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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1807
□曹鼎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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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

  □曹鼎毅

一百年前村子就这么大,也许永远也不会大。二十几户的人家,随着山势、河流的摇摆,均匀安详地散布着。河是清河,村里人没觉出什么,倒是外来勘探的一位老专家,喝了这水之后,横加赞美,临走还背上几壶。村里人为这事荣耀多时,没想到这让人经常洗衣涮灰的河水竟是如此宝贝。河两边是地,谈不上肥沃,却纠缠人永远面朝着它。地是趴在山脚下的,山不高,三面围着。岁月的流逝只使狼嚎越来越远乃至消失。

  起脊式的房子,永远依山背北的方向,方方正正的院套。鸡架、猪圈、狗窝,垛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垛。这些还不够气派,便盖一个偏厦,一个不够,便盖两个。这便是一个庄户人家。村人永远乐此不疲,却发现永远也无止境。

  村子有名,叫西阳庵。“文革”时,来了一群戴红袖章的人,把庵砸了,佛的眼珠被挖出来当溜溜玩,名字也改作“胜利”,可村里人仍西阳庵这、西阳庵那地叫。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婚丧嫁娶,来来去去。“大跃进”时,砸锅卖铁;“单干”后,把地从山脚开到了腿肚,以至于后来开出了彩电、冰箱、组合音响,开出了会直着腰板走路,大声放屁乃至想勾引别的女人。

  日子像一头拽着犁的老黄牛,从垄这头拽向垄那头,又从垄那头拽向垄这头,终于拽到了公元二十一世纪的腊月。

  山村的腊月是带着香气来的,油香菜香米饭香猪肉香,成天可劲往人嘴里灌。虽然夏秋之际的那场冰雹把全年的希望砸个稀巴烂,让本是辉煌的秋灰溜溜的,可腊月一到,山里的空气便活了起来。女人的脸上写着笑,男人的话里搀着希望。

  年是神圣的。过年可是大事。人们从一入腊月门开始,便怀着恭敬欢快的心情,去干这忙那,像企盼新生命降临那样地企盼着新年。说话的声音变小了,语气变柔和了。即使孩子们闯了祸,也不会打屁股了。山里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倒是猪鸡鹅鸭的叫声大起来。

朔风从山口涌进来又旋回去,飞扬起来的枯枝败叶打着旋转把荡漾的菜香油香以及摇滚乐散向四面八方。哀嚎的猪叫使得前来闻香的山狍野兔惊慌失措又习以为常。零乱的的鞭炮声萦绕山峦,更搀杂着孩子们盼年的喜悦。

  腊月十四这天,村里的年轻人一窝蜂似的涌向集。集市离村子十多里地,紧靠公路旁,场地不大。逢四遇九是正日。天刚亮,便有人来抢地摊,几乎能占的地方都摆上了东西。一个人不行,便夫妻,姊妹,朋友,恋人相帮。见人就喊,热情满腔。年轻人是逢集必赶的,没有什么目的,却总有那么高的兴致。也许真的只是去买只耳钉、围领,也许什么也不买,只是去逛逛,乐哈哈一阵。他们有无穷的热情、激情,在这爱情多产的季节,他们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小芹起来的时候,妈已把饭菜做得差不多了。见小芹伸着懒腰,妈便说看你将来当媳妇怎么办。小芹没理,径直去厕所。妈把洗脸水打好了,等了一阵不见小芹回来,出门一望,见小芹正和祥子打手势,妈的火一下子就来了。

  小芹和村里的祥子相好,这真是让小芹妈万万没想到的事。从小芹记事起,两家——更确切地说是两大姓——之间就常常发生口角,为了一点小事就毫不相让,甚至大打出手。虽然这几年孩子大了,有些话再难出口了,可小芹妈没少在小芹耳边吹风:少和他们来往,想嫁给他们家,你死了这个心!每次小芹都不语,小芹妈放心不下。

  后来,当有人告诉她,说小芹和祥子相好时,她一口否定,说准没这事。直到有次看电影,她中途去旁边的木桥底下方便,模糊觉得小芹和祥子拉着手惊兔般飞跑时,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其实,小芹妈也觉得祥子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待人忠厚,热心肠,是个本分人。要不是祥子的父亲,即使祥子穷点,小芹妈也许能答应这门亲事的。

