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黑了,风静了,萨克斯响起来——显然这是个生手,一个音节反复推敲着,低沉,幽咽,像风吹破了的纸,背衬姜黄的月亮,有种戚戚之感。萨克斯合该由上了岁数的男人来吹,毕竟跌过跟头的,将那些无法提起的过往付与萨克斯,哀,而不伤,一股说不尽的苍凉。
此时站在阳台吹萨克斯的少年叫顾嘉昊,同学们叫他耗子,我叫他小顾。
小顾家是后搬来的。那是小学最后一个暑假,妈妈带我到漠北工地看爸爸,回来那天,见有人在我家墙上画什么。那人一回头,呸,是个黑头小男生!他倒机灵,呲牙一笑,转身跑了。晚上,依稀听外面有动静,门镜里看去,却见一个女人在擦我家这边的墙。我拉开门,灯光下那张略圆的脸先一愕,再一笑,掩不住的谦卑:小姑娘,对不起啊,给你们添麻烦了……擦墙的是她,反倒说给别人添麻烦,这份谦卑令我觉得又长高了。她说着回身喊道:昊昊……人影一闪,我手里多了个什么,再看时,小顾已闪进门里,一双眸子滴溜溜地看我。那女人微笑道:尝尝鲜……妈妈在我身后谢道:朱渔,你太客气了……小顾身后探出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亦是笑吟吟地道:小韩,今后咱们成邻居了,有什么不周到的,还望多担待啊。
妈妈人情练达,当下笑道:朱大爷,远亲不如近邻,还请您多关照。
原来,妈妈和朱阿姨同在一个矿区,只是妈妈在机关,朱阿姨则是锅炉工,小顾升入附近的中学,为了陪读,一家就近租房住。
谁知开学后,小顾竟和我分在一个班。学校到家三里路,来回要坐校车,尽管我大了,妈妈还把我当小孩儿看,托小顾和我搭伴一起走。别看小顾比我还小仨月,却十足的大男子主义,对女孩子很不屑(后来才知他出于羞涩)。他每天敲三下门,就登登自行跑下楼去,过会儿又登登跑上来,在门外一声不响地看我装水壶、背书包、系鞋带,总算下了楼,小顾不肯和我并肩走,跟在后面。我说你别在我后面,像个小偷!小顾就窜到前面去。我又说你别在我前面晃,晃得眼晕。小顾眨着眼,挠着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叹道:女人啊,真事儿——看小顾有多愁人!
小顾只在女生面前羞涩,到了男生堆里,立刻原形毕露。别看小顾个子不高,篮球场上却很疯,呼啸纵横,三步篮一投一个准,简直惊为天人;小顾的轮滑也是一绝,据说可以空翻,简直拽爆了,凭这两手绝技,小顾拥有一批小粉丝,成天供着他。兴许运动量过大,小顾往往冲进教室,仰头干掉半壶水,又旋身射出去,空中留下一股汗酸味。课堂上,不管小顾回答什么,那些弱智的小粉丝都会喝彩,为此老师选他当纪律委员,这下小顾更拽了!哼,小人得志!
不久小顾蹬了轮滑鞋上学,不再和我一起走。小顾的轮滑鞋的鞋体是劣质的皮革,透气极差,每次进班级换鞋时,脚一抽出来好赛冒起一股黑烟,同桌捂了鼻子跑出老远。一次赶巧老师进来,被熏得身子一晃,皱眉问道:谁带榴莲了?大家哄堂大笑,小顾也跟着笑,傻傻的,你看他多愁人吧!在校车上,总看小顾像一条黑鱼穿梭于来往的车流人海之间。一次,眼看小顾为躲斜刺里来的电动车,刷,刹住了,但惯性之下身子还是往前一冲,伸手把住车把,说声对不起啊,脚下一错,从电动车旁滑过去,岂料旁边有块半尺高的条石!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耳听一片惊呼,再睁眼时小顾已在条石那边了。
太悬了!
