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戴钰的电话,我就急火火地穿上外套往外走,她可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以前因为我常常迟到没少挨她训。临出办公室门的时候,我没忘拿起汇款单揣在兜里。这是刚收到的一家杂志社给我的稿费,虽然只有不到两千块钱,但是对我这种“月光族”来说,在这月底钱包空了的时候,关键时候也能救救急。
戴钰在电话里告诉我,周建设女儿周小路给她打电话说,她爸一周前去世了,临终前嘱托说有些东西要交给戴钰和我。因为当时处理丧事没来得及办这事,现在她要回学校走了,想在走之前见我俩一面。戴钰问,你爸去世咋不通知咱俩去?周小路说麻烦你们已经够多的了,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尽管戴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镇定,但是我还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悲伤。和戴钰一样,我对周建设的突然离世也心生悲凉,不免感慨短叹。真是世事无常,没想到那个令人牵挂又不可琢磨的怪人说没就没了。在我的印象里,他是那样的强健和有韧性,就像王岗村水塘边的槐树,尽管外表粗粝丑陋,却是生命力极强。这样的人也是说倒下突然就倒下了,怎能不令人叹息生命的无常。
我在市政府门口接到了戴钰。她一身黑衣,脖子上围了一条淡紫色纱巾。黑色衣裤使她显得端庄,也衬得她脸更白皙了,脖颈间的那一抹紫色,是恰好的点缀,使她整体的装扮不显得刻板,冷静中多了份生气和妩媚。
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扫了我一眼,眼神里看不出喜怒哀乐,但是我还是看出了她眼睛里的润泽。“怎么,难受了?”我一边启动车子,一边问道,借机想活跃一下气氛。
她斜了我一眼,没接我的话茬儿,说:“周小路说他爸是唾一觉就没的。派出所的人去过了,结论是死于心梗。你说他那么一个干瘦的人,怎么会死于这种病呢?”
“按我掌握的医学常识来解释,心梗不只是在胖人群体里发作,在瘦人里也可能发作。”我故作轻松地说。
“得了吧,别跟我这儿装得像啥都懂似的。”戴钰讥讽道,不过脸上有了微笑。
戴钰以前是我的恋人,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俩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结果最后因为我的懒散和自卑,实在没勇气和她继续下去,就主动提出了分手。如今我孑然一身,而她早就找到了如意郎君,据说还是临市的一个副市长。经过了最初的不舍和痛苦后,我释然了:她这种认真得有些刻板的女干部肯定前途无量,也确实不适合找我这样一个不太求上进的男人当老公。那个在临市做副市长的好男人才是她最佳的选择。尽管如此,从在王岗村当村官至今,不管我和戴钰是相爱还是分手,我俩都一直没断了联系,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故人:王岗村的周建设。多年来,不管我们人在哪里,周建设都一直在我们的关注中。所以尽管后来我和戴钰都相继考取公务员离开了王岗村,但是我俩也总会时不时地回到那里,由于路途遥远,我们常常结伴而行,所以因为有了周建设这个人做纽带,我和戴钰即使解除了恋人关系,却还能彼此和平相处相安无事,内心丝毫没有芥蒂。
小车拐出市区,轻快地奔跑在通向王岗村的省道上。这样行驶几十公里后,我们还要行驶一段狭窄的乡级公路。近百公里的路程也算是够远的了,行进中我们本该彼此说说各自的工作情况,或者聊聊各自的所见所闻。但是我们都没说话。周建设去世的消息实在让我们轻松不起来。我们俩的思绪几乎不约而同地回到了那些过去的时间里了。
七年前,我和戴钰作为大学生村官,一起到经济比较发达的王岗村当村官,我任村委会副主任,戴钰任文书。村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都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俩人都是四十多岁说话爽快办事利索的直爽汉子。对于我们的到来,他俩表示了欢迎之后,很干脆地把村里的宣传工作和敬老爱幼扶贫工作交给了我们。戴钰私下和我嘟囔,说书记和主任看不起人,欺负我们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是啥也不懂的毛孩子,所以才把这些“虚”的工作交给我们做。我不赞同她的话,我倒是觉得,对于我们这样刚走出校门踏入社会的大学毕业生来说,这些“虚”的东西我们还勉强做得来,而那些“实”的具体的经济工作,我们需要时间慢慢学着去做。
