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栏主持 李犁
2000年十一长假,东北三省诗歌研讨会在北戴河召开,组委会在安排房间的时候,把宋晓杰和李犁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晓杰先我一步到,看到房间门上的名字,大呼不对,李犁是男的,得调房间。大家听了直乐,组委会人员一边调房间一边解释,说对诗人不熟悉,以为宋晓杰是男的呢。
这是一段花絮。但是最近阅读晓杰的诗歌,确实感觉性别的标签越来越模糊,如果不熟悉,只凭作品的感觉,还真以为出自男性之手。尤其这组《荒野的孩子》中的寥廓和硬朗,还有点粗粝和豪放,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女诗人的作品。这也标志着宋晓杰跨过性别的栅栏,将自己的写作带入到一种公共和更广阔的领域中。
当然衡量一个作品的优劣与性别无关,但是在写作中尤其是诗歌写作中一般都留下作者性别的痕迹。就辽宁这几位女诗人来说,她们的写作都沾有女性的光泽,譬如林雪诗歌中的母性,李轻松对词语选择的细致和熨帖,都透视着女性特有的细心和绵软。但宋晓杰最近的写作更呈男性化,她似乎很少在细节上缠绵,更多的是全景式的扫描和果断地奔赴与告别,情感上很少拖泥带水。其抒情方式是一种敞开和重(zhong)唱,用声音模拟就是咣咣的。这是情感敲击大地的声音,也是内心穿越尘嚣与荒芜,向旷野向灵魂的自由之地皈依时的急切和欣喜,还有奔涌的思绪如她自己的诗句:“连绵的海涛,一波连着一波”。
宋晓杰为什么对荒野如此着迷和热爱,甚至“没多久不见你,心就发慌……”?荒芜的旷野在她的诗歌里究竟象征着什么呢?
这里我们先不去探究荒野在她诗歌中所喻示的超验、理想和审美的诗意化世界。首先荒野作为一个客观存在就在那里,浩浩荡荡,一览无垠。上面还有芦苇野花,成群的野鹤和鸟鸣,春天来了,“孩子们柳笛般的歌声发芽/与冰雪,汇成清凉、宽谅的小溪……”,所有这一切,在城市化、工业化、污染化、欲望化的当下就是一个梦,一个纯洁的梦,一个让人身心松弛精神自由的大梦。所以晓杰在荒野面前让心灵彻底打开,一种喜悦和兴奋难以抑制:“没边没沿儿的荒,使我心明眼亮/即使黑夜,也能摸到脾气/直来直去的性格,不会转弯、打折/像乌有的骏马,一泻千里……/如果还有什么可以佐证,那么——/