为了小顾的安全,也为杀杀他的威风,我跟朱阿姨说了这事儿,想必小顾少不得挨K。虽然小顾那样不驯,但在朱阿姨面前却毕恭毕敬,朱阿姨只要一个眼神,一句话,小顾立马就没电了。
朱阿姨很静,举止轻,说话轻,平素短发布衫,没有任何首饰,很干净,素到极点。朱阿姨倒班,休息时在临街的饭店做面案。妈妈说,小顾眼看大了,朱爷爷也老了,用钱的地方多了,能多挣一分是一分,毕竟手里有钱,心里才有底。我怔怔地听着,问小顾爸爸呢?妈妈说,别提了,那是个没成色的货,人虽不算坏,就是就是……就是什么,妈妈没说,只是叹道,可怜你朱阿姨带着小顾过,孩子这么大了,还租房子住,真够惨的。
我怔了半晌,不懂大人的事。但再见朱阿姨,她没有一点惨的痕迹,微笑道:“小可……”很奇怪,朱阿姨在饭店做面案,身上却没一丝厨房的油烟气,而是淡淡的面醭的微酸味,闻着很温润。
朱阿姨在单位和饭店之间两头跑,家里靠朱爷爷撑着。
朱爷爷虽然上了年岁,还蛮精神的,除了打理小顾的一日三餐,朱爷爷还归置屋子,擦擦抹抹,小小的旧屋子,在他手下焕然一新。最神的是,被褥拆洗后,朱爷爷还能一针一针的绗,针脚匀称。忙完这些,朱爷爷就坐下来抄《三国演义》。听说朱爷爷祖籍鲁西定陶,十七岁入伍,转业分到大庆,凭着一手好字,在机关写材料。为此,妈妈烦请朱爷爷教我写字。朱爷爷很高兴,“字如其人,小可这么秀气,得有一手好字才匹配的啊!”朱爷爷讲怎样练字,小顾扒门口看,朱爷爷瞥一眼,说临你的帖去。小顾一伸舌头,嘻嘻一笑,转头去临帖。从学前班起,朱爷爷逼着小顾每天写一篇楷书。“每天一篇,不兴有一点涂抹,写不完写不好不许玩儿不许吃饭,你说老头儿有多愁人吧!”每每说起姥爷的“恶行”,小顾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但是,老师都说,小顾的作业字体挺拔,页面干净,是全班全年级最规整的。和写字一样,朱爷爷事事认真,力求完美,“毛主席说世上最怕‘认真’二字,要我说,就是尽心,凡事尽心了,就算做不好,也孬不哪去。”朱爷爷待小顾不光尽心,更是尽力——小顾的校服是最干净的,男生淘,小顾更淘,朱爷爷几乎两天最多三天就给他洗一遍,阳台上总见挂了小顾的校服,在阳光下静静垂着。
一到周末,饭店更忙,朱阿姨脱不开身,朱爷爷领了小顾去学萨克斯,中午上超市买面包打尖,坐在公共休息区打盹,下午又去补习班补课。朱爷爷和小顾一起坐公交车,他又自恃身份,不肯和人家挤,总是最后才上。有人让座,朱爷爷总是婉拒,实在拒绝不了,坐着就帮人家拿东西,像在抵补什么。
一次,妈妈开车带我补课回来,风也大,雨也大,见路边朱爷爷和小顾打了伞走着,呼,一股劲风把伞折过去。朱爷爷想把伞再翻回来,但风太大了,几次未果,白衬衫瞬间被雨打透,贴在身上。我摇下车窗喊:朱爷爷!
妈妈靠边停了车,喊他们上来。朱爷爷说不了,身上都湿了,弄脏了车……我冲下去,拽了朱爷爷上车,见他一缕白发贴在额头,滴答着雨水,就抽了纸巾给他。朱爷爷轻声道谢,平日里倒个垃圾都穿得整整齐齐的他,如今的狼狈和怆然令人不忍多看。小顾不吱声,擦掉车窗的水汽看外面。
不知怎的,我心里很不是味儿。
二
那天,眼看小顾纵身越过那块条石后,回头四处找什么,没找到,就坐在路边换了鞋跑步往学校赶,阿弥陀佛,同学们免遭一次荼毒。
放学后,小顾胸口挂着轮滑鞋,步行回家。没走多远,忽听身后有人喊他:喂……
回头看去,一人站在路旁,夕阳从他后面照过来,面目模糊,小顾犹疑道:你……你叫我?