王岗村虽然离市区有近百公里的距离,地处边远,但是经济却并不落后。村里有大片肥沃的土地,都扣上了大棚,发展反季节蔬菜。靠着这个,村里很多人家盖起了捣制房,条件特别好的还盖起了二层小楼,有的家里还有了二手捷达和二手桑塔纳车。村里通了油路,两边是路灯。到了晚上,男女老少聚集在村委会前的广场上,扭秧歌唱大戏,甚是热闹。在那个城里广场舞还没盛行的年代,这里就到处流淌洋溢着现代的节拍和旋律。这些让我和戴钰兴奋了很久,原来心里的那种被发配的感觉一扫而光。
我俩在高兴之余,很快投入了工作。我们利用自己的优势,用自己掌握的电脑知识,再虚心向菜农们请教蔬菜的相关知识,在电脑上建立了王岗村蔬菜宣传网站,大力宣传这里的有机蔬菜。轻松做完了这项工作,我们就在村里挨家挨户走访,寻找那些生活还比较困难的人家。一圈走下来,我和戴钰都很失望:这个村根本就没有我们要找的贫困户。尽管这失望有些打击了我们的工作积极性,但是我们心里还是高兴的。没有人在贫困线上受苦总是好事情。
走访快结束的时候,我们终于有所发现。在村口两栋整齐的白楼之间,有一处低矮的房屋,在高高矗立的两栋漂亮的二层楼之间,它低矮、破旧、简陋,灰黑的老旧砖墙和破旧的门窗以及那高低起伏不平的黑色屋顶,无不使它黯淡无光,和两旁光鲜的楼房相比,就好似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匍匐在身着华丽衣裳的少妇脚下。别处的院落都被高墙和铁门围起来了,而这个院子却是毫无遮拦,没有大门,就连简单的木栅栏都没有,宽敞的院落与村路直接连在一起,院里的东西站在村路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贫困户了。我和戴钰对望一眼,一起沿着院落中间踩踏得光亮的土路向院子里走去。正是仲夏季节,院路两边的菜畦里茄子、黄瓜、豆角枝蔓长得蓬蓬勃勃,绿的黄瓜、豆角,紫的茄子,红的西红柿累累挂满枝头。菜畦里垄沟笔直,干净整洁,不见一棵杂草。一看这菜园侍弄得这么有条理,主人就是一个侍弄土地的行家里手。我也是农村出去的孩子,在我的印象里,能把菜园子侍弄得这么好的人家,日子都过得不会差。可是他家……
我满腹狐疑地往院子里走。身后的戴钰却几乎高兴地雀跃起来,她这个城里长大的孩子,看到这馋人的瓜果,肯定是要流口水的。我扯了她一把,她无限留恋地望着碧绿的黄瓜和红彤彤的西红柿,和我一起走到了房门前。到了跟前我们才看到,两扇紧闭的斑驳的木门上挂了一把老旧得掉了漆的铁锁。
主人不在,我和戴钰只能先回去。临出院子的时候,戴钰偷偷跳到菜园里摘了两个西红柿攥在手里,窃喜激动让她绯红了脸庞,一双明亮的眼睛波光闪闪,那表情和神态调皮、动人、妩媚。就在那一刻,我的内心热浪翻涌,爱上她了。
回到村委会,我们把一天的走访和书记、主任进行了汇报。我们着重汇报了对那家破败房屋的发现,并向两位村领导打听那户人家的主人叫啥名,说想把以后帮扶工作重点放到他家。听了我们的汇报,书记、主任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这笑把我和戴钰弄愣了,不知道哪里做错了。看着我们莫名其妙的样子,书记收了笑,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严肃了表情说:“你们去的那家户主叫周建设,老婆叫刘淑娟。一丫儿一小儿两个孩子,都在念书。他家呀,可不困难。别看他家房子破,却一点也不困难,甚至还挺有钱呢。”
“挺有钱?那他家咋不像两边人家那样盖上新房呢?为啥还住着那么老的房子?”戴钰满脸狐疑地说出了我俩的疑惑。
书记、主任对视一眼,强忍住笑。主任接着书记的话头说:“他家到底有多少钱我们不知道,但是确实还说得过去。至于他家为啥不盖新房子,我不止一次地问过周建设,可他就是不说。我他娘的也搞不懂他到底是为个啥。”
见主任无意间在戴钰面前说了句粗话,书记忙清清嗓子打圆场:“这个周建设是个怪人,平时也不昨和村里人来往。你俩如果愿意和他家人接触一下也好,最好能改改他家的做派。这都啥年代了,还过这样封闭的日子,说不过去的嘛!”
