花,又可以听见柴门“吱吱扭扭”的声音了。一双无形的手从后窗热情地伸进来,抚慰着我那颗童稚的心,抚慰着爸爸那颗枯寂的心,支撑着我们的家庭,给我们慰藉和力量。睡梦里,仿佛她在搂着我,轻轻地拍抚我,白天,我远远望着她矫健的身影,心中无限宽慰。我觉得,她的影子已深深印在我的心中了。
就这样,我们在猜疑、流言和惠婶的关怀中度过了两年难忘的时光。爸爸终于被落实了政策,我们就要回城了。临行前几天,我们竟看不到惠婶了。爸爸这几天都神色不安,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怎么了?是依恋着这和他共患难的土屋,还是思念给我们带来生活信心的惠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朦朦胧胧地觉得,爸爸对惠婶有了难以割舍的依恋之情。
临行那天晚上,月色真好。月光透过院里密密的葫芦叶,静静地泻进窗子里。爸爸俯身在后窗,愣愣地望着月光下的瓜园,望着园里被惠婶踩实的小径。
“爸爸,惠婶为什么不来看我们?我们回城她生气了吧?”我悄声问爸爸。爸爸望着月空,深情地说:“她受着天大的委屈,扶着我们走完艰难的一段生活路程。当我们走上正途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走她自己的路了。”
我朦朦胧胧地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一阵轻轻的敲窗声把我惊醒。窗外站着惠婶,爸爸忙走到院里。我挪到窗根前,听他们说悄悄话。
“你要走了,明天?”声音略有些颤抖,是惠婶在问。
“嗯,明天一早。”爸爸的声音略有些凄楚,他瞅着葫芦架子出神。
葫芦架上,肥大的葫芦叶子布满了细细的露水,渐渐地、渐渐地凝聚成一颗晶莹明亮的大露珠。毛茸茸的葫芦叶似乎承受不了水珠的重压,颤悠悠地弯下腰去,水珠终于无声地滑下去了,叶子随着一颤。
“这两年,你对我们太好了,怎么谢你呢?”
“净说些外道话。”惠婶淡淡地说。
“你为我们受了不少委屈,使我有勇气活下去,渡过了这道难关。我永远忘不了你,如果你愿意……”
“不,我离不开生我养我的地方。”惠婶说。
墙缝里两只蛐蛐拉开了弦,葫芦架上那只大肚子蝈蝈也开始鸣叫,在寂静的深夜里那么清晰。过了一会,惠婶又说:“我盼着你好,盼着孩子旺兴。回了城,别忘了乡下人的生活,别忘了给大伙多办点实在事……”爸爸“嗯、嗯”地答应着,“我知道你心眼好,你丢不下瞎奶奶……咱们想办法接她一起来。”惠婶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叹了口气说:“楠楠这孩子哭起来气短,回城快给看看。我给他绣个红肚兜,给孩子留个纪念。乡下人迷信,绣些‘毒物’避邪呢!”说着,抽抽嗒嗒地哭了。
第二天,搬家的大汽车开上公路,远远看见惠婶站在瓜园的井台上向我们挥着手。朝霞浸透了她整个身子,她像在火里燃烧。我似乎看见她在张着嘴喊着:“楠楠,楠楠,别忘了惠婶呀!”
我们又回到了原来那座米黄色的小楼。星夜,我又推开了后窗,朝北望着,默默出神。惠婶,月光这么好,你又该把辘轳摇成一朵花,浇着那美丽的瓜园了吧!你俯下了身子,是不是弹弹瓜熟没熟?幽幽的瓜香,淡淡的皂香,怎么又飘来了?爸爸,不是说要把惠婶接来住吗?还带来瞎奶奶。……我蓦地一回身,爸爸正凝神站在我身后,呆呆地望着后窗,他在想什么呢……
(原载《海燕》1981年第三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