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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麦田上走走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0371
万胜

  一只壁虎从夯土墙缝隙里探出头来。天燥热,知了不歇气儿地叫。目光把土地燎起一层细灰。杨树叶子像无数片小镜子在闪。

  你走路干吗撇着脚哩?嗨呦!姥爷扛着铁锨要出门。

  壁虎爬出来,不成想瓦生正不怀好意地瞄着它。

  姥爷,你干啥去?瓦生问。

  麦田上走走,你去不?

  天太热。瓦生用木棍儿戳那只冒失的壁虎。壁虎赫然脱掉尾巴,朝墙缝里逃窜。尾巴仍在扭动。

  麦田里凉快,走吧。姥爷停在门垛里。

  断尾巴没劲了,死了。

  瓦生拄着拐跟上去,两只脚撇着八字。拐是借来的,使着别扭,走路左摇右晃,像生锈的秋千。

  姥爷,久儿长啥样?

  嗨呦,记不得哩。

  陈小五子呢?

  嗨呦,混得成好哩。

  还有大妮儿。

  早没哩。

  我二太姥爷昨没的?

  嗨呦,年岁大了,记不大清了,你问你妈妈,有些事她要么的记得。

  我妈给我讲过,讲了好些呢。

  那你还问我,莫踩了秧子啊。

  麦田闪着绿光,瓦生在地头默立不动。

  恍惚了……

  陈久儿

  久儿死于一种叫做白喉的病,这种病换现在不太容易死人,但在那个年代死人就很正常。听我妈妈讲久儿长得白白净净细高个,很帅气的一个孩子,沉默寡言,特别会看大人脸色。妈妈说久儿死的时候很痛苦,因为这病让他喘不上来气,他用两只手把自己的脖子和胸脯都扒烂了,活活憋死的。

  妈妈说起久儿的时候从没提起过名字,只是说大姑的儿子。大姑是我妈妈的大姑,久儿就应该是我妈妈的表弟。但就是这么个与我妈妈这个家族有着割不断血缘关系的人,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我想他来到世上走了一遭,怎么也该有个名字吧。

  陈久儿这个名字是我给起的。他的身世令我伤感,于是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一来觉得他很可怜,来到世上的时日太短暂,觉得他能活得久一点多好啊!二是因为他是九岁时死的。

  原先妈妈的陈氏家族在楼楼胡同里有一座土楼,楼楼胡同在陈庄是中心地带。楼楼胡同只有两座土楼,一座是魏家的,一座是陈家的,这说明陈氏家族的祖上很有钱。陈氏祖上虽然很有钱,但是人丁却不旺,几辈都是一脉单传,这让祖上很苦恼,于是找风水先生给相看,房宅田地都没问题,问题出在了祖坟上。风水先生说陈家的祖坟埋在了“聚宝盆”里面,钱有的是,香火被压住了。于是祖上决定将祖坟从“聚宝盆”里迁了出来。这一动还真就不一样了,从下一辈开始就呼啦啦地来了一大帮小子,人丁旺得不行,可是从此家道却开始败落,到我太姥爷这一辈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太姥爷一共哥四个,老大一路要饭去了东北,老二终身未娶,老三和老四好歹成了家,但日子过得很艰难。老四,也就是我的太姥爷,膝下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把大儿子过继给了他的二哥,替无后的老二养老送终。大女儿就是久儿的妈,小名莲姑娘。

  莲姑娘十八岁嫁给了高庄一户人家,媒婆说那家很富裕,在庄子里算是个大户人家,那男人长得也好,还读过几年书。媒婆倒是没太夸大其词,但不知道她跟男方是怎么描绘莲姑娘的,反正这门亲事就算是成了。那年月相亲的时候男女都不见面,全凭媒婆的一张嘴。新娘新郎见的第一面是在洞房里,红盖头一掀,是啥都得认命了。这对女人来说绝对是不公平的,男人对女子不满意可以一纸休书。女人就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窝囊一辈子。莲姑娘的男人一掀开红盖头立刻从头顶凉到了脚底。莲姑娘哪样都好,就是一脸大麻子。麻子是小时候出天花留下的。那年月没有牛痘可以种,出天花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小孩只要一得上天花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挺过来算幸运,挺不过来的就卷上破席子往坟茔地一扔喂了野狗和老鸹。莲姑娘算逃过了一劫,可整个脸都毁了。

  接着说莲姑娘的婚事。男人一掀开盖头就不干了,第二天天没亮就操起笔写休书。话传到娘家,两家老人碰了面,娘家人极力哀求,婆家也觉得既然到了这步田地,散了对两家都不好看,就硬是按下没让散。不随心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莲姑娘的婆家虽然让莲姑娘留了下来,但是并没有从心里接纳她。特别是他的男人。莲姑娘的男人结婚后就一个人搬到另一间房子里去住,把莲姑娘冷落在一旁不管。族里的兄弟妯娌也都不待见莲姑娘,想着各种办法欺负这个丑媳妇。比如莲姑娘把洗完的衣服晾在院子里,妯娌们就会往衣服上泼脏水。婆婆对莲姑娘更是苛刻,只准莲姑娘在家里住,她的一切吃穿用度都要向娘家伸手。莲姑娘很自卑,也很老实,面对婆家人的欺负从来都是默默忍受,她明白家里连蒙带骗的把她嫁给了这样一户富裕人家多不容易。实在觉得心里憋屈了就回娘家跟爹妈哭一通,原指望爹妈能给些宽慰,谁知我太姥姥还大骂她窝囊废,一回娘家就不给她好脸色。莲姑娘感觉自己成了两家都讨厌的人,渐渐地把自己给封闭起来了,跟谁也不说话,萎萎缩缩、战战兢兢地活在夹缝里。结婚的头两年莲姑娘还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娘家取吃的和衣物,再后来就连娘家也不回了,窝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尽管这样,她还是跟自己的男人生了一个男孩,男孩长得随他父亲,有模有样。这男孩一生下来就被婆婆抱走抚养,在婆家的心中莲姑娘是不配做母亲的,种儿是高家的种,跟莲姑娘没关系。如此一来莲姑娘就更加孤僻抑郁。