此后的一天,我和戴钰选了个傍晚,又去了周建设家。到那儿的时候,他们一家刚刚吃过饭的样子。满头白发干瘦结实的周建设大约六十多岁的年纪,他低头正把地上的一盆水往满是皱纹的脸上撩。他老婆刘淑娟也是同样的干瘦,一张干巴巴满是皱纹的脸比周建设黑红的脸色还要难看,晦暗、毫无光泽。那时她正把一堆脏衣服按在水盆里洗。俩人看到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都愣在那里,警觉地望着我们。
戴钰沉静地走上前去,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我真佩服她的从容,那时候我就知道她后来会比我有出息。
女人没说话,木然地低头继续洗衣服。周建设皱着眉头拿起头顶晾衣绳上的毛巾胡乱地擦了把脸,瓮声瓮气地哼了声,问:“你俩来有事吗?”
不能总让女人冲在前面呀,我赶紧上前一步说:“我们是来走访的,主要是想看看你家有啥需要村里帮助的,有就尽管说,我们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不用,我家没啥事需要你们帮助的。”周建设极快地回道,一脸的冷若冰霜。
我和戴钰对望一眼,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戴钰还不死心,又试探着问:“我看你家这房子挺旧的了,你想不想翻盖一下,如果想的话,你有啥困难可以和我们说,我们会尽量帮你解决。”
周建设抬起头,一双不大的眼睛冷冷地看一眼戴钰,很快收敛了眼里的敌意,毫无表情地说:“我家的房子挺好,不想翻盖,谢谢你们的好意,请回吧。”
说话间,房门口一左一右出现了两个人,倚在门框左边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上穿着碎花长裙,裙子虽然显得老气,穿在她修长的身上却挺耐看。少女梳一袭披肩长发,用忧郁的眼神望着我们。她的身边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脸的茫然。这应该就是周建设的一双儿女了。
戴钰还不死心,还想再说什么,我扯了她一把,讪讪地和周家人告辞,就拽着戴钰一起出来了。走出很远,戴钰还是气鼓鼓的,没好气地说:“真是一家怪人,油盐不进不说,还好赖不分。我们是去帮助他们的,可是你看他们的眼神,冷冰冰的满是戒备。”
我尽管心里也是不快,但还是笑着开导她:“你忘了书记说周建设是一个怪人了?怎么,刚碰了一颗钉子就想打退堂鼓了?”
戴钰嗔怒着使劲挖我一眼:“想退你退,我倒真想看看,这周建设到底是个啥人。”
我和戴钰对周建设一家的帮扶并没有因为碰了钉子而就此放弃。不过我们吸取了上次吃冷脸子的经验,不再急着登门,而是从外围做起了工作。我和戴钰瞅着中午天气热,村里老人在村口大树下乘凉的时候,去那里和老人们拉家常,言谈中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周建设一家引。慢慢地,我们对这家人有了些了解。用村里人的话说,别看老周家房子破,大人孩子穿的不好,但是要真的比谁家钱多,恐怕村里没几户人家能超过他家。为啥?人家过日子和别人不同,抓钱道道儿多,生活节俭。
原来,周建设一家也侍弄着和别人家差不多数量的大棚,收入也挺可观。这一项他不输给别人。村里人收获了大棚蔬菜,整过地也就收拾着准备过冬了,闲暇时候大多聚在一起喝酒打牌胡侃。这时候唯一忙碌的是周建设夫妻俩。刚入冬的时候,俩人骑着“倒骑驴”载着自家房前屋后收获的土豆、大蒜、地瓜等东西去镇里的集市上卖。这些东西卖完了,天气就进“九”了。数九寒天的,两口子仍不闲着,在自家屋旁的偏房里磨豆腐去村里卖。别看他家房子破旧,一家人也很少穿新衣服,但是大家都知道老周家一家人干净,不邋遢。加之他家磨出的豆腐不掺假、豆气味足、好吃,所以他家的豆腐也卖得飞快。有心人给他家算过了,这两项收入虽不可观,但是年年都多了这些进项,他家的收入比别人只多不少。