那人走过来,张开手,赫然一个小轮子!
小顾一声欢呼:哇,怎么在你这儿啊?
无论怎么拽,小顾在夕阳里雀跃的样子还那么无邪,童音干净、清亮。惊喜之余,小顾发现他的小拇指齐根没了,再看那张紫脸膛,认出是那个快递员,只见他转身从电动车工具箱里翻出工具包,找了六棱扳手,接过轮滑鞋,坐在路牙石上拧轮子,几分钟就搞定了。小顾穿上后,脚下一错,嗖地蹿出老远去,倒滑,正滑,猛地一个凌空360度转体,单腿着地,另一条腿向后伸直,双臂平展,好酷的大鹏展翅!路边卖烤地瓜的爷爷也不禁挑起大拇指称赞。
小顾滑到那人跟前道谢。那人却低头上了电动车,开车走了。小顾抬抬肩膀,紧紧鞋带,蹬了轮滑像脚踩风火轮,身子一扭,嗖地钻入人群,如鱼得水。
小顾很赶的,回家要写各科作业,要预习新课,还要练一小时萨克斯呢——小顾说他是萨克斯班里的大师兄,悟性又好,老师让他备战电视台的选秀节目,为师门争光,亦是磨砺自己。哼,把你能的,本尊钢琴十级,也报了名的,出水才见两腿泥,咱们舞台上见。
说真的,小顾除了那双要命的臭脚、耍酷,还算挺叫大人省心的,功课属上等生,还有一票小粉丝,所以小顾牛得不要不要的——小顾的自信,源于他觉得生命是个奇迹,或者说他有点自命不凡。
自此,小顾在萨克斯上更下功夫了,每晚都能听他在阳台吹《草原之夜》,悠悠的流水一样,那轮月亮愈发显得大而圆。妈妈说这孩子吹得真好听。我知道,小顾这么刻苦,是想给朱阿姨长长脸。但小顾家困难,秋季运动会上,家长们帮着班里张罗,做标牌、横幅、彩旗,借手花、大鼓,或开车运东西。朱阿姨舍不得请假,因为要扣钱的。朱爷爷来帮着搬桌椅,老师体念他上年岁了,不让他动手。朱爷爷站在那儿左右不是,很尴尬。小顾报了许多项目来抵补,一百米短跑、四百米接力、三级跳远……每次小顾上场,那票小粉丝们喊得惊天动地的,三级跳远时,小顾落地时扭了脚筋,疼得一脸汗。
脚扭了,滑不了轮滑,又没有定校车,又执意不肯让朱爷爷送,小顾就自己一步一步挪着走。刚走到路口,一辆电动三轮车刷地停住,竟是那个快递员,只听他说上车。小顾摇摇头。快递员说上来吧,我顺路。小顾犹豫一下,爬了上去,坐在一堆快件中间。连着一星期,每次在那个路口,都和那个快递员巧遇。坐在上面看,他的头顶几乎秃了,衣裳也褪色了,紫脸膛上有一股忧戚。
这天,学校里填表,小顾面对父亲一栏发呆。从前,朱阿姨从不说离婚的原因,更不说他的不好,以免影响小顾对人世的判断。家里没有一张他的照片,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爸爸走时,小顾才五岁,九年了,时间冲淡了一切,小顾忘了爸爸的样子,虽然曾听大人议论过爸爸,都是只言片语。小顾习惯了没有爸爸的岁月,因为不谙世事,很少在意有没有爸爸,而今不知怎的,脸上惘惘的。
那天我补课回来,出了地下车库就听见萨克斯的声音,夜风里听来有点惆怅。到了楼前,依稀的,单元门前的树下隐隐有个人影,站着不动,怪吓人的。
过后,总看见树下有人影站着,看去怪怪的。妈妈想起朱阿姨在饭店做面案,每天回来很晚,特意嘱咐她多加小心。
朱阿姨说我会留心的,我也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但回头看时,却又没什么人,只当是自己吓唬自己。树下的人和跟踪她的会不会是一个人?又是谁呢?