  我妈妈对大姑的境遇很好奇,因为总是听我太姥姥唉声叹气地讲大姑如何老实,在家里挺不起腰板。在太姥姥的心目中女人在婆家过得好坏,受不受人待见完全取决于自己,要是莲姑娘厉害一点,也不至于这样。太姥姥对自己的大女儿既怒其不争也可怜心疼。莲姑娘不回来取东西,她就颠着小脚擓着小篮子一趟一趟地给送去。据我妈妈讲她小时候有一次跟着我太姥姥去给大姑送衣服,大姑让我妈妈陪她多待一会儿,大姑说给我妈妈弄卷子吃。我太姥姥走后,莲姑娘让我妈妈在屋里等着,自己到院里择一把蒜秧子,然后朝另一间堂屋里去了。我妈妈很好奇,就偷偷地跟在后面。那间是大姑的男人住的屋子。时值中午,大姑父正在睡午觉。大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从灶台上的一个大碗里偷了一个卷子掖进衣襟里疾步走出来,整个过程很紧张。当时我妈妈有点不理解,大姑是高家的媳妇,难道吃个卷子还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吗?回到自己的房里大姑把卷子给我妈妈,又把先前择的蒜秧子剁碎拌上盐就着卷子吃。我妈妈掰了一半递给大姑。大姑不接,只是反复说两个字:你吃,你吃。我妈妈问大姑:你有卷子吃吗?大姑说有吃的呢。等我妈妈吃完了卷子,大姑才走到外屋,掀开大锅,大锅里坐着一只大碗,里面装着多半碗黑乎乎的东西。大姑端着碗把黑乎乎的东西往嘴里扒拉。我妈妈要看看那吃的是什么,大姑不让看。后来我妈妈跟我太姥姥说起这件事,我太姥姥说那东西是麸子。莲姑娘就吃这东西!

  莲姑娘被婆家欺负成这样,莲姑娘的大弟弟,也就是我姥爷实在忍无可忍了。那时候我姥爷是大队里的民兵连长。我姥爷要带人去高庄收拾他的姐夫。这件事传到了高庄,莲姑娘的丈夫害怕了,一溜烟儿跑到了天津卫,在港口上扛活,后来在那里娶了一房媳妇,把家安在那儿再也不回来了。老了后他从天津回来探亲,还专程到我姥爷家来看望了我姥爷。这时莲姑娘已过世近四十年。我姥爷对他好言相待。我姥爷说都是几十年前的事,老记着有嘛意思。

  莲姑娘的丈夫跑后不久,高家就分了。分家的时候只把莲姑娘住的那间小房子分给了她。而这个时候的莲姑娘已经患上了疯病,生活上根本无法自理。无奈之下,我太姥爷决定把他的大女儿接回家来,好歹能有人看着。

  莲姑娘疯得很厉害,经常赤条条地从家里跑出去,在大街上木木地走路,急匆匆的样子,好像要去赶集,有时还抠着一只破篮子,里面装着随路捡来的粪便。那时候人疯了也就疯了,只要她不祸祸别人就行。莲姑娘由着这样疯下去也就算了,家里人的义务和责任就是给她口吃的不叫饿死,跑出去就找回来,不叫在外面冻死。莲姑娘被接到家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却生出了让大家惊奇的变故——莲姑娘怀孕了。莲姑娘这次怀孕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久儿。

  久儿的生父是谁连莲姑娘自己也说不清楚,更何况别人呢。我太姥姥对外一口咬定这孩子是他们高家的种儿,若是按照时间上来算倒也不算勉强。从莲姑娘的丈夫离家那天到久儿出生满打满算不到一年。但若从莲姑娘和丈夫的夫妻情分上来说,这件事就显得比较离奇。我太姥爷说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条命,不能不让他活。

  莲姑娘是个疯子,根本不认自己的亲生儿子。因此,久儿生下来后一直由我太姥姥带着。就像我开头说的那样,久儿是个很好的孩子,除了自卑之外没别的毛病。我太姥姥一直把久儿带到了九岁。久儿五岁的时候莲姑娘死了。自从生了久儿之后莲姑娘换了一种疯法,不再光着身子满世界疯跑,而是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屋子里,把门窗都堵死,不见光不见人。我太姥姥还是隔三岔五地去一趟,给送些吃食。后来有一天我太姥姥回来说大闺女没了。她说这话时很平静,就好像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比如说泡桐树开花了,香椿树抽芽了。一点都不悲伤。关于莲姑娘的死,我太姥姥还表现出另一种姿态,逢人便讲大闺女死的时候很干净,之前自己还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屋子里也收拾得很整洁。这些话里有种心慰的成分,仿佛在为莲姑娘这破烂不堪的一生抹上一丝亮色。也仿佛在为她的大女儿争得一点颜面。

  莲姑娘死时三十四岁。

  久儿长到九岁的时候,我太姥姥决定把他送回高家。一来他是高家的种儿,回高家去天经地义。二来这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高家也比陈家富裕,念得起书,对孩子的将来有好处。高家的爷奶没反对,可久儿却死活不愿意离开陈家。太姥姥亲自把久儿送到高家去,前脚刚回来,久儿也跟着跑了回来,一连好几次都是这样。后来我太姥姥干脆就不让久儿进家门了。虽然久儿不像别的孩子一样会用哭闹来表达自己的心思,但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久儿内心的痛苦挣扎。久儿的两只小眉头总是锁在一起,不哭喊也不争辩,但他的两只小眼睛总是眼泪汪汪的,你走一步,他就跟一步,甩都甩不掉。我妈妈说这孩子的两片嘴唇老是红肿着,嘴唇里面都烧烂了。这孩子的火全憋在心里呢,他的病就是从火上来的。

