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毕业后,我干过许多行当,如在建筑队做小工、烧锅炉、走街串巷卖冰果、跟朋友合伙贩鱼卖菜、制卖装饰画等等,现在觉得每一样都非常有趣儿。没想到后来这些生活经历都成了我的宝藏——不可多得的小说素材。庆幸自己生活在半工半农地界里,两种生存状态都体验到了。工厂周围都是水田,沟壑密布,灌渠发达。那时候有水的地方就有鱼。甚至下场雨汪出来的水坑里都会生出小鱼来。因此,我的童年跟鱼打交道最多。我喜欢抓鱼,成天在水沟里找鱼,两脚泥,一身腥。由于我的爱好,家里的炸鱼酱也是常菜。我看到鱼就兴奋,这可以说是喜欢,原因鱼有很多优点,可以吃、不伤人、好欺负。我喜欢鱼,但鱼不喜欢我,被我逮到只有死路一条。有时候也觉得鱼可怜,要死的时候干张嘴喊不了救命。我小时候特别怕疼,一疼就大喊大叫。鱼被开膛破肚的时候叫不出一点声音。鱼不会喊叫,我觉得这很悲哀。有人告诉我鱼是冷血动物,没有痛感,听了这话释然了不少。还听杀鱼的人念叨“鱼儿鱼儿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原来鱼生下来就是给人吃的,就更释然。
后来到工厂的渔队做临时工,开始养鱼,对鱼的喜欢有了变化。我曾经历过一个完整的把小鱼星儿(刚出鱼卵的幼苗)喂养成成鱼(三四斤的鱼)的过程。这个过程是需要跟鱼培养感情,建立信任的。小鱼星儿只有针尖儿那么大,起初只吃蛋清(比人待遇好),十五天左右换豆浆,再十五天之后喂饲料粉,之后才能从细料到粗料。我一天天见证鱼的成长,为了让它们信任我,依赖我,每次喂养它们的时候,我都要用一根小木棒敲击饲料台,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久而久之只要一听到这种声音.它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蜂拥过来。它们知道开饭时间到了。你能看出它们有多高兴.真就像一群天真无邪的小孩儿一样。到后来我几乎不用敲了,只要往那一站,它们就冲我游过来,在水面上翻腾,就像小狗为了取悦主人而拼命地摇尾巴。它们对我十分信任,它们浮在水面上吃食时,我可以随意用手抚摸它们的脊背,甚至可以抓它们上来。如果有外人靠近,它们就会哗地一下全部沉入水底去。有一段时间我试图记住它们中比较有特点的,给它们取名字,比如花脸儿、大嘴儿、豆眼儿什么的,但数量太多,太乱,无法办到。
小鱼星儿变成膘肥体壮的成鱼要一年半。一年半对人来说不长,对这些鱼来说,生命走到头了。它们最强壮、肉质最鲜嫩的时候才能卖上好价钱。这也是它们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它们在大网里奋力挣扎,争相跃出水面,场面无比壮观。但它们除了把水搅动摔打得噼哩啪啦响之外,它们是无声的。无声的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我想它们既然是有感情的(因为它们懂得信任),就有表达的欲望。如果它们会说话、喊叫,几万尾鱼一起喊救命,会怎样?再如果不是要捕杀它们,而是要善待它们,它们不是喊救命,而是齐声歌唱,又会怎样?
所以我相信它们一定有它们的表达方式。大自然缔造每一种生命之初都没有为其贴上阜微或高贵的标签,也同样会赋予每一种生命特殊的表达方式。你可以不懂。但决不能漠视。我相信鱼是会唱歌的。它们也会像人一样把生活经历和生活感悟作成词,谱成曲,唱出来。它们中不但有歌唱家,也会有作家,行为艺术家,甚至哲学家。
每个个体的生命都需要表达,都在拼命地寻找适合于自己表达的方式和途径。我上小学时的理想是当画家,一是因为我画画的确还不错,二是因为年纪小,未来的路很长,难说不会实现。中学毕业后这个理想放弃了,开始写东西。有一次路遇我中学的美术老师,他问我还画吗?我说早不画了。但现在写小说呢。美术老师当然不知道我还能写小说。我补充说,心里有要表达的东西,总得有什么方法宣泄出来,以前用画画,现在用写作。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我产生惋惜之情。我自认为,色彩和文字只不过是众多表达工具中的两种,我无意中选择了文字,说明她比任何一种都更适合我。所以我在这条表达之路上走了很远。收获了很多风景。更庆幸的是遇到了同样以文字来表达的人——我的恩师。最初的郑友群、现在的马秋芬、周建新。
还是回到关于鱼的话题。小时候抓的鱼太多了,不仅数量,还包括品种,比如鲫鱼、鲤鱼、鲢鱼、泥鳅、鳝鱼、穿钉儿、麦穗儿、狗鱼、嘎鱼、黑鱼、鲶鱼等等,甚至有些是叫不上来名字的。在这些鱼中,我最喜欢一种叫“葫芦片儿”的小鱼,它长得像鲫鱼,但比鲫鱼小,体态扁平,像一枚亮晶晶的五分硬币。我喜欢它是因为它的鳞片在阳光照射下会产生彩虹般的色彩。它是唯一一种我抓到后想善待的鱼(用鱼缸养起来),可是这种鱼很不好伺候,出水即死。用我当时的话说,这种鱼的气性太大。我们常把那些一被关到笼子里就绝食而死的鸟称为气死鸟。就像人类中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壮士豪侠。妈妈说长得好看的都很不好吃。似乎它们的用途只是用来欣赏的。“葫芦片儿”不好吃,好看,还得让它自由着才好看。想起马秋芬老师对我说过的话,只有在自由的状态下才能写出好作品,让自己的表达像泉水一样不由自主地从内心里流淌出来。“葫芦片儿”在水里很自由,被阳光照射便会发出奇异的光彩,但它出水即死,如果想既不死,又能焕发异彩,就要保证既不脱离水面,又不沉到水底(水底没有光)。就像写作者既不能脱离于生活,又不能沉湎于生活。那么,阳光怎么又会在你身上变幻出各种绚丽的色彩呢?周建新老师说,不可能的可能性。就像很多人认为鱼儿不会说话,但我相信鱼儿会唱歌一样。
2016 7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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