  祥子现在孤身一人。祥子的父亲在祥子的母亲身怀六甲的时候撒手西去。祥子有个乳名叫梦起,这是他父亲临终前留下的。祥子常常默念这两个字,并曾为之泪流满面。祥子的母亲和爷爷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可并没长大的祥子却一点点地看着母亲和爷爷过世。双亲死时,祥子没流多少眼泪,看着别人成双成对恩恩爱爱,祥子觉得爷爷应该去找奶奶,母亲应该去找父亲。

  祥子的爷爷写得一手好字,这是让山里人称道的。“二十四,写大字”一到这时候,村人便陆续将红纸送来。条件好的,顺便送瓶墨水或墨块。把要写的东西交代清楚,便出去,傍晚或第二天取走。字很有气势,有骨有肉,再看上面内容,让人心里舒服。心里过意不去,便送点东西或请吃饭。祥子的爷爷总推辞,人们拗不过,便在农忙时,帮他做点啥。

  祥子念了几年书,成绩平平,倒是字写得好,等爷爷作古,竟能孙承祖业,动起笔墨来。谁家有事,有求必应,亦不图报。

  小芹哼着小曲从外面潇洒地跳进来,边哗哗地洗脸,边说:“饭好了没?妈,快点!”小芹妈没好气:“饭早好了,就等你,赶紧收拾收拾,今天裱墙。”“什么?!”小芹声音高起又落下,“今天是集,我去买东西。墙等后天糊吧。”“别东拉西扯!还不知道你的小九九。以后没时间了,娟子家捎信来了,让年前把你哥的事办了。”小芹不吭声,满脸写着不高兴。

  小芹的哥哥叫柱子,二十二岁。十八岁那年柱子刚念初二便毅然辍学,上了基建队开始闯荡江湖。一年下来,柱子便会说粗话能喝酒抽烟打架,便发育成一个俊俏小伙子的轮廓。慧眼识丁的姑娘们争相取宠,终于让娟子捷足先登。在简陋的工棚,在尚未竣工散发着潮气的水泥地上,他们走完了美丽而短暂的少男少女之路。娟子在堕胎一次之后肚子又大了起来,而且捎信说就这月“月子”,惊得柱子家无可奈何在匆忙中准备为他们完婚。

  小芹妈用三块钱到村里会算命的王先生那里去,换出个日子:腊月二十四。

  

当太阳爬上山顶时,村子便如拉开幕的戏,欢快起来。牛欢、猪叫、犬吠、鸡鸣,争相登台。那背景是固定不变的:暖烘烘的太阳,垛得整整齐齐且散发猪粪牛粪马粪味的粪堆,袅袅的炊烟,凌乱而又整齐的院落。

  四五个女伴来到小芹家,拉她逛集。虽然小芹妈以活忙搪塞,但女伴们机灵得很,见小芹不吭声,又知道小芹要帮祥子卖东西,便嘻嘻哈哈地把小芹推出来。小芹很不情愿地去推了自行车,跳上车子就一阵猛蹬,把女伴们甩得老远。

  其实,只要有小伙子赶集,姑娘们是不骑车的。谁也不用告诉谁,待小伙子们用上脚劲,便纷纷跳上后车座。崎岖的布满石头的山路上,便有飞一般的竞赛车队。

  小芹不,她说祥子体格单薄,宁肯自己骑着车。

  集市比往常显得窄小,此起彼伏的声音叠起来,撒向很远的山峦。买的多,卖的更多。人们拥挤着,和小贩们的热情顶撞、纠结、融合。

  小芹和祥子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兜售着他们自制的山肴——腌渍的蕨菜、蘑菇、桔梗等小菜。祥子卖,小芹收钱。不时地,也瞅着此起彼伏的声音的空隙喊上一嗓子:“解油菜呦,解油菜!”引得好奇的人前来。小琴便解释:“成天净吃鱼吃肉,多腻歪人啊!吃吃这小菜,就解油了。”讲得合理,风趣,不少人便顺手买上三斤二斤,反正也不在乎这几个钱。这样一来,小芹胸前装钱的小兜便鼓了起来。