  那天晚上久儿再次偷着从高家跑回来,见家门紧闭,就没惊动任何人,独自在我太姥姥窗户下蹲了一夜。那时正值秋末冬初,晚上很冷。早起的人看到这孩子蹲在窗根下,就像是谁戳在那儿的一小捆棉花秸子,一动不动。我太姥姥过去抱他的时候才发现这孩子的身上滚烫。

  久儿死的时候一句话也没留下,也许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当时他的喉咙被白喉杆菌发起的大泡堵得严严实实的根本说不出来话。总之,久儿在这个世上活得很短暂,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更少得可怜。

  二〇〇八年我姥爷病重,我随母亲回山东老家看望姥爷,我特意去看了我太姥姥住过的老宅子。老宅子已废弃,只留下四面的土坯墙还在,墙上的窗户也还在,这让我联想起那个蹲在窗根下的弱不禁风的久儿。

  陈小五子

  那一年陈小五子跟着土八路跑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受不了媳妇的虐待。

  陈小五是我大太姥爷唯一的儿子。前面说过了,陈氏家族到了我太姥爷那一辈一共哥四个,老大讨饭去了关外。走了两个多月在黑龙江佳木斯停下来开荒种地,几年的工夫就发达了,不但置了田产还娶了个东北女人做媳妇。又过了几年觉得落叶还得归根,就带着媳妇和三个女儿回了山东老家。大闺女许了人家,留在了佳木斯。我大太姥爷回来之后购置了田产,一下子成了全村很有实力的人物。据我妈妈讲,她小的时候还记得我大太姥爷雇人打的一口大井,直径三米来宽,井水清澈无比,我大太姥爷还在里面养了很多大红鲤鱼。村里人管我大太姥爷娶回来的东北女人叫大脚奶奶。那时候关里女人都裹小脚,难得看见不裹脚的女人。这大脚奶奶真是能干,走起路来飞一样快,眼睛里全是活儿,一刻也不闲着,还从来都不觉得累。村里的男人都很羡慕我大太姥爷。我大太姥爷回来后不久,大脚奶奶又给他生了一个孩子,这就是陈小五子。陈小五子身体细弱,长得像一颗小头蒜,这倒不是因为家里穷吃不饱饭,而是他天生就是这蔫秧子,吃的比他三个姐姐都多,就是不长肉,也不知道他那些饭都吃哪去了。大太姥爷一度很为这个儿的身子骨发愁。

  陈小五子五岁的时候世道突然变了,小日本子进了关,占了山东,隔不远就建一座炮楼子,驻在炮楼子上的鬼子兵经常在伪军和汉奸的带领下到各村屯去抢东西杀人。那年月各村白天晚上都安排村民放哨,东边炮楼子的日本兵下来抢东西了,放哨的就敲钟,全村男女老少都往西边跑。西边炮楼子的日本兵下来了,人们就都往东边跑,像赶大羊一样。我妈妈听老人讲,小日本子太可怕了,骑着一人高的大马,挥舞着大日本刀见人就砍。那刀真是快,三寸厚的木门,三脚踢不开,挥起一刀就能劈开。通常情况下日本鬼子下来只为了抢东西,鸡鸭鹅猪抢了东西就走。有时候是为了抓土八路的。只要一听说哪哪儿的炮楼子被土八路给端了日本鬼子肯定就会到各村各屯搜剿土八路。他们见男的就抓,抓到炮楼子里严刑拷打,即使明知道你不是八路也会把你折磨个半死。我太姥爷就遭受过这种折磨。有一次日本鬼子又下来了,全村的老百姓都往村东边的野地里跑,慌乱中六岁的陈小五子跟家人跑散了。我太姥爷回到村子里去找陈小五子,结果就被日本鬼子给抓了。在炮楼子里,日本鬼子给我太姥爷往肚子里灌凉水,灌大肚子后再往肚子上压木板,两个人站到木板两端使劲压,凉水从鼻子和嘴往外喷。总之日本鬼子想了很多损招折磨中国人,结果是我太姥爷的一只左眼被弄瞎了,抬回来后在炕上躺了四十多天才能下地,好歹算是捡了一条命。

  没过多久陈家的第二场劫难又降临了。由于日本鬼子越来越残暴,中国人的反抗也越来越强烈。不断有日本鬼子的炮楼子遭到土八路的袭击,不断有离群的单个日本鬼子被杀死,日本鬼子再出来的时候就不只是抢东西这么简单了,他们在抢东西之前先把村子当成目标用炮乱轰一阵子。一阵炮弹过后就得死一批人。那天大脚奶奶听说日本鬼子要下来了,夹着三闺女就往外跑,刚跑到大门口,一发炮弹正砸在她的跟前,轰的一声,一老一小两条命。大太姥爷回来时只找到了大脚奶奶的半个身子,和三闺女的一颗小脑袋,满墙满地都是碎肉渣儿。

  因为大脚奶奶太能干了,活着的时候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不用我大太姥爷伸手。人一死了,马上就什么都乱套了,再加上日本鬼子闹得凶,被抢得家徒四壁。日子过不下去,我大太姥爷早早地就把二女儿许给了人家,省得跟着自己遭罪。我大太姥爷把这个家惨淡维系了一年多,觉得家里没个女人实在是不行,就给八岁的陈小五子娶了房媳妇,这个媳妇比陈小五子大十二岁,为的就是娶家来操持家务。

