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黄了,金灿灿的直耀眼。似乎一夜间,旺盛的土地披上金灿灿的盛装。
风悄悄地从山的那头吹过来,顾不得停留,一窜身钻进谷林,与一簇簇可爱的谷子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温柔的双手迅速抚摸数万棵熟透了的谷穗,一折身,风又吹到另外一个地方。谷穗摇晃着可爱的脑袋,金色的谷叶交叉拥抱,犹如数千万金片发出醉人的响声。随之,扑鼻而来的香味把整个人醉倒在一望无垠的谷田里,似乎是密密麻麻的谷秆与风联手将醉倒的人紧紧地拥抱。
我跟在父亲后面说:这若是一滩黄金,我们就不要劳动了……
“这谷子是忙了多少天,才换来的。”父亲打断我的话,顺手拔掉几棵枯萎的野谷秆,目不转睛地望着谷地。
风的又一次来临,扰乱了这场千载难逢的好戏,受惊的谷穗、谷杆及谷叶肆意飘摆,寻寻觅觅,犹如在飘满香味的谷田里寻找失散的亲人。风的远去,惊慌片刻的谷田又回到了原位,一棵棵谷子高傲地仰着头,最美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我和父亲站在田边,丰收的喜悦冲淡了所有的苦累,心灵最深处盛开出一朵艳丽的花儿,与谷穗一同吐艳秀美。
几个疙瘩洁白的云块撂在天边,金灿灿的阳光直泻下来,暖洋洋的,脚底的黄土似热非热的。我跟在父亲后面,踩着火热的土地,在谷地边巡走。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掠过谷田,猛然,一个龙摆尾直窜谷地。“喔畏,喔畏。”父亲紧促地拍着手,高声吆喝。受惊的麻雀一跃而起,鹰击长空,飞向另一个山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跟在父亲后面嗫嚅道:“赶它们干什么,小小的麻雀能吃多少?”“吃多吃少,不能让这些东西把金灿灿的谷子吃了,吃了的话,今年的苦就白受了。”父亲严厉地斥责我。我不再说话,悄悄地跟在后面继续巡走。转了一圈,父亲让我站在谷地边轰赶偷吃庄稼的麻雀,他开始忙其他事。
麻雀来了的时候,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卖命地绕着谷地跑着,不停地挥双手,放开嗓门:喔喂,喔喂。这一学,成了我的终身手艺。刚开始赶麻雀觉得十分新奇,几天之后,觉得十分枯燥无味,时间再久一些,也便以为常。父亲忙不过来时,我便担起赶麻雀的重任,每年秋天要赶很长一段时间麻雀。1997年,父母离别耕耘了多年的土地,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我也再没有赶麻雀。
秋天一到,我几乎每天守候在那片金黄的谷地旁边吆喝着。就连快要离开谷地时,赶麻雀的任务还担在肩,站在一个小山丘上吆喝几声,才肯离开。翘首望去,一片一片的谷子金黄金黄,像一块黄金棉被恰到好处地铺在大地。与周边的其他黄色比起来,一块块谷地最显眼。沙沙,沙沙。风姑娘兴高采烈地指挥着一棵接一棵的谷穗,织成的金被子的谷子有节奏地摆动着,像俊俏姑娘们用纤柔的双手舞动的纱巾。望着望着,按捺不住激动,情不自禁地抓住金黄金黄的谷穗,生怕刹那间让风或者其他人带走。沙沙,沙沙!风还在吹,一棵棵谷子摇着可爱至极的脑袋炫耀着,突地一下心底涌起暖暖的东西,幸福极了。
回来的路上,天已经黑了。一路上,坑坑洼洼的路隐隐约约,似乎是平直的,其实是不平的,只有脚走出去才知道路是什么样子的。我一脚高一脚低地跟在父亲后面一言不发。父亲长叹着气说:“今天的赶麻雀任务算是完成,日后还得给这些谷子找个安全的警卫才是。”“我天天来赶这些无赖的家伙,要不打死它们算了……”我给父亲做了保证。“打一鞭子走一步也不是个事情,解决它们得想个长久的办法。”父亲打断我的话。我再没有说话,像父亲的尾巴一直跟到院子里,但心里一团旺盛的火一直在燃烧,迫不及待地除掉害得我时常要吆喝并驱赶的麻雀。心想父亲用一年的汗水精心养护起来金黄金黄的谷子,要是被无情无义的麻雀吃了,香喷喷的小米从何而来?