此后,小顾每天夜里接朱阿姨下班,直到一天朱阿姨出门看见把手上挂个花环,朱阿姨才不让小顾接了,嘱咐他多练习萨克斯。
虽然小顾练萨克斯很认真,很刻苦,踌躇满志,但在后来的电视台选秀节目上还是表演失利了,第二场就被刷下来。看他很颓丧的样子,真让人痛惜,我上去拍了下他肩头,说哥们儿,你很棒,别灰心哦。他苦笑着,脑袋一耷拉,说原来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能把世界攥在手里,现在看,我就是个普通人,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看他离开的背影,真担心他挺不过去。
后来听说那个晚上,小顾沿着马路走,一场大雨过后,路面的水光倒映着路灯的昏黄的灯影,有些凄凉。他走了好久才察觉有个人远远跟着,他不知道那人身后还跟着朱爷爷。
小顾站住,那人也不动了,两人之间像有一股暗流涌动。小顾再走,走,走,蓦地一回头,借着橙红的灯光认出是那个快递员,冷冷地问:你干嘛总跟着我?
一丈外的快递员显得很局促,半晌才道:我看电视了,别灰心,你的路才开始……
小顾转身又走,没走几步,回身说:跟我讲大道理,你配吗?我知道你是谁!
三
大庆的春天是假春天,除了风还是风,呼,呼,呼,没黑没白地刮,刮得天地玄黄。
小顾写完每天既定的一篇楷书,又开始吹萨克斯,反复磨练一个低音,嘟,嘟,嘟,像牛在发力爬一个山坡。他怎么从挫败感里走出来的呢?
我和妈妈去看朱爷爷时,朱阿姨正搀了他在屋里来回走着,说走,不如说一点一点往前蹭——朱爷爷的病是北方常见的病,脑梗。原来朱爷爷给小顾洗校服,搭的时候没捏住掉在地上,再弯腰去拾就栽倒了。我和朱阿姨扶朱爷爷歪床上,他嘴角向上,像在笑,眼里却是一抹悲哀,左手抓着床单拧,拧,嘴里嘟囔着。
“这么活着,还不抵死了……”朱阿姨翻译着,又说老爷子一辈子要强要脸的人,换成谁好好的一下成这样,心里也转不过弯来……
朱阿姨说,朱爷爷病倒后,瘫痪是其次,更重的是心理压力,觉得自己成个了累赘,连解手都要人伺候,活得屈辱,他心里想不开,就不吃不喝。朱阿姨苦苦劝着,求着,朱爷爷就是不张嘴。“你跟谁怄气?你到底想怎么样?”不管怎么问,朱爷爷就是不开口,朱阿姨又是气恼又是伤心,原来的朱爷爷多温和,多厚道,怎么一病性子也变了?朱阿姨不禁掉下泪来。床上的朱爷爷亦是老泪纵横。
朱阿姨辞了饭店的活儿,在家专心伺候朱爷爷,有时在楼道里遇见,朱阿姨像小了一圈,把了扶手,软到似乎一松手就会倒下再也起不来。放学后,只要小顾在家,总要搀着朱爷爷在屋里走上半天。
还是小顾有招,不过招也是笨招。小顾说好吧老朱头儿,我劝不动你,那我就陪着你,你不吃我也不吃,你不喝我也不喝,随后进小屋写楷书,写完了,又到阳台吹萨克斯,来来回回吹《我的祖国》。这是鲍比达的改编版,也是朱爷爷最喜欢的曲子,小顾知道他瘫了,但脑子明白,有攻心的嫌疑。
小顾错了,朱爷爷并不为所动。小顾不管这些,拉起他练习走路,过后安顿他躺下,我来找小顾借课堂笔记时,他正给朱爷爷念《三国演义》,就像小的时候,朱爷爷给他念故事一样。正巧阿姨夜班,想串班没串成。小顾说串到啥前儿是个头?你甭管,放心上班吧!朱阿姨所在的锅炉岗夏天停产,又到变电岗替夜班,这样有时间照顾家。临走前,朱阿姨嘱咐小顾,别跟老头儿较劲,更不许耍蛮,饿了就吃点。