  陈小五子的大媳妇姓王,名字不详,那时候女子一出嫁就再不用自己名字了,姓王的嫁给姓陈的就叫陈王氏。这陈王氏可是个厉害茬儿,一嫁到陈家就把陈家的一家老小给压住了,家里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她想不给谁饭吃谁就得饿着,她想骂谁开口就骂。我大太姥爷也是个很有魄力很有脾气的人,可是面对这个儿媳妇却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极其能容忍,大家都认为这是因为大脚奶奶的死使他精神上受了刺激。大太姥爷原本以为给陈小五子娶了个大媳妇,会很好的照顾自己的小儿子,可恰恰相反,陈王氏对小女婿根本不当回事,张口就骂,抬手就打,还常常不给饭吃。这种日子让本来就瘦弱的陈小五子受不了。陈小五子十三岁的时候,就跟着村上的几个年轻人去投奔了八路军,一走就是三十年。

  陈小五子刚到部队上,首长一看他这么小的年纪还这么瘦弱,就不想要他。陈小五子死活就赖着不走,首长没办法让他跟着炊事班的做饭师傅打下手。就这样跟着部队走南闯北一直到全国解放。解放后陈小五子在部队里还混了个管军需的小官,在济南一直待到转业复员回老家。

  陈王氏听说陈小五子在部队上混出了名堂,就一个人跑到济南部队去寻夫。陈小五子对陈王氏非常冷淡,那时候他正在跟组织上申请离婚。解放后的新中国出台了新的婚姻政策,鼓励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并且可以给包办婚姻的家庭办理离婚。陈小五子就想与这个大媳妇断绝婚姻关系。但那时候刚把自己的申请上报给组织,上级领导的批示还没下来,所以他也没跟陈王氏彻底摊牌,但是从表面上已经显露出来想要断绝来往的意思,只叫陈王氏在部队上待了一宿,第二天就给撵回来了。

  陈王氏回到家后俨然以官太太自居,在村里走路都仰脖挺胸的,逢人就说自己男人做了大官。她除了吹牛以外还凭着官太太身份向别人借粮借钱,说等自己的男人回来了就还上,解放军哪有欠老百姓一针一线的。她的日子过得很得意。一年后,陈王氏生了个双胞胎,得了两个大儿子。

  按理说这可是陈小五子的大喜事,怎么也应该回来看看吧,可是陈小五子一面没露,到济南办事的熟人见到陈小五子提起这事,陈小五子并没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喜悦。仿佛这家人与他一点瓜葛都没有。这就引起了很多猜测,说那两个孩子并不是陈小五子的,而是村里某某人的。这种话传到陈小五子的耳朵里,他的表现还是非常得平静。从他的表态中根本就让你找不到答案。就这样,又过去了几年,陈小五子复员回到老家,在大队当了干部。当时我大太老爷早已过世。陈小五子回家来谁也没告诉,先到大脚奶奶的坟前祭拜了一番,然后一个人往家走。家里的老宅子一点变化都没有,走的时候啥样现在还啥样。陈小五子在大门口站了好久才推门往里迈。陈王氏当时正要出门,两个人在院子里照了面,都愣了。陈王氏突然一嗓子:老大,老二赶紧出来呀。两个半大小子从屋子里冲出来。陈王氏扳着两个儿子的头说,叫爹。孩子有点不知所措。陈小五子一摆手说,别叫,我不是你爹。

  陈小五子前后只跟陈王氏说了三句话,第一句:你看看这个。他把一张纸放到陈王氏的眼前。陈王氏说,这是啥东西?我不认得字。

  第二句:这是政府给咱俩开的离婚书。

  接下来陈王氏又哭又闹。陈小五子板着脸往外走时说了第三句话:这屋里的东西你愿意带走啥就带走啥。

  第二天陈小五子背着行李卷回到了家。三十多年没有变化的家终于有了一些变化。屋里屋外所有能砸的东西都被陈王氏砸烂了。

  陈王氏带着两个儿子回了娘家。自此,他俩的婚姻关系彻底结束了。后来陈小五子娶了高庄一个大麻子脸的女人,这个大麻子女子是个独生女,家里只有老母一个,家境却是很富裕。陈小五子跟大麻子女人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挺好。

  我妈妈说,陈王氏的娘家穷得连饭都吃不上,陈王氏回娘家之后没几年就病死了。她死的时候给两个儿子留下话,让他们去找我五叔认亲。两个儿子后来找了好多次,我五叔一直到死都没认他们。

  陈大妮儿

  我大太姥爷扔下一个大闺女在黑龙江,然后举家返回了老家山东。大闺女的小名叫大妮儿。因为我大太姥爷就是在东北发家的,所以,对于大妮儿今后的生活并不担心。而且我大太姥爷给大闺女物色的丈夫也很称心。陈大妮儿的男人是独身,双亲早亡,也没有啥亲戚,不用考虑家族里的繁琐事,再有这男人老实巴交吃苦耐劳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年纪又长了大妮儿五岁,很知道疼人。以上种种,我太姥爷很放心。但让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个大女儿的命运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好。

  陈大妮儿婚后第三年就喜得贵子,陈大妮儿还写了一封家书寄给我大太姥爷。这封家书是我大太姥爷收到的大闺女的第一封书信,也是最后一封。后来陈大妮儿在东北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还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请求投奔娘家,但这封信并没到我大太姥爷的手。

  这封报喜的家书还没到我大太姥爷的手中,陈大妮儿的家就出现了变故。陈大妮儿的男人到山上伐木头被大树砸死了。陈大妮儿一下子没了依靠。丈夫活着的时候家里的一切事务全部由丈夫打理,陈大妮儿只管在家里洗衣服做饭。实际上在东北的大山大林里女人是没有多大用武之地的,林场里的活儿又重又累,别说是女人,就是体格孬一点老爷们也扛不住。陈大妮儿带着刚出生的儿子被生活逼上了绝路。陈大妮儿丈夫死的时候刚入冬,东北的严寒是关里人无法想象的,在那个冬天里,陈大妮儿一个人猫在大雪覆盖的土房子里,缺粮少柴,屋子里的四面墙上都结了霜,屋子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婴儿冻得哇哇哭个不停,陈大妮儿就把婴儿搂在自己的棉袄里头,贴着肚皮,她只能盘着腿一宿一宿的不睡觉。要不是丈夫生前的工友常送些食物和木材来,她跟儿子恐怕过不了那个冬天。工友看她实在可怜就给她出了个主意。林场里有个伐木工的远房表叔结婚好几年不生育,一直想要个孩子,不如把孩子送人,这样孩子也能活,她也不至于被拖累死。无奈之下陈大妮儿只好同意了。那户人家姓赵,陈大妮儿的孩子送过去后人家给取了个名字叫赵来子。