  这个法是小芹想出来的。一次进城,小芹看见有卖这菜的摊子,随口一问价钱,吓人!在山里连几毛钱都不值的东西,经过他们一炮制,竟卖十几块钱一斤。小芹马上想到祥子。祥子不能外出打工,若是学会这手艺,隔三岔五地赶趟集,既不耽误农活,又可挣点钱;再说本钱小,只要春秋多下点力气,上山多采点,倒也是条路子。他把这想法跟祥子一说,祥子也同意,可不会炮制,又不能离家去学。于是小芹便对妈妈软硬兼施,终于答应让她去学。结果回来后偷偷把手艺传给了祥子。

看看天快晌午,买的人又不多。祥子便让小芹看摊,自己挤到卖墨水和毛笔的地方。今年收成不好,手紧,买墨水的人不会多;再说,爷爷留下的那支毛笔已秃了,须得换支新的了。

  祥子买了瓶墨水,背着手提着,又挤到卖毛笔的跟前。卖主满是热情,拿了一支又一支,祥子总摇头,“真的没支好笔?”卖主见祥子识货,便从大提兜里捣鼓一阵,拿出两支,开口喊价:“看在你是明主,十五块钱一支,少一个子也不卖!”祥子把玩一阵,觉得是支好笔,就是价太狠,便说:“十块吧,我拿一支。”两人僵持了好一阵,拉价还价,卖主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好!货卖识主,我认赔了!”

  正待成交,忽然涌进一群小伙,“就是这小子,给我踹!卖白菜籽竟长出油菜!”祥子一看,是本屯的王胜。还没等卖毛笔的弄清楚咋回事,血已从鼻孔里窜出来。卖主没顾得脸,两手紧紧地攥着钱包,还是被王胜劈手夺过,抓了一把,扬长而去。

  祥子正看得惊奇,只觉胸前落点东西,一看,是五元钱,握得皱巴巴的。再看卖毛笔的小贩,正用手绢擦着脸上的血,慌乱地捡着钱。

  待围观的人渐渐散去,祥子才上前,掏出十块钱,和刚才落在胸前的五块钱一起扔过去:“这支笔我买了。”

  卖毛笔的抬起淤血的眼皮,见是祥子:“你……?”又一看钱,便喊:“多给钱了。”

  祥子没吱声,径直向小芹走去。

  半下午,见没几个人了,祥子和小芹才收摊。两人骑车走了一阵,觉得车快道近,索性下来推着走。越近村口,两人话越少,情绪也低落下来。祥子耐不住,带气说:“你妈嫌我什么,没钱?”小芹摇头,“钱是人挣的。”“没屋?”“有人就有屋。”“那是嫌我这个人?”“也不是,妈还说过你心肠热。”“那为什么?”“不告诉你……”祥子发急,抓住小芹的手,非要问个明白。

  那是由一封密告信引发的家仇。小芹的爷爷当年阴错阳差地做过“胡子”,虽然以抢有钱家为主,但“胡不走空”,顺手牵羊也连累不少穷苦百姓。“四清”时,祥子的父亲听说这件事,年轻气盛,自觉大公无私,便写信揭发这事。谁知这信没揣住,从裤腿里溜出来,让早晨起来捡粪的小芹的大爷拾到了。白纸黑字,实名举报。不久,小芹的爷爷便遭到无情的批斗,差点丢了老命。这笔账算是记上了。后来虽运动渐消,可小芹的家族却愈加愤恨,每年腊月三十的晚上,都要将此信给家族人读一遍,以志不忘。

  祥子低头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仿佛在怨恨谁,又摇头。小芹发急,上前用车横住祥子,“和你说好不准生气吗!再说,那信已被我偷出来烧了。”

  两人正闷着走,王胜骑车上来,看见祥子,停下来,从兜里掏出支毛笔:“那!集上拿的,没什么用,给你。”

  祥子愣了一下。去年祥子的母亲烧三周年,王胜酒后和祥子的舅舅打起来。虽是各打五十大板,可祥子总觉得王胜欺负他势单力薄,见了面总怪怪的。

  祥子想不要,笔已飞过来,便伸手接住。见王胜骑着车要走,车后还载着红纸,想想,才说:“把纸给我吧,我抽空就写点。”

  王胜下来,边从车后货架拿下红纸,边说:“你不是叫人给弄锅底灶吗,我干翻砂,正好倒一个,先给你用。”忽地又想起什么,从前面挂的兜里取出大瓶墨汁,“拿去吧,今年买墨的人少。”