最让村里人叹服的是这一家人的节俭。几乎全村所有的旧房都翻建成了新房,唯独周建设一家还住着几十年前的老土坯房。翻建新房是要花大钱的,老周家没翻盖,这是大的节俭。村里很多人家逢年过节的都会杀猪,就是不杀猪也会从杀猪卖肉的那扛半扇子猪肉回去。可是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见过周家杀过猪,也没见过周建设豪气地扛着半扇子猪肉回家。倒是有几次有人在快过年的时候,看见过周建设在镇里的集市上割了窄窄的一条猪肉,塞在装菜的筐底下。而像端午节、中秋节等这样乡里人比较看重的节日,大家几乎都没见过周家人割肉回家。不只这些。村里有两个小卖店,店主人说周家人很少去买点啥东西,估计他家的油盐酱醋都是在镇上批发部批发的。
关于老周家节俭还有许多话题,诸如一年四季不管庄稼地里活儿重不重,他家永远是喝粥吃咸菜呀、腌一斤咸蚕蛹一家人能吃一个礼拜呀等等。其中最经典的传说是,周建设下田干活的时候,一般都把脚上的胶鞋脱了放在地头儿,光着脚丫在田里干活。有人问他,他倒也回答得爽快:脚磨破了还能长上,鞋磨坏了还得花钱买。问的人就说,周老抠你真是要钱不要命。他嘿嘿笑着,用手摩挲了一下筋骨暴突的脚掌,说,我的脚底有层老茧哩,不怕。
我们的车子从省道上拐下来,驶入村道,再行驶差不多20多公里就到王岗村了。戴钰给周小路打了个电话,确认她在家等着我们。戴钰放下电话扭头问我:“你说老周会有啥留给咱俩?”
我实在猜不出他这样一个嗜钱如命的人会有啥东西留给我们这两个外人,就摇摇头说:“不知道,你也别乱猜了,再有一会儿就到他家了,见了周小路不就啥都明白了吗?”
我和戴钰真正走进周家是从周小路开始的。
和村里人接触的时间长了,聊的多了,我们才知道,原来周建设不是村里的坐地户,他快三十了才从外地投亲过来在村里落户。来的时候他孤身一人,住在他的远房舅舅家里。舅舅无儿无女,住在土改时分给他的三问老房子里。周建设侍候了年迈的舅舅几年,到老人过世,周建设就一直住着那三间房子,以后再没挪过窝。一直挨到四十多岁,才经人介绍娶了老婆刘淑娟。刘淑娟是个离了婚的寡妇,嫁给周建设时她手里拉着判给她的刚刚四岁的女孩,这女孩就是周小路。在女孩前面还有两个男孩,人家说啥都不给她,说男孩子是根,不能让随了别人家的姓。刘淑娟嫁过来两年,和周建设又生了个男孩。按村里人的猜测,这一家子都是苦命的人,穷惯了苦怕了,所以拿钱当回事,不敢贪图享受,一心一意积蓄。对有些人来说,啥都没有钱更让人觉得踏实。
对老周家有了这些了解,我和戴钰制定了新的接近他家的计划。我俩兴致勃勃地买了米面鱼肉,大包小包地给他家送去。俗话说“当官不打送礼的”,可是周建设看见我们拎着东西去,硬是把我们拒之门外,黑着脸说:“你们把我一家当啥了?我家不是要饭的。赶紧把你们的东西拿走,我不稀罕。”说着,“咣当”一声关上木门。
我和戴钰气馁地回到村部,把东西送到食堂。书记、主任知道了我们的遭遇后,都苦笑着摇摇头,说:“算了,他就是那样的怪人,以后别理他就是了。”
我是彻底失去信心了,可是戴钰的认真劲儿和倔脾气却上来了,非要把帮扶计划继续下去。作为恋人,我除了配合也没别的选择。
后来很多时候我一直怀念那段日子,俩人彼此依靠,互相照顾。戴钰有些倔强,我呢比较随和,因为共处异地,我俩格外亲近。所以在王岗村的两年多一点时间,我们度过了爱情黄金期。发生变故的是我们离开王岗村以后。戴钰考进了政府办,从秘书做到综合科副科长,只用了三年时间,可见其工作能力非同一般。相比之下我就有些不争气了,一直在文联的一个期刊编辑位置上徘徊。这时候我们开始觉得彼此不协调起来。我的散漫和戴钰的雷厉风行无法和谐到一起去。我眼见着俩人不可能走进婚姻殿堂了,主动提出了分手。失去了恋人却得到了朋友,我俩一直没断了联系,彼此直呼其名,处得比亲人还亲。
能最终走进周家,完全是戴钰的功劳,如果没有她的坚持,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家庭里埋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送吃的不行,戴钰又想出了别的法子。听村里人说,尽管周建设吝啬得要命,但是却把两个孩子念书的事看得很重,从不打怵在这上面花钱。那时候周小路马上面临中考,周建设地都不让她下了,让她全力以赴在家复习功课。戴钰敏锐地利用这个契机,给周小路当起了辅导老师。果然,周建设对这个不反感,看我俩的眼光也不再那么冰冷而慢慢有了温度。
差不多半个月以后的一天,我和戴钰从周家要走,正是中午的时候,周建设夫妻俩一身泥土的从地里回来。他一边打水洗脸一边留我和戴钰吃饭。我俩坚持要走,周建设脸上刚刚泛起的暖色又罩上了冰霜:“咋的,是嫌我家穷招待不起你们啊,还是嫌弃我家肮脏?”