  陈大妮儿后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妈妈讲得很笼统,许多细节只能靠我的想象力来让它丰满起来。

  陈大妮儿总算是熬过了那个冬天。剩下一个人了,陈大妮儿就跟着林场的男人们到山上伐木,运木。一天到晚累得直不起腰。这样繁重的劳动让陈大妮儿无法承受,陈大妮儿每天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那个冰冷的小屋时心中都会生出无尽的痛苦和无奈,情不自禁地哭上一阵子,但为了活着也没有别的办法。陈大妮儿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硬,原本柔软的肌肤如今像粗糙的猪皮一样,肌肉像石块一样僵硬,头发也白了。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来例假了。这种感觉让她很害怕,毕竟自己的年龄还没到应该枯萎的时候。而事实上自己的身子却如同枯树一样,里里外外都朽烂了。她这样劝自己,熬吧,早晚有熬到头的一天。冬天最难熬,熬过了一个冬天,又熬过一个冬天,对于一根已经腐朽的烂木头来说,还有什么所谓的呢。

  林场上有一个姓李的把头,外号李大狠,六十多岁,有老婆没孩子。李大狠对人挺狠,但对陈大妮儿却很好,一直在干活上很照顾她。陈大妮儿觉得这人虽然长得一脸横肉,但心眼好使,就不像别人一样管他叫李把头或者李大狠,叫他李大哥。有一天晚上,李大狠来到了陈大妮儿的家。陈大妮儿正在一个人吃冷饭。李大狠进屋后也不说话,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抽旱烟。陈大妮儿说,李大哥找俺有啥事啊?

  李大狠还是不说话,抽完了一袋烟,又往烟袋锅子里蓄了一袋烟。

  外面的天已经黑得像锅底一样。陈大妮儿心里越来越没底,她站在门口,斜着身子,摆出随时往外跑的架势。

  李大哥,是不是俺哪有做的不好的地方?陈大妮儿小心翼翼地问。

  李大狠这才把嘴里的烟袋嘴子拔出去说,大妹子,你啥都好。

  陈大妮儿说,李大哥有啥话就直说吧。

  好,那我就直说了吧。李大狠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咱家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

  啥事?

  我和老婆过日子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个一儿半女的。

  陈大妮儿点了下头。知道。

  我想让你给我生个孩子,我不能无后。

  陈大妮儿的身子突然重重地抖了一下,然后就成了一块燃烧着的僵硬的木炭。李大哥,你走吧。

  李大狠站起身。陈大妮儿把身子从门口挪开。

  李大狠说,大妹子,大哥不强求,你要是不同意就当我啥也没说,你要是明天不来上工,我就只当你同意了,晚上我就过来,你以后也不用上工了,日子我管,一直到做完月子,要是生了儿子另外再给一笔钱。

  李大狠一闪身出了屋子,消失在黑夜中。

  陈大妮儿赶紧跑过去把门插死了,回到屋里吹灭了煤油灯,独自坐在炕沿上开始哭起来。

  第二天陈大妮儿没去上工。晚上,李大狠割了一刀肉,拎着半袋面和一把粉条来了。他来的时候陈大妮儿坐在炕上,把自己洗得很光鲜,两只眼睛像桃一样红肿。看到肉和面,大妮儿又哭了。她记不得多久没吃到面了,更忘了肉是什么滋味。习惯了高梁米粗糙的嗓子眼儿还能感觉到白面的细滑柔软吗?

  李大狠进屋后开始一声不响地忙活起来,炖肉,和面。他的手法很利落,没一会儿,陈大妮儿的小屋子里就浓香扑鼻了。陈大妮儿坐在炕上一直在簌簌地流泪。李大狠把烙饼和猪肉炖粉条端上来的时候说,别哭,以后想吃天天有。

  李大狠说的没错,在后来的半年中,陈大妮儿的日子里始终飘着香溢着甜,而且还不用挨死累。但是陈大妮儿却越来越不踏实,因为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在这半年中李大狠几乎天天来,做得这么勤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呢?陈大妮儿自己偷偷去了一趟镇,她听说镇上有一个专看妇女病的大夫,大夫给陈大妮儿做了全面的检查,得出的结论是由于之前她从事的体力劳动太繁重,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而丧失了生育能力。

  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李大狠做好了饭在家里等她。一进门,李大狠就问,去镇上了?

  陈大妮儿点头。

  找赵大夫了?

  陈大妮儿点头。

  咋说?