  祥子一时搞得不好意思,小芹从旁边插话了:“王胜哥,别这样,去年的事也不能全怪你;再者说,王先生说,那天‘犯煞’,要死人的,幸亏你们打架给冲了。”

  一时大家无话,王胜又说:“我先走,你们唠着。有机会我劝劝庆尧叔。”

  小芹心情好点,对祥子说:“王胜哥救过爸的命,也许会听劝的。”

  祥子无语,望望前面,已有炊烟袅袅。小芹的妈正在张望呢。

尖厉的风打着唿哨泼妇似的到处撒野,撞击着窗棂门扇又气咻咻地蹀躞而去。空旷的天宇冻得只有几颗星星在应付差事。只有村里,还依旧是热气腾腾的,男人们女人们一齐动手,扫灰涮罐打豆腐蒸年糕,忙得不亦乐乎。

  小芹家更是忙,腾房糊墙安置家具杀猪买菜告知亲朋好友,等把这些都忙出眉目,腊月二十四也姗姗来了。

  这期间,小芹随着祥子到了一次县城。每年冬天,祥子便上山打些野鸡,下河捕些红鲤鱼,然后把一对野鸡跟一对红鲤鱼用红线绑在一起,用红纸在上面写上四个字:吉庆有余,到城里卖。城里有的是有钱人,不出两袋烟的工夫,保证有人把喊得吓人的东西潇洒地拎走。

  小芹回来后,让妈说了几句,小芹便怄气,不吃饭也不干活。庆尧叔知道后便劝小芹妈。给小芹妈气得说他乐昏了头。

  庆尧叔这些日子真是高兴异常,光光的脑门常有汗珠闪亮。他一高兴就喝酒,一喝酒,光光的脑门上便有热气蒸出,仿佛是蒸发了的酒精。蒸汽遇到冷空气,便在帽檐上打住,先是把帽檐浸湿,后来干脆显摆在微凸的脑门上。

  儿子不孬,给老人争脸,给祖宗争光。屯子里那么多小伙子追娟子,竟让柱子占了先。仿佛是一场角斗中的获胜者,在他看来,这获胜者的奖杯,便是娟子那圆鼓鼓的肚子。更有一层隐含的意思他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是娟子是“仇家”的姑娘。虽然每次看见娟子的爹,他总亲家长,亲家短地唠嗑,可每次他总把腰板挺得直直的,对方提出的条件也满口答应。唠到一定程度,他的脑门上便有闪亮的汗珠,细丝般的蒸汽, 他就觉得奇怪,没喝酒啊,怎么醉了似的?他就想起古人的一句话,酒不醉人人自醉,“在理,在理啊!”他哼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小曲,趔趄着往自家急走。“老婆子,老婆子!”,他站在院门口,“烫酒,烫酒!”说给老伴听,更是给别人听。

  半个小时后,庆尧叔说的话,便连自己都不知是什么了。

  庆尧叔和王胜对撇,除了都好整点酒之外,王胜还是他的保护伞。喝多了的庆尧叔说话有些分不清南北,一同喝酒的人便呛他。只有王胜理解他,保护他,庆尧叔便引为知己。更让庆尧叔一家感恩戴德的是,一次喝得东倒西歪的庆尧叔差点歪到正行驶的汽车轱辘里,幸亏王胜手疾眼快,庆尧叔也惊得一裤筒屁。此后庆尧叔便下了一个决心,“救命之恩当以酒相报”。

  喜事临近,酒局渐多。王胜瞅着机会便劝,“小芹和祥子对眼,大人扯后腿也不见好使,且祥子为人不错,又无父母累赘,等于白捡一个儿子。”庆尧叔先是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有时也发狠瞪眼,“她敢,还反了呢!”架不住王胜一再开导,“别说过头话啊,像娟子似的,咋整?咱把人家的肚子搞大行,咱小芹可别这样!”庆尧叔便惊得脑门的汗直滴。探探女儿的意思,大有非祥子不嫁的气势,心里便发虚。

  王胜一瞅,有点门,便找到算命的王先生,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两天后,一个消息像朔风般灌进村里每个人的耳朵,“小芹和祥子是上上婚,不可阻拦,否则会出人命的。”小芹妈去找王先生,王先生说命相如此,可他没往外说。再找传话的人,你听我的,我听他的,葫芦绞茄,分不清子午卯酉了。