他这么一说,我和戴钰倒没法不留下了。说心里话,别看他家屋子外表破旧,室内确实整洁干净,窗台、门框虽然粗粝得露出了材料的本来颜色和木纹,但是一尘不染。就连脚下的泥地,都平整,光洁。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都整洁干净,清清爽爽。
吃饭的时候,端上来的菜都是他家菜园里的时令青菜。两个孩子坐在我们旁边,异常兴奋,脸上挂着笑,怯怯地直让我们吃。老周也极慷慨地给我和戴钰每人盛了一大碗饭。我和戴钰就不再客气,大大方方地吃起来。菜一入口,我俩不禁对视一眼,都对周嫂的烧菜手艺大加赞赏。周嫂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细声细气地让我们不要客气,多吃。
此后,我们和周家的关系慢慢亲近起来。空闲的时候,周建设会和我们聊些种田经和生意经,那时候他是得意的,自信的,满是皱纹的脸上会堆满笑意。更多的时候,他更关心的是孩子的学习,不止一次地念叨说,他和孩子妈都是受了没有文化的苦,命运才这么波折。希望孩子能好好念书,多懂些事理,不受这些苦。我当时想和他说,知识能够改变命运,却无法左右人生的起伏。但是看他对知识的一脸虔诚,我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和戴钰回城的时候,恰好周建设的一双儿女都以优异的成绩分别考上初中、高中。他带着满脸的喜气和感激与村里人一起送我们出行。车临开的时候,他拎了两兜子东西硬塞给我和戴钰,说是家里腌的鸭蛋,你们两个孩子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城里吃不到这么好的鸭蛋:见他情真意切,我和戴钰没有拒绝他的鸭蛋。倒是有村里人大声调侃他:“周老抠,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些鸭蛋到镇里的集市上可能卖不少钱哩。”
周建设没像以前那样冷了脸对人,也没粗脖子红脸地和人家掰扯,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车上的我和戴钰,我细心地发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不像以往那么干涩,上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离开王岗村以后,我们也没和周建设一家断了联系。戴钰和周小路一直都有联系。我偶尔也会和老周的儿子小周联系,问问他家里的情况和他的学习情况。这中间我和戴钰偶尔回去看老周一家。去年,我和戴钰还去村里参加了周建设老婆刘淑娟的葬礼。刘淑娟的身体一直病恹恹的,如今岁数也不小了,这样的人说没也就没了。刘淑娟去世的消息是周小路通知我们的,她说她和弟弟一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都住校不在家,怕妈这一走,爸一个人受不了,爸又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唯独信我俩的话,想让我俩去开导开导他。电话里能够听出来周小路对这个后爹是亲近的,这孩子是个有良心的人。
我和戴钰不假思索请假就去了。老周却比我们所有人预料的要坚强,甚至还笑着和我说,这人啊,早晚都得走这一步,没啥可悲伤的。看他能想得开,我和戴钰安慰了他几句,就在葬礼结束后告辞回城了。
谁能想到,事情过去还没到一年,我们就又接到了周建设的死讯。世事的难料和生命的无常不免令人感叹。
到周家的时候,周小路和弟弟小周在家等着我们。俩人眼圈红着告诉我们,他爸走的时候恰巧小周那晚回家取生活费,快睡的时候听他爸哼了两声,起身叫他,他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坚持把交代的话说完,让把这个铁箱子交给我们,让我俩帮着把后事处理一下。说着,小周从桌子上拿起一个一尺见方的小铁盒子递给我,铁盒子刷着绿漆,因为年代久了,很多地方露出了铁皮的颜色。我和戴钰好奇地把铁盒子放在炕上,见铁盒子上了锁。周小路解释说,这个盒子一直被爸当宝贝一样锁在柜子里,我和小弟从来没动过,甚至都没见到他打开过。我俩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钥匙。