朱阿姨走后,小顾写了一篇楷书,做了套卷子,拉起朱爷爷走了会儿,看他还没有吃饭的意思,就到阳台吹萨克斯,还是那一曲《我的祖国》。回身时,小顾一下呆住,只见朱爷爷不知怎么坐到饭桌前,用左手吃饭。毕竟左手不顺手,桌上,胸前掉了好多饭粒和菜。小顾嗷一声跑过来,两手拄在桌上,托了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再来,好样的老朱头儿,加油……饭后,小顾搀着朱爷爷在屋里走会儿,接着洗他的脏衣裳,就像朱爷爷给他洗衣裳一样,搓了又搓,漂了又漂。而这当口,朱爷爷静静地歪在床上看窗外。天黑了,窗上只有一个身穿背心短裤的坐在小凳上瘦而单薄的背影,埋着头,肩胛骨高高支楞着。因为憋着一场大雨,所以闷热难耐。电扇嗡嗡转着,吹也是热风;电视里演一部长剧,主人公正经历一件悲痛的事,然而再深的锥心之痛,于他人总像隔靴搔痒。
小顾,漂了几遍褂子,哗哗抖几下搭在阳台——很长一段时间,小顾一度陷入选秀失利的挫败感中无法自拔,甚至吸烟,打架,自暴自弃,俨然成了坏孩子。有次我抱着一摞作业上老师办公室,见他在对面的教导处挨训,和我目光一对的瞬间就迅速别过脸去——他不想让我看到他的难堪。朱爷爷病倒后,生活也乱套了,总看小顾拎了菜回来,我看见过他做饭,油热了,抓把葱花一扔,刺啦,葱花四处乱蹦,小顾拿起锅盖挡着脸,样子可怜又可笑。但小顾百折不挠,一次一次失败,一次一次总结,后来像大师傅一样手法娴熟,那天竟送一盘韭菜盒子来,妈妈赞叹小顾像个男子汉,回头又感慨道难为这孩子了。
小顾没有逃避,更没有坍塌,坦然面对人生第一次的磨难,真令人刮目相看。多年后说起我的敬佩,小顾有点讶异,像少年时一样挠挠头,羞涩地笑道,哪有啊……关于磨难、痛苦、失败,小顾说都会像练轮滑时磕了一跤,不用理会,过两天自然好了。
如果真的这样,该有多好。然而人生一向不按常理发牌,这天,听见对门一阵乱,却是小顾半搀半抱着朱爷爷下楼。我吃一惊,问怎么了。小顾说朱爷爷烧得滚烫,这就上医院。正说着,朱阿姨上来,说拦着出租车了。我拿了伞下楼,罩住小顾和朱爷爷。然而朱阿姨拦的出租车等得不耐烦跑了,只好又去拦。这当儿,大雨如注,雨伞形同虚设,朱阿姨又跑到路边拦车,半晌也没拦住,一辆车恶作剧地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刷,溅了一身泥水。好容易停下一辆,朱阿姨又返身跑回来接小顾和朱爷爷。
雨,泼水一样。小顾背起朱爷爷,朱阿姨举着伞,往路边跑。小顾的身条还没长开呢,而朱爷爷偏瘫后胖了不少,压得小顾两腿直哆嗦。楼前这段路凹,排水又差,积水没到小腿处。正走着,小顾一脚踩进小坑里,那股气就泄了,再也挺不住,身子一栽歪,倒下去。
这当口,后面抢上一人,伸手拖住朱爷爷。隔着雨幕,但见小顾脸上一愕,惊道:是你……
四
顾叔叔坐那儿,含胸拔背,双手捧了茶杯,很局促的样子。他说远亲不如近邻,还望你们多关照。顿了顿,又说他在快递站上班,不太远,有事儿招呼一声就到。妈妈应道,邻居住着,相互照应点应该的。
说到朱爷爷的病,顾叔叔说是肺炎,一把年岁了,得住院观察。这当口实在是忙,朱渔还让他照顾,不管她多恨他,老爷子把他当亲儿子看,他也该尽点孝。妈妈说你该理解她。顾叔叔点点头,说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顾叔叔走后,我说他瞅着还不算坏嘛。妈妈说人倒不坏,就是不成材,好赌,听说输掉了房子,又输昏了头,猪油蒙心,竟勾结油耗子偷油,还袭警,判了九年,亏了还有朱爷爷,要不你朱阿姨带着小顾,真够受的。
听临床的老爷爷说,朱爷爷住院这几天,正巧入伏,偏偏空调又坏了,顾叔叔天天给朱爷爷擦一遍身子,给他做按摩,做完衣裳被汗湿透,像水洗的。朱爷爷点药的当儿,顾叔叔就拿扇子一刻不停地扇。点药走肾,朱爷爷总上厕所,每次顾叔叔都要半搀半架半抱着朱爷爷,一手举了吊瓶,去如厕。傍晚时分,总要搀着朱爷爷在楼下溜达一会儿,朱阿姨没班就来,两人一起照顾朱爷爷。邻床的老爷爷羡慕道:老哥,好福气啊!