  陈大妮儿哭了。

  吃饭吧。李大狠那天晚上没碰陈大妮儿,等她吃完饭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第二天,陈大妮儿又出现在了林场。

  认命吧!陈大妮儿渐渐地想开了,在这茫茫的人世中自己就是一棵没有任何生存意义的小草,每天在日出日落之间机械地活着,就等着死了的那一天的到来。但是,面对李大狠她总是觉得心里有愧,虽然李大狠什么都没说,表面上还像从前一样,但陈大妮儿受不了,她总是想方设法躲着李大狠。陈大妮儿觉得这种日子没法再过下去了,她想到了山东老家,于是她写了第二封家书。这封家书里说了自己的境况,最后她说在东北实在生活不下去了,想投奔娘家。

  如果这封信能够到达我大太姥爷或者陈小五子手的话,陈大妮儿的生活可能会有转机,但那个时候陈小五子已经跟着八路军跑了,家里的一切大事小情都由陈王氏把持着,这封信当然也就到了陈王氏的手里。陈王氏看了信后把信烧了,托人给回了一封信,回信中说,现在家乡闹日本鬼子,村子已经被炸平了,回来也没处投奔,不要回来了。

  这封信把陈大妮儿的后路给堵死了。无奈,陈大妮儿只好把所有的苦水都咽进肚子里每天挨着日子,挨过一天算一天吧。有时她也想干脆死了算了,可是她下不了决心,她总是想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被扔在了关外,家人呢,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呢,虽然给了别人,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啊。这些人都是跟她有亲血关系的人啊,这么不声不响地就死了,不甘心啊。这种半生半死的日子又挨过去了几年,突然有一天,一个老男人领着一个小男孩儿到林场来找陈大妮儿。一见面老男人就对男孩儿说,这就是你亲娘,叫娘。眼前这一幕把陈大妮儿弄愣了,她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男孩儿,说什么也想不到这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赵来子当时已经九岁了。

  老男人跟陈大妮儿讲,赵来子到他家的第四年,自己的老婆突然有喜了,生了个儿子。但是当时也没想把孩子送回来,觉得既然来了就是与赵家有这个缘分,两个孩子一起养着吧。可是就在前一年,老婆被日本鬼子给糟蹋死了,就剩了他带着两个儿子,没了女人的日子没法过,再加上日本鬼子闹得凶,他准备带着儿子远走他乡。老男人讲到这儿的时候哽咽了,说要不是老婆被日本鬼子糟蹋死了,这个家还能凑合着过,日本鬼子就是禽兽,连老太婆子都糟蹋,我老婆在半路上被日本鬼子逮住,日本鬼子扒光了她的衣服,牵过一头驴来,让……我老婆就自己撞了刺刀。

  陈大妮儿说,赵大哥你别说了,我还得感谢你养活了我儿子九年,不管昨样你都是他的爹,不会忘了你的这份恩情。

  陈大妮儿让赵来子给赵大哥磕头。

  赵大哥哭着走了。

  我妈妈说陈来子长大后一直在林场做工,解放后成了国营林场的工人,做跑外的业务员。陈大妮儿老的时候风湿病非常严重,无法正常走路。但只要儿子出差她必定要嘱咐儿子到关里寻找自己的娘家人,她唯一的线索就是那封陈王氏给她的回信。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陈大妮儿出生在黑龙江,根本没有到过山东老家,而父亲举家回关外的时候留下的地址还是老的,那时候讲的是什么府什么州,后来地区的归属多次更改,名称也换了又换,根本无法确定。为了寻根陈来子不知道跑了多少趟,走了多少地方,打听了多少人。皇天不负有心人,陈大妮儿作古两年后,陈来子终于走进了陈庄,打听到了陈家人。这个人是我的太姥爷。我太姥爷已经九十三岁,是陈庄的老寿星,虽然如此高龄,但身体尚好,思维还清晰。当陈来子说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我太姥爷顿时老泪纵横。

  陈秀才

  我二太姥爷根本就读不起书,却又怎么会成为秀才呢?

  陈庄两大户,一户魏家,一户陈家。到我太姥爷这辈陈家已经落魄得很,田产都变卖了,我太姥姥要了一辈子饭,成了要饭专业户。魏家却一直都很富有,陈家的田产都是被魏家收购的,包括那座土楼。魏家的原址解放后建了小学校和大队部,在挖地基的时候挖出好多装钱的箱子,有银元铜板也有纸票子,纸票子挖出来后一见风就灰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各村各屯都修建土围墙,土围墙三四米高,一二米宽,用土夯实,把整座村子都围起来,土围墙的外面还掘出一道护村河。这些土围墙主要是为了防范胡子,那些年世道不太平,胡子闹得凶,胡子来了像刮风一样,抢完就跑。穷人不怕,因为穷,不但不怕,很多胡子实际上也都是穷人。白天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晚上操起家伙聚拢一堆专抄富户,要么抢,要么绑。因此富户不但要修村围子,还购置武器,武装家丁。我妈妈听老人讲过很多胡子的故事。有一年夏天,魏家的土楼被一伙胡子给抢了,胡子来的时候遭到了家丁的反击,胡子没得逞,只伤了一个家丁。魏老爷子明白,胡子抢谁家之前必定会事先有人踩好点,而这些踩点的人实际上就是本村的人。魏老爷子心知肚明这个人是谁,就是陈庄一个叫陈田的中年汉子,这人看上去本本分分的,白天种地干活跟没事人一样,经常在晚上跟着一伙胡子打家劫舍。魏老爷子也没声张,毕竟只是怀疑,没有实证。他找了一个外来户姓刘的后生,给了他一把枪和二十块大洋,雇他把陈田弄死。刘后生拿到钱和枪的第二天晚上就行动了。因为夏天闷热,很多人家在房顶上睡觉。那天晚上陈田和老婆带着两个两三岁的孩子在房顶上正睡觉呢,刘后生偷偷地爬上了房顶,朝陈田的脑袋打了一枪,然后就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像没事人一样来看热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陈田的孩子长大之后一直想找刘后生报仇,但时代不允许了。