  这可咋整,让本家叔叔大爷咋看?庆尧叔和小芹的妈嘀咕了半夜。

  第二天一大早,懒睡的人们还没爬出热乎乎的被窝,便听到小芹妈尖细的声音在村子里飘荡,小芹妈骂祥子,骂祥子的父亲、爷爷乃至祖宗八代。骂小芹的有眼无珠,恬不知耻,誓言断绝母女关系。骂得唾星四溅,口干舌燥,被人拖回才罢。

  祥子诚惶诚恐。小芹捂被不起。王胜两眼发直。

  王先生慢慢踱过去,对着小芹妈:“这招高,亏你想得出。”小芹妈苦笑:“女大不由娘,该死该活八字造就,随她吧。”

当太阳不情愿地从山峁上丢来一缕金线时,柱子家已是炉火正旺,热气逼人。左邻右舍连亲带故都跑来帮忙。剁柴烧火捡菜改刀忙成一团。每个前来的男人女人都凭着淳厚朴实的心境自己找活忙。闲下来便捧出笑脸应和着柱子妈有点不自然又有点自豪的笑。凛冽的寒风里,老老少少满怀热情地等待着新娘的到来。震耳的扩音喇叭送出唢呐独奏的迎亲曲,院子里飘荡着诱人的菜香。女人们脸上堆着笑,正在谈论着让她们向往、回味的那个辉煌时刻。

  祥子忙得脚打脑后勺。凡是小芹想到的活,统统下令给祥子。

  送亲的车来了!大人小孩忽地一声围上去,仿佛谁跑到前面新娘就是谁的似的,所有的眼睛都定在新娘的衣着打扮上,什么头型啦,婚纱啥质地啦,项链成色啦,耳环大小啦,每个人都边看边说边比较,好像是在鉴赏艺术品。

  大指示吆三喝五起来,谁谁拿板凳,谁谁接娘家陪嫁品,谁谁扯红布,谁谁扯婚纱……,祥子的妈忙得晕头转向,喊了好几遍才兜着围裙跑出来接娟子的“聚宝盆”。蓬蓬起来的婚纱将娟子腆起来的肚子遮盖起来,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时,娟子只能脖动腰不动,像皮影戏里的木偶。

  大伯子用秤杆挑头纱往房顶扔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你挑晚了,两年前就该挑了!”有的更干脆:“你省省吧,指你,孩子都打酱油了!”人群中一阵笑,幸亏喇叭的轰鸣将这声音淹没。

  新娘坐福了。摄影师忙前跑后一阵咔嚓时,外面大指示安排放桌的声音终于觉醒了饥肠辘辘的人们,人们瞥了最后一眼,纷纷抢桌占座,一场饕餮盛宴开始了。

  七八个人围成一桌,先凉后热,二十或二十二或二十四道菜,成双不成单,酒饭管够。端方盘的一路小跑连喊带叫仿佛面对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人们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绝不仅仅是填饱肚子。好喝酒的早就预谋着聚成一桌,华山论剑一雪前耻重夺霸主洋相百出。妇女孩子有的菜还没上完就已饱嗝连连,连酒带菜一并打包才扬长而去。剩下的就是把酒场比作战场的好酒者。你一轮我一轮总能找出敬酒的理由,一开始尚心存戒备,三巡过后有的便找不着北。此时,面红耳赤者有之,脸色苍白者有之;吆三喝五者有之,低头不语者有之;陈谷子烂芝麻七大姑八大姨烂眼二妗母说车轱辘话者有之,烂醉如泥搀扶不起仍叫号再喝者有之……

  庆尧叔代表东家来敬酒时,已经被人架着空腹喝了一杯。待送走送亲拐饭的娘家客之后,又匆匆赶来,“略尽地主之谊”,直到把一桌人喝得爹妈不认自己也脑门放亮才罢手。

祥子最后和做菜的大师傅吃完饭,天已大半下午了。刚撂下筷,小芹又让他忙道晚上那一顿。祥子笑笑,又满是精神地干下去。稀里糊涂地,竟错过吃晚饭,既没觉得累,也没觉得饿,倒是小芹细心,抓些干果子逼着他吃下去。