后来,父亲砍了几根粗细均匀的柳棍,直径约两厘米,迅速绑成十字架。绑一个放下,又绑一个,我想父亲是不是做十字架祈祷保佑谷子不受麻雀之类的鸟儿侵害?但我看着父亲严肃认真的样子,到口的话咽下去了,不敢开口问父亲。一会儿,父亲又抱来一捆上一年割倒的干柴草,用母亲剪好的布条巧妙地将干柴草沿着十字架缠绕着绑了一圈,在十字架的一个顶角缠绕成一个球状。然后,父亲拿出一些破旧的衣衫、帽子等,衣服穿在十字架,帽子戴在成球状的地方。父亲将十字架竖立起来,揭开了我心底的谜。父亲做了一个照麻雀的假人,家乡人俗称照雀人,小孩子大都叫照雀老汉汉,其实就是一个稻草人。我扛一个,父亲扛四个。“插在地边上算了,免得人进去的时候撞倒谷子。”我给父亲建议。“插在中间,让这些家伙帮忙的同时享受享受金黄的谷子。”父亲推翻了我的建议。父亲小心翼翼地穿越在谷地里,一会将五个稻草人均匀地分布在谷地的多个角落。回头望着谷地的时候,突然感觉父亲像是一位画家,巧妙地利用谷地、蓝天、白云、稻草人勾出一副绝妙的画卷。这个办法还真起作用,自从插上稻草人之后,整群整群的麻雀很少来了。偶尔有麻雀光顾,风吹动谷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稻草人也舞动着,麻雀着了慌,一个鹰击长空不见了踪影。
金灿灿的谷子一日比一日惹人喜爱,漫步在谷地旁,谷香沁入心扉,醉了一样,一切的一切都向沉甸甸的谷穗倾倒与眷恋。父亲笑嘻嘻地抚摸着谷穗说:这谷子长得肥嘟嘟的,收割了学费就足够了。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揽回一枝沉甸甸的谷穗闻了闻,香香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了许多梦。想起父亲说麻雀吃了谷穗就是吃了希望的话是正确的,是父亲发自肺腑的真心话。父亲一辈子以种地为生,曾经开手扶拖拉机的手艺活丢了后,就没有重新学习其他手艺,守着几亩地耕来耕去,把所有血汗与希望播撒在田里。
谷香闻了没多久,便开始收割了。父亲坐在地边上,目不转睛地望谷田好一阵,喜盈盈地脱掉外套,把单薄的衬衣的袖子挽起来,把镰刀紧紧地攥住,空中挥舞挥舞便下了地。父亲马不停蹄地挥舞着镰刀,与人比赛一样,手迅速一伸,四棵五棵六棵七棵不等的谷子被搂回来,镰刀一下革了谷子的命。父亲手又一次伸出,四五棵六七棵谷子被搂回来,一把手紧紧攥在搂回的谷穗与谷秆之间,一把手舞弄着镰刀。镰刀飞出去,又迅速飞回谷根。嚓嚓,嚓嚓。嚓嚓,嚓嚓。一会儿,一大片谷子割倒在地。父亲小心翼翼地捆绑起来,慢慢地堆积在一起,然后回过头望着余留的谷茬。
突然,他放下手中的镰刀,发现新大陆一样,一个箭步跑到地边,然后一圈又一圈地在谷茬林里捡丢弃的零星谷穗。“掉了就掉了,一簇一簇捡,太麻烦了。”我埋怨父亲。父亲严肃地说:什么东西都是积少成多的,别看一穗一穗捡,这几亩地里丢的足够一家人熬一锅粥喝的。父亲的话立即给了我力量。父亲嚓嚓地割谷子,我提着小袋子一声不吭地捡着谷穗。太阳下山的时候,果真捡了一袋子,父亲接过袋子摇了摇说:三斤有余。回来的路上,父亲背着几捆谷子,我跟在后面,过一段路,父亲总要回过头来问掉了没有。我摇着头。掉了的时候,我赶紧捡起来塞进袋子。
谷地的谷子收割完了,赶麻雀的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由于家里人种的地多,收割的庄稼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好,只好将谷子背回来,垒在粮场。一捆捆金黄的谷子垒了一大堆,父亲母亲忙着地里其他庄稼。麻雀似乎闻到了谷子的味道,纷纷飞来,偷吃垛起来的谷子。我放下手中的活儿,又开始新一轮赶麻雀任务。等到地里的庄稼全部收割了,父母亲开始收拾背回来的庄稼。母亲第一时间将父亲收拾好的谷子放在石碾子上碾好,一家人吃一顿香喷喷的新米饭后,便将其中的一部分送给重要的亲属。
有一次,父亲带我到县城给亲戚赠小米,直到亲戚接过小米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我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用父亲的话就是一块小小的谷地收割的不仅是谷子,收的还有一些感情在里面。家乡不是盛产小米最多最好的地方,但家家户户都种几亩,除了自家吃,就是填补家用及送给外人的至高礼物。父亲种植的一畦畦谷子,收获了太多的东西。
谷子黄了,金灿灿的直耀眼。我不由得想去谷地看看,站在谷林旁边,或谷林丛中,轻轻地捧起一穗香喷喷的谷穗,闻一闻……飞来飞去的麻雀在谷地周围飞旋,虽然我多少年来没有打死一只麻雀,但是不由得伸手驱赶麻雀,放开嗓门:喔喂,喔喂!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想,虽然麻雀吃掉我们家的粮食是可恶的,我十分憎恨它们,可是再细想,我还是挺敬佩这些麻雀的,为了生活,它们与庄稼的主人斗智斗勇,有时还得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又是一年谷子黄,父亲远离我去了。我站在乡间的一块谷地里,望着一望无垠的谷子,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想起家乡,想起父亲,还有那片金灿灿的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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