  魏家不但修了村围子还请了私塾,村里谁家能付得起学费或者跟魏家关系好的就可以到私塾里读书。我二太姥爷既没钱又跟魏家关系一般,所以没机会读书,但是我二太姥爷喜欢读书。他生就一副文人气质,白净细瘦,脾气也稳重随和,而且这种气质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别的小孩喜欢玩打仗,拿着树棍子拼来拼去的,再不就满胡同疯跑。我二太姥爷从来不跟其他孩子们疯闹,自己一个人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字,还有模有样的读。再长大一点了就跑到魏家私塾的外面偷听人家读书。每天都去,在墙根下一直蹲到人家下学。就凭这,我二太姥爷竟然认识了不少字,会背诵好多诗词文章。当然按他的家境学得再好也不可能去参加应试,成不了真正的读书人,但是在陈氏家族里他已经算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了。写信记账,包括过年写个春联画个福字都得他来。魏家老爷子也知道我二太姥爷到他家私塾偷学的事,但也从来没制止过。有一次他看到了我二太姥爷写的春联当着别人的面说,这陈家的老二是个秀才命啊,可惜生错了门庭。他这句话的意思显然不全是在夸我二太姥爷的才华,而更多的是在贬低陈家的落魄。经他这么一说,陈秀才的外号就叫开了,大家叫陈秀才的时候大都是一种戏谑的口气,后来越叫越顺嘴,就没人再叫他的名字了。

  陈秀才是个挺让家里人头疼的人,农活家务样样不通,就知道天天对物冥思。让他擓着筐去挖野菜,他连筐都得给你丢了。让他给人家去打短工,他到人家就抄着袖子一站,像老太爷一样,弄得雇主哭笑不得。如果有人让他给写个信,这本来是他能干好的事,可是他写完的信让收信的人看不明白,太文了,之乎者也的拽词一大堆。你要是给他提意见他还上来酸文人的劲头了,不伺候你了。这不就成了一无是处的废物了吗?按理来说有点文化的人想找媳妇不难,哪怕家里像陈氏家族这样穷的。那时候上得起学的人太少了,有学问有知识是受人敬仰的,可是我二太姥爷就不一样。到了说媳妇的年龄,媒人一说是老陈家的二小子,没有人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家穷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他这一无是处又酸腐的文人做派。

  我大太姥爷离开家到东北闯荡的那一年,我二太姥爷的婚事总算是八字有一撇了。女方家在五十里地外的大洼庄,离得较远,对我二太姥爷的情况不太知晓。听媒人说这女子既能干模样又好,而且通情达理。相看时我太太姥姥跟着媒人去的,到女方家的时候看到那女子正面朝里背对着门坐在炕上做针线活,一条大辫子油光水滑干净利落地垂在背上,腰是腰屁股是屁股,我太太姥姥高兴得不得了,当时就答应下了这门亲事。回来后就开始筹备我二太姥爷的婚事。据说经过我太太姥姥的描述,加上媒人的添枝加叶,我二太姥爷很高兴,还偷偷地创作了一首抒发喜悦心情的诗。那首诗具体写了什么,写成了什么样已经无从知晓,反正这足以证明我二太姥爷当时的心情。

  按照当地的习俗在大喜之目前新娘子要坐福三天,就是在娘家的炕上坐着,屁股底下放一把斧头。这三天之内不能起身,不能走动,甚至不能上茅房。三天到了,婆家的喜轿盈门,新娘蒙上盖头上轿。新娘的喜轿进了婆家的门,一落轿,新娘不等别人过来搀扶,自己钻了出来,开口就问,你家茅房在哪儿?把婆家的人造一愣,忙指给新娘子看。新娘子急匆匆的往茅房跑。茅房紧挨着一个牲口棚,里面有一件陈家最贵重的宝贝——一头老青驴。新娘子看到驴后嚷嚷了一句,哎呀,你家还有大马呢!婆家人又被造了一愣。婚事照常,第二天早上,我太太姥爷拿来一吊钱给新娘子数。一吊钱十二枚,结果新娘子数到八的时候就不会数了,原来对新娘子的怀疑被证实了,这女子脑子有毛病。这下把婆家人彻底造蒙了。我太太姥爷马上就要找媒人去,我太太姥姥说算了吧,就咱儿子这样的跟傻子也差不多了。这一句话把我太太姥爷给说没脾气了。老两口认了,也让我二太姥爷认命,可我二太姥爷的脾气上来了,没多废话,立即提笔挥毫立休书一封,把新娘子退回了娘家,并声称这辈子不再娶妻。

  据说那封休书是我二太姥爷写过的书信中最简明扼要能让人看懂的一封。

  我二太姥爷说到做到,这一辈子别说是娶妻,连女色都没近过。后来为了不至让我二太姥爷终老无依,决定把他四弟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姥爷过继给他做了儿子,给他养老送终。

  我大太姥爷举家从关外回来之后的那几年陈家的日子很红火。我大太姥爷发达了,给落魄的陈氏家族带来了极大的荣耀。虽然比不上魏家,但除了魏家之外也无人能比。我大太姥爷很重视知识,而且思想也不保守。他让孩子们都有书念,不论男孩还是女孩。他的二女儿念书念得好,他花钱把她送到天津国高去读书。

  我二太姥爷虽然没有娶妻生子,但他非常喜欢孩子。尤其喜欢我大太姥爷家的二闺女和四闺女。喜欢二闺女是因为她是个读书人。在那个年代能在国高中读书的人比现在的大学生还牛。那时候,二闺女每次从学校回来,我二太姥爷都形影不离。可偏偏这个二闺女命不好,在天津读书的时候患了一种头疼病,学业未满就死了。二闺女死后,她读的那些书就都成了我二太姥爷的宝贝。我二太姥爷整天抱着那些书看,越来越痴迷。反正吃穿都由我大太姥爷供着,他只身一人也不用为了生活发愁,整天活在书里。

  我大太姥爷的四闺女的小名叫香儿。香儿长得胖乎乎的,像上等白面蒸出来馒头,脾气也好,不笑不说话。我二太姥爷最喜欢她的地方是乖巧好学。读国高的二闺女死后,我二太姥爷几乎就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香儿身上。香儿生在黑龙江,回到老家的时候才一岁,我二太姥爷整天抱着她玩,看书的时候也抱着,不管她能不能听懂就给她背诗念文章。香儿被熏染得一股书香气息。本来就长得粉粉嫩嫩的香儿,性格又文静,更是招人喜爱。香儿说话和背诗几乎是同时学会的,大家都认为这孩子长大肯定会有大出息。别人夸讲香儿的时候我二太姥爷比香儿的亲爹都高兴。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日本鬼子就进来了。从此我大太姥爷的家境一落千丈,我大太姥姥(大脚奶奶)和三闺女被炸死了,那天要不是我二太姥爷把香儿抱出去玩儿,恐怕也会跟我大脚奶奶一道被炸死。我大太姥爷自顾不暇,也就顾不上我二太姥爷了。

