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是月光,还是河水,或者是奉命在路口探看的我——那迷蒙的眼光。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父亲的身影还没有出现。这都是饿着肚子的我第四次出来望风儿了,看样子,他今晚一定又要挨母亲的“训”了,我在心里想。
今夜的月光如银,芦花飞雪。依稀记得上一次父亲挨“训”,是在一个真正飘雪的中午,那北风一阵儿紧似一阵儿地吹着哨子,在半空打着旋儿,卷起的雪烟儿直迷眼睛。
“老孙啊,你怎么不抓耳音呢,我跟你说过的,这件呢子是你最好的一件衣服,准备过年让你串门时穿的……”母亲激动的声音带着火星子味儿。当时在里屋写作业的我悄悄伸出头,只见父亲满襟油污,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站在门口一声不吭,脸上却带着讨好的笑容。我缩回头去,以为在父亲的好态度中一切风平浪静了。可安静持续不到半分钟,母亲更为激动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响起来:“你是咋弄的,手都破成这样了,还流血呢……”听那气势汹汹之中仿佛都拖着哭腔儿,我们姐弟几个便一窝蜂般地冲出来,拿药酒,拿药棉,拿纱布、剪刀,然后帮着母亲心疼而忙碌地为父亲包扎伤口,看着父亲左手食指在母亲的手里痛得一直微微颤抖着……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尤其是在我的印象里,更甚。他是当兵的出身,转业后就成了石油大军中的一员,会战时领导曾表扬他说,“老孙是个实诚人,有着军人素质,有着铁人干劲儿的好同志”。那时,父亲一年只在探亲时才能回家一次,每次最多待上十天半个月。为此,作为长女的我从出生一直长到六岁,还不大记得他的模样。
蓝莹莹的晴空下透着水晶绿,那是1976年仲春,在成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开满田野时,父亲把我们由湖北老家接到辽河油田来。虽然我们家住着四处漏风的帐篷,但是放弃了护士工作机会的母亲很开心,结婚七年,追随三千里,一家人总算聚齐了。我们姐弟几个也慢慢和父亲熟悉起来,亲热起来……然而我们父女之间的独处几乎是无言的,“你爸不是不喜欢你”母亲多次说,而我却不信。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说法,那是因为我们父女之间有六年的空白在作梗。想必这也是一心忙着打油井的父亲,一生都无法言说的遗憾吧。
起初我来辽河时,父亲是在作业一线工作,年年都满心欢喜地,拿回标着“新长征突击手”“先进生产者”字样的饭盒、茶缸等奖励。后来,父亲在一次作业启油管时,被工友误伤了小腿,没法在需要出苦大力的作业队干活儿了,组织关心给调到厂里的冷库工作。我们的家也因祸得福,搬到了油田的大本营——前进,住进了砖房。
没想到,在二线上班后,父亲一线的工作作风没有变。
“老孙啊,还没换工服呐,正好! 咱冷库那台老爷机器又不完活啦,别人都没辙,就得你回去救驾了!”下午下班那会儿,父亲刚回到家里,还没坐稳,冷库兼雪糕厂厂长潘叔叔就尾随而来。于是妈妈口中“实心眼”的父亲,就一去不回了。
虽说是个副厂长,但父亲在班上却顶顶重要,因为哪个岗位他都能上手,人送外号“满厂飞”。用母亲揶揄的话来说是,“平时从没见有什么特殊待遇,就是在修机器、搞搬运、跑采购,有急活儿、累活儿、难干的活儿时,大家都离不开老孙,只是累不累坏没有人管呐!”“我才不信呢!”听着母亲明显走味儿的话,我真想上前分辩几句。对此,父亲不愠不火,从无回言。
我们的家就住在挨着小河的那排房里——三栋二号。而今晚,是一年一度有月饼吃的中秋节,按惯例这是家家户户团聚的夜晚,古诗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嘛!母亲也早早准备了一桌尚好的菜肴,单等父亲回来,全家人就团坐开饭。
可是左等右等,没见父亲的影儿,桌上的菜已凉透。于是,母亲就派我到路口探信儿。我的任务是,“只要看到你爸的影儿,就赶快跑回来告诉我热菜。”
知道父亲忙,又不能不盼望。这是母亲在父亲踏入家门前,为了让疲惫的他,和眼巴巴等了半晚上的我们,最早进入吃饭状态而作出的努力。
“远山青翠近却无。”以前,天天和父亲在一起,我竟不懂得无言的父亲也有理由、也有冤屈、也有疼痛的,但他为什么就不辩呢?我想,现在我明白了。一定是父亲感受到母亲那率真的“训”,来自殷切的关心,来自质朴的心疼,来自对搞石油的丈夫忘我忙碌无法拒绝的烦忧。而父亲呢,既不想让相濡以沫的妻子伤心,也不能改变自己对工作真诚付出的态度,就这样在顾大家舍小家的矛盾与奉献中,不辩!不变!
“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那晚,就在我第四次来河边的路口张望时,终于见到父亲归来时高大的身影。其实,父亲心里也是有我们、有这个家的,他也喜欢闻厨间的菜香,也喜欢看我们嬉闹,也喜欢听母亲诉乡情念亲人,只是在单位遇到困难和问题时,他总是选择了不顾一切冲上去。
桃李含苞,杨柳笼烟,日渐温润的天空里,雁阵书写着人字。而今,父亲离开这美好人世间已经三年了,但他三十年前不辩的深情,却越来越清晰地蔓延到我们的血脉中,渗透到我们的工作生活中,就像眼前又随春风默默醒来的春草,生生不息。主持人: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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