小顾每天都来一趟,陪陪朱爷爷。顾叔叔的目光看过来时,小顾就错开。朱阿姨怕耽误他学习,不肯让他多呆。暑假以来,小顾每天写一篇楷书,然后做卷子,下午自己去学萨克斯。
这天,朱阿姨夜班,小顾学完萨克斯回来,想给朱爷爷做鸡蛋西红柿打卤面。油热了,鸡蛋一倒,刺啦,一点油滴溅到脸上,汗水一杀,很疼。天气闷热,加上热锅滚油,厨屋像蒸笼一般,汗如雨下。面煮好后,洒上黄瓜丝、葱末、芫荽,红黄翠绿,很爽眼。
小顾冲个澡,拎了饭盒,坐公交车来医院,车窗外闪逝的街景,小顾心里难免有些怆然。
顾叔叔正给朱爷爷做按摩,见小顾站在门口那么向里看着,叫声昊昊来了。小顾不吱声,过来放下饭盒,问朱爷爷今天怎么样。顾叔叔在一边抹一把汗,说下午拍个片,好多了。小顾又问朱爷爷昨天没扎好,滚针了,还鼓个包,今天护士扎的怎样。顾叔叔说今天这个护士挺麻利,一下就扎好了。小顾看着朱爷爷发问,顾叔叔也看着朱爷爷回答,一问一答又像是他们父子间某种交流,朱爷爷只是个由头。小顾又摇起床,喂朱爷爷吃面。
香不香?我做的!小顾送一筷子鸡蛋和黄瓜丝问,余光里见顾叔叔坐在那儿反手捶着肩头,不觉吁一口气,顺手拿起另一个饭盒递过去。顾叔叔一愣,慢慢接住了,摩挲着饭盒出神。小顾忍不住说快吃吧,都糗了。顾叔叔似乎慌了,忙哦一声,掀开饭盒盖,拿筷子拌了拌,吃了一口,半晌喉结慢慢地一动,咽得艰难。
小顾坐在床上,俯视着顾叔叔,看这个男人显得有点小的感觉,他低着头,头顶秃了,两腿并拢,蜷缩、内敛,透着局促、羞赧、感伤。
吃罢饭,小顾和顾叔叔扶着朱爷爷下楼溜溜。傍晚时分,夕晖如烧,风淡淡的,对面广场的背投电视里正是新闻联播时间,男播音员沉厚的声音回荡着。祖孙三代都不吱声,面色平静,目光清和,难得这么温美的时刻。
我知道,顾叔叔希望朱爷爷多住几天,一出院,他再也没有借口多看一会儿朱阿姨和小顾了。
这天,从补习班回来,我买了个西瓜去看朱爷爷,只见他歪床上睡着了,而朱阿姨在洗漱间给他洗衣裳,顾叔叔在门口看着,看着,轻轻叫声:朱渔……
朱阿姨的手停住。
顾叔叔顿了顿,又说: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朱阿姨没言语,接着洗衣裳。
顾叔叔像是鼓足了勇气:朱渔,你能不能……能不能……
朱阿姨像是没听见,漂了几遍衣裳,转身要走,对顾叔叔视而不见。这种无视含义无穷,是不屑、轻蔑、鄙薄,还有心灰意冷的决绝,最是摧心。
顾叔叔一把抓住朱阿姨的手臂,像是要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世界,隐隐觉得这一次错过,再也没机会了。
朱阿姨被抓疼了,锐声喊道:你干什么?