我和戴钰简单交流了一下,在征得姐弟俩同意后,我用改锥撬开了铁皮箱。箱子打开的一瞬间,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显然这箱子很久没打开过了。箱子里的内容呈现在我们面前,上面是几本存折,我拿出来数了数,共有11本,有红的有绿的。我把存折递给戴钰,让她和周小路看看里面有多少钱。我和小周继续往下面找。其实箱子里也没啥了,就剩用橡皮筋捆扎得很整齐的一捆捆卷烟纸那么大的小票之类的东西。没能如愿看到金银首饰啥的宝贝,小周显然也没有失望,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他家的生活一直挺苦,父母不可能给他们留下啥金银宝贝。
我倒是对这些小票产生了兴趣,因为我一眼就看到它们是汇款单回执。这时戴钰和周小路已经核出了那些存折里的钱数,俩人的脸色都不平静。周小路把存折递给弟弟,俩人准备再核实一遍。这边戴钰悄悄告诉我,存折里的钱足足有85万多。我听了也有些愣怔:没想到周建设给儿女们留下这么多钱。可是这些汇款回执单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分明是周建设通过邮局往某处汇款,邮局留给他的回执。问那姐俩,都是一脸茫然,不知道他爸给谁汇过钱,甚至都不知道他爸汇钱这事。
孩子们的回答是我和戴钰没想到的。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汇款回执单不会少于一百张,按日期推算,时间跨度有二十六七年之久,既然孩子都不知道,那这么多次、这么长时间的汇款又是汇给谁了呢?
看得出来大家都和我有一样的困惑。周小路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说道:“这钱是不是汇给爸的老家呢?他有一次喝醉酒了和我说过,老家虽然没有啥亲人了,可是等我和弟弟出息了,一定也要回老家去看看,怎么说那里都是生养他的地方。爸爸当时说了老家的地址,是山东省某县,具体地址他没说。”
“那这钱也许是他汇给老家什么亲人的。这个好办,去邮局一查就知道。”戴钰说,转而又对周小路说:“这事你俩不用管了,我和你叔去查查看,有了结果以后告诉你。存折上的那些钱是你爸留给你和弟弟学习生活的钱,有时间拿着你爸的身份证和你们的身份证去银行重新办个卡,把钱转过去,留着你俩以后用吧。”
周小路含着眼泪点点头,伸手拉起弟弟的手紧紧抓住,小周也红了眼圈低下了头。看着这同母异父的姐弟俩相处得如此和谐,我和戴钰对望一眼,心里都不为这钱如何分配担忧了。
从周家出来,我和戴钰去了村支部书记家。大家寒暄过后,我们就恳请书记帮忙把周家的大棚地租赁出去,因为两个孩子都在读书,地只有租赁出去,才能得些租金。书记满口应承,说这事好办,现在地金贵,赚钱哩,肯定有很多人会抢着租种。二位放心,我一定会给俩孩子租个好价格的。
告别了村支书,我和戴钰又去了镇上的邮局,找到局长,把从周家拿来的汇款回执单交给他,请他帮助查看一下这些汇款的去向。这个局长是个好人,他在了解了我们的身份和目的后,对我和戴钰毕恭毕敬,马上着手去办。尽管最近的汇款日期也是在十年之前,但是他还是有办法查到了收款方地址。当他把地址拿给我们时,我和戴钰都愣了,收款地址根本不是山东省某县,而是内蒙古某市。尽管街道地址换了三次,但都是在那个城市,而且收款人都是一个叫曲艳霞的人。
这下我和戴钰都有点不知所措了,弄不懂那个周建设到底和我们打的啥哑谜。回市里的路上,我和戴钰都猜不出这回执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故事。可是这事咋的也得弄明白呀,也算对两个孩子有个交代。于是我提议回去找个双休日,再请两天假,去趟内蒙古某市。戴钰用惊喜的眼神看着我,调侃道:“没看出来哈,你的认真劲儿还在,虽然做事不紧不慢的,但是条理丝毫不乱。”
我打着哈哈,没敢看她的眼睛。戴钰又说:“我回去也请假,和你一起去。”
三天后,我和戴钰乘坐的飞机降落到内蒙古某市。按照邮局局长给我们的离现在时间最近的那个汇款的街道地址,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这是一处平房区,房子虽然有些老旧,但是还算整洁。我们站在门前认真核对了门牌号后,我举手敲门。半晌,门开了,一个白发苍苍却干净利索的老妇人打开房门站在了我们面前,她满脸疑惑地望着我们,问道:“你们找谁?”