  天刚一落黑,就有人陆陆续续来柱子家闹洞房了。卸下婚纱穿上晚礼服的娟子再也遮不住腆起的肚子。坐着不舒服,便双腿跪着,将身子挺直。柱子妈看看,放心不下,便哄劝闹的人出去。人们也觉得没意思。往常,即使让新郎把新娘的发卡摘下来,也能折腾好些时候。现在让对嘴咬苹果就咬苹果,让亲嘴就亲嘴,还有啥“闹”劲?那些准备揩油蹭豆腐吃的见无机会下手,更害怕闹大,娟子的肚子扛不住,便草草收场,悻悻而去。

  看着闹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柱子妈便去请王奶奶。

  这是屯里约定俗成的“屯规”。每有一对新人步入洞房,便把王老太太请来主持此项仪式。王老太太为姑娘时,是大家闺秀,识文断字,经历过婚丧嫁娶的大场面。村里人很敬重她,她说的一些套路便成了礼数。岁数大了以后,人们便请她亲自出马。她也真不含糊,打扮得体,神色庄重,且振振有词:“日落西山黑莹莹,一对新人入帐中……”铺褥、铺被,撒枣、撒栗子,祈福、除黑……每一环节都有说有唱,让喜庆的空气中搀杂着庄重、虔诚、责任、神秘。

  最神秘、最使命的环节便是把新郎叫到屋外的僻静处或偏厦里,口头传授或点拨床笫之事。应该如何,注意哪些,罗列清清楚楚。每说一个必让新郎点头称是,才娓娓道出下一个,极是庄重虔信。

  王老太太叫出了柱子,还没说上几句,柱子才知道原来如此神秘的环节竟像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公鸡叨米似的点了几个头后,忽地跑进屋里,从组合家具中拽出一本书,递给王老太太,头也不回地跑进屋。

  借着窗外昏黄的灯光,王老太太将书擎到面前,觑着眼:一对光身男女正在床上向她深情地野性地挑逗。热从脚跟向上,直蹿头顶,她觉得一阵眩晕。

  没向柱子妈说一声,她蹒跚着小脚趔趄地走出院门。她知道,这条神圣的路,已走到尽头……

小芹和祥子走出来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先是小米大小的细粒,后是手指盖大小的雪花,洋洋洒洒。昏黄的灯光辐射出来,映出镶着金边的花瓣,仿佛四处飘舞的小精灵。

  两人走一阵,亲热一阵,不知不觉便到了祥子的家。

  家里冷飕飕的,祥子抱些柴火,小芹便麻利地点着火,又把家里摆放错位的东西归置起来。

  祥子围着小芹转,不时地问:“你妈同意了?”

  小芹嗔怒:“同意又怎么样,兴许我不同意呢。”

  祥子便狠劲地把小芹抱起来,轻放炕上,两人滚成一球。

  说了一阵话,小芹说:“我该回去了。”下地要走,祥子不肯,眼神中企盼出的内容灼热而迷离。小芹指着祥子的额头:“让你搭锅台,你就想上炕。”

  正在这时,传来小芹妈喊小芹的声音。小芹的气一下子就来了:“我今晚就不回去,看怎地!”跳上炕拥被而坐。

  小芹妈喘吁吁地跑来:“小芹,快点!你嫂子肚痛,备不住早产,你快去迎接生婆。”

  小芹一惊,麻溜下了炕,套上鞋,就往外赶。祥子也跟出来,把自己的大衣给小芹披上,叮嘱小芹路上小心。小芹妈看看祥子:“陪小芹一起去吧。” 祥子一愣,立马便跨步撵去。

  身后传来小芹妈的喊声:“回来穿件棉衣,别冻着!”祥子回头,笑笑:“婶,没事!”径直跑去……

  接生婆迎来后,小芹妈就把小芹和祥子撵出屋,不让看。两人也真累了,坐在沙发上偎依着睡了。

  不知多久,一道婴儿的哭声划出来,霹雳似的,窜出房屋,在寂静小屯里回荡,旋转,升腾!

  祥子和小芹倏地醒来,瞪着眼望望对方,相视一笑。

  雪停了。红红的太阳。粉妆玉砌的山峦。袅袅的炊烟。牛欢猪叫犬吠鸡鸣。

  新的帷幕又徐徐拉开了……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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