洗漱间很空,回声震得耳鼓嗡嗡的。
忽然人影一闪,小顾蹿进来,借着惯性发力一推:你干什么?
这一推力道奇大,顾叔叔毫无防备之下一跤跌出去,直跌进墙角,右脚插进横着的暖气管线里,一屁股坐倒。
朱阿姨愣了,冲着小顾喊:你干什么?他是你爸!
小顾傻了,呆呆地看着顾叔叔把着墙几次没站起来,右脚一个劲地哆嗦。
五
朱爷爷出院后,恢复得不错,他每天都按照医生的方案进行康复运动,比如弯伸手指啦,提腿伸膝啦,扶了桌沿床沿向左右移步啦,等等。他不让小顾不让朱阿姨扶,他说既然死不了,就好好活着。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每天都一样,朱阿姨除了上班,就是在家照顾朱爷爷。而小顾每天写一篇楷书,练萨克斯,写作业——小顾不再去补习班,朱爷爷这次住院,前后没少花钱,虽然能报销,但自费段也不少,小顾说,如果自己不能给家里做些什么,至少不该再添乱。
写作业写累了,小顾站在窗前看,天是浅浅的蓝近于白色,茫茫无涯,阳光暴烈、充足、刺眼,看得眼晕。树的影子很深,很深,风一吹,满地的光斑乱晃。小顾心里无所谓喜,也无所谓忧,只觉得岁月荒荒。
立秋之后,雨也多,有些淡薄的凉意,人不那么躁了。
小顾想天凉了,早晚能带朱爷爷下楼溜溜,没得在家憋着憋坏了。
早上,小顾到朱爷爷屋里喊了声,就去洗漱,过会儿那边屋里仍没动静,小顾又去叫:起来吧,待会儿咱们下楼溜溜去……
心梗!朱爷爷就这么悄悄地走了,谁也没有惊扰。
朱阿姨哭晕过去,醒了,再次哭晕。小顾完全像傻了,明明瞅着你,目光里什么也没有,他们家又没什么人,还是妈妈通知朱阿姨的队长,和同事们张罗丧事。
顾叔叔来了,哭的样子很傻,又忙着联系阴阳先生、车辆、殡仪馆、饭店等各项事宜,一瘸一拐的身影跑前跑后,打点诸事。有单位的新同事就问:
那瘸子谁呀?
朱渔的前夫……
哦,蹲监狱那个?
……
忘不了出殡那天小顾一身麻衣,头戴孝帽,孝帽太大了,答谢来宾时一鞠躬孝帽落下来,泪也落下来。
大厅里最后宾客都走后,该推朱爷爷去炼炉,朱阿姨又哭倒了,被妈妈两女同事架出去。小顾呢,站在那儿茫然四顾,不知所措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
顾叔叔轻轻拍了拍小顾,小顾却一下软在他肩头,放肆地大哭。
外面,依然阳光灿烂。
丧事办完了,顾叔叔也走了,他说要去南方什么地方打工,挣的多点,毕竟小顾大了,花钱的地方也多了。
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背影,小顾情不自禁喊一声:喂……
看顾叔叔像没听见,小顾急了:爸……爸……
顾叔叔的背影分明一震,低了头,猛地转过身来,眼圈早红了。
六
夏天过去了,天高了,云稀了,站在阳台上望去,远方一派寥廓。
这天朱阿姨夜班,小顾一人在家,写一篇楷书,练萨克斯,开始整理作业书包,快开学了嘛!他翻出校服,一股樟脑球味扑鼻而来,想起当初朱爷爷给他洗校服的样子,呆了半晌。
小顾抖了抖校服,穿上,这才发现校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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