戴钰赶紧回道:“请问您是曲艳霞吗?”
老人犹疑着点点头说:“我是,你们是?”
戴钰犹豫了一下,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们是从辽宁来的。我们,我们是周建设的朋友。”
老人分明晃了一下,我刚想上去扶着她,她自己扶住门框站住了。她使劲皱皱眉头,低低叹息一声,用极低的声音说:“进来吧。”说完转身进屋。
老人的屋里很整洁,摆设也很简洁,一看就是个生活简朴、干净利落的老人。老人让我们在沙发上坐下,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水,然后在我们对面坐下,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我们,问道:“老周是不是不在了?”
我们惊异老人的问话,她看出了我们的疑惑,却半天没有说话。正是黄昏时光,夕阳从窗口照射进来,使她的身体整个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我注意到,尽管她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是岁月并没有把她昔日的风华和美丽完全抹去。她脸上的眉眼轮廓,和她依然挺拔的腰板,还是能让人看出老人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
老人示意我们喝水,然后慢吞吞地说道:“没啥奇怪的,我和他有过约定,活着不会再见,死了给我个信儿就行。没想到老家伙还真信守诺言,到底让你们来告诉我他的死讯了。”
老人说着,眼里有了水雾:“人都没了,告不告诉又能昨的呢?”说完,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我和戴钰听得似懂非懂,我干脆拿出兜里的汇款回执单,摆放在茶几上。老人木然地望我一眼,目光转向回执单,淡淡地说:“看年纪你们不该是他的儿女呀,怎么,来和我要钱?钱是没了,你们要是不嫌弃,我这还有三间房子,你们把它卖了,虽然凑不够老周给我汇的钱数,多少也算是个补偿吧。”
看来老人是误会了。戴钰连忙告诉她,我们既不是老周的儿女,也不是他的亲属,更不是来和她要钱的。戴钰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们和周建设的关系,明确表示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想知道这些汇款单背后的故事,没有别的。
老人半天不语,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本来这是一段该随我们一起埋进土里的秘密。老周走了,他没有说一个字,却留下这些回执单,让你们找到我,让我来揭开这秘密。我也本该一个字不说的,可是细想一下也该让孩子们知道,他的爸爸虽然做过错事,却不是个没担当的人。我要是不把这些事说出来,将来有一天孩子回到家乡会抬不起头的。”
三十多年前,年轻的周建设和曲艳霞是一个小城里的俊男靓女,俩人在一个厂里上班。青春的周建设完全被漂亮优雅的曲艳霞给迷住了,对她展开了疯狂的追求攻势。那时曲艳霞经人介绍正和县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儿子处对象,所以她对周建设的追求自然是拒绝的。但是周建设明知道她有对象,还是没有放弃对曲艳霞的追求,说只要她没结婚,自己就有机会。曲艳霞开始是极力反感周建设的所作所为,可是俩人在一个厂里,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加上周建设长得还可以,能说会道的,倒是真比自己那个局长公子强。可是两家人都把婚期定了,而且自己的父母一直期盼着和局长家成为亲家,也好借局长的光把在家待业的哥哥的工作给安排了。所以尽管曲艳霞对周建设有些心仪,也只能把这微妙的情感埋在心底,冷着脸对周建设。周建设像知晓了她的心思一样,根本不把她的冷脸当回事,一有机会就凑到她跟前献殷勤。
事情出在曲艳霞婚期的头一个月的一天傍晚。那天因为加班赶活,曲艳霞走得比较晚。在厂区大门口有一小块开阔地,那块地被厂门卫开垦出来种上了玉米。白天那里绿油油是城里人眼里的风景,可是夜晚的时候那里就多少显得有些阴森。曲艳霞下班骑车走到那块玉米地的时候天还没黑透,何况前面几十米的地方还有两个同伴也骑着车子往家走呢,所以曲艳霞一点也没害怕。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出事了。当时她只觉得眼睛一花,就见一个人影从玉米地里窜出来,一下子跃到她的车前,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就连人带车被裹挟到玉米地里了。她惊恐得头发根发麻,刚想喊叫,嘴里就被人塞进了东西,眼睛也被人蒙上了。接着对方粗暴地把她按倒在玉米地里,从后面粗暴地强暴了她。