  家境再度落魄,我大太姥爷决定给陈小五子娶大媳妇来担起家务。我二太姥爷找到我大太姥爷说,把香儿过继给我做女儿吧,我照管她。我大太姥爷不同意,说你自己都活不起呢,还能照管好别人?我二太姥爷没再说第二句话。其实那个时候我大太姥爷对香儿的将来只有一个打算,早点找个婆家嫁了。那年月女孩子容易被日本鬼子糟蹋,更别说长得好看的女孩子了。尽管香儿跟别的女孩子一样往脸上抹锅底灰,用布条子把胸脯勒平,可姑娘长大就像泡桐树的花骨朵,不是你想捂就能捂住的。香儿越大越漂亮,模样俊俏,腰身也凸显出完美的曲线来。这样美丽的姑娘要是换在现在绝对是个宝,可那时就是祸。面对越来越成熟的闺女,我大太姥爷的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就旱早托人给找婆家。陈小五子娶了大媳妇不久,媒人就上门了,媒人给提亲的这家人家在大周庄,距离陈庄二十多里地,男方姓周,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我大太姥爷别的什么都没图,就图了这一个老实本分。

  香儿不愿意出嫁,尤其一听说自己要嫁的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因为香儿从心眼里喜欢读书人。估计这是受了我二太姥爷的影响。她觉得自己就应该找一个知书达理又有个性的男人。香儿坚决反对这门亲事让我大太姥爷很头疼,他就找全家人对香儿进行思想教育。香儿谁的话也不听,但是香儿唯独听我二太姥爷的话。实在没办法了,我大太姥爷就找我二太姥爷去劝香儿。我二太姥爷也跟香儿一样反对。我二太姥爷当然不同意去做说客,不但不同意还把我大太姥爷教育了一通。我大太姥爷憋气,就回家准备对香儿采取强硬手段。他采取的强硬手段无非就是关黑屋不给饭吃。要是换个意志不坚定的人,饿个几天也就服软了。可香儿不是一般闺女,不给吃就不吃,一连饿了四天,我大太姥爷心里倒没底了,把香儿从小柴房里放出来,把饭端到跟前。香儿倔脾气上来了,你让我吃我还偏不吃,你不把婚事退了我就是不吃饭。自己开始闹起绝食来。又是三天没吃饭,香儿眼看着就饿得没人样了,又过了两天,神志进入模糊状态。这下我大太姥爷真是急了,赶紧把我二太姥爷找来。这时我二太姥爷因为香儿的婚事跟我大太姥爷怄气,一直不露面。他一开始听说香儿用绝食来跟爹对抗,心想这也好,当爹的一心软这事也就算了。没想到这香儿竟闹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他啥也不管顾不了,跑到香儿的身边捧着香儿的手就开始哭。那是真心疼啊!一个大男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可是我二太姥爷从来没有过的。哭着哭着香儿也跟着哭了起来。香儿张开了眼睛看着她的二叔说,二叔,别哭了,我嫁。

  香儿出嫁的时候全村人都来看热闹,大家都想知道这么好看个女孩子嫁了个啥样的男人。按照当地的习俗新郎官是不接亲的,婆家派一个家族中有些威望的老者带着接亲队伍来到娘家,用轿子把新娘抬走。因此,新郎具体长什么样是看不见的。据我妈妈讲,香儿嫁给的这个男人长得奇丑,尖嘴猴腮,又黑又瘦,两只虎牙支出来老长,还弯腰驼背,从外貌上很难准确地判断出实际年龄。我妈妈说这些也是她后来听说的,她从来没见过,庄里的人也大都没见过。因为香儿的男人从来没来过陈庄,香儿每次回娘家都是一个人。刚结婚那两年,香儿每次回娘家都会到我太姥姥家里趴在我太姥姥的怀里哭上一阵。她不甘心嫁给了这么样的一个男人。后来香儿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猪儿,女儿叫坤。

  这件事给香儿的打击很大,但是给我二太姥爷的打击更大。香儿结婚的那天我二太姥爷神秘失踪,家里人四处找也找不到,过了四天后才自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我大太姥爷问他,你这些天跑哪去了?我二太姥爷就说了一句话:我对不起咱香闺女。

  我二太姥爷是由我姥爷给送的终,卒年六十五岁。据我妈妈说挽联是我二太姥爷自己写的,上联:一生一滴泪

  下联:两辈两行书

  据说我二太姥爷写完“行”字时就落笔辞世,香儿来奔丧看见挽联上少了个字,提笔就填上了“书”字。

  尾声

  瓦生再去山东姥家,仍是夏天。姥爷在那个夏天没的。田里的麦子正绿。

  灵堂设在大门外,壁虎在砖墙的缝隙里爬来爬去。

  晚上很静,似乎能听见麦子交头接耳,瓦生在灵堂里守了一夜。虫子的低鸣和麦子的交谈声像磨盘,把墨黑的夜一点一点地磨白了。

  瓦生说,姥爷,外孙来看你了,外孙记得你的好呢,记得那年夏天你千里迢迢把外孙接家来治脚。

  姥爷的墓地在麦子地当央。油绿油绿的麦地,这次姥爷没能走着,而是躺着去的。瓦生扶着灵柩想起姥爷的那句话。

  瓦生,在麦田里走走,嗨呦。

  一辈一辈都是这样走过来的。瓦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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