等她从昏死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原来,她和对象约好了当晚一起去新房粉刷墙壁,对象久等她不来,就开着他爸的吉普车来厂里找她。走到玉米地附近的时候,他从车灯里看到一个男人正推着自行车迎面走来。一个女人瘫软在后座上。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就是他的未婚妻曲艳霞。而推车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建设。
“本来他完全可以跑的。可能是他看我昏死过去吓坏了,只顾着把我往医院送,完全没考虑后果。”老人叹息着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接着讲下去。
后来的事情有些是我能想到有些是不能想到的,按照老人的叙述大体是这样的:先是周建设以强奸罪被判了五年徒刑,接着局长家悔了这门亲事。再后来曲艳霞发现自己怀孕了,任爹妈如何打骂就是要留下肚子里的孩子。她以前没说为啥非要留这个孩子,就是在和我们讲述的时候也没说个中原因。看来谁也无法知道她心里到底是咋想的了。
一个未婚女人挺着个大肚子,自然是要遭受人们的白眼和讥讽的,为了躲避这些白眼,不给父母添堵,曲艳霞远走他乡,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生下了孩子。没有工作,她就以捡废品为生。后来,周建设出狱后辗转找到了她,跪着求她原谅。她心里把一切都看淡了,原谅了他,但是就是不肯答应和他一起生活。周建设在这个城市晃荡了三年,想用诚心打动她回心转意,但是她就是不答应,甚至为此换过几次住地。周建设彻底失去信心了,就去了他远房舅家。临走前俩人约定,此生决不再见,谁若是先走了不在人世了,就让人捎个信儿给对方,也算是彻底断了念想。而且周建设强硬地提出,他要每月寄给孩子抚养费:“儿子是我的,我就得尽到当爹的责任。年轻时不懂事做了错事,但是不能一直错下去。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你还让我咋做人?反正你不答应,我就不会走。”
曲艳霞只好答应他这个请求。从此后周建设每月都会寄来钱,钱自然是不少的,但是曲艳霞从不和周建设说。其实也没法说。俩人不通书信,不通电话。就是有两次搬家,周建设的汇款被退回去了,他来过两次以外,俩人再无联系。十年前,孩子工作了,而且是到了国外,曲艳霞给周建设拍了份电报,坚决地说,孩子能赚钱了,不用汇款了。周建设也不再坚持,汇款中断。
从老人家告辞出来,我和戴钰打车直接去了机场。路上我俩谁都没说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周建设异于常人的生活状态的背后原因被我们无意中解开了,汇款回执单背后的秘密我们也知道了,但是我们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候机大厅等飞机的时候,我和戴钰商量着要不要把了解的情况和周小路姐弟俩说。戴钰皱着眉半天无语。半晌,她长出一口气,用轻快的语气说:“这事还是先放一放,遇到合适的机会再说。现在我有个重要的问题你该立刻回答我。”
“啥问题?”我被她问得一头雾水。
“你不觉得该对我说点什么吗?”说完,她调皮地看着我。
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红着脸说:“还说啥呀,你都是市长夫人了。再说我的懒散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辈子改不了了。”
戴钰温柔地望着我说:“我从没嫌弃过你的懒散,是你自己觉得自己不求上进。我虚拟了一个副市长的丈夫是想刺激你一下,希望你能改改你的臭毛病,现在看来收效甚微。算了,我也不和你计较了,该结束的就让它结束吧,该开始的就让它开始吧。”
说着,她十分小女人样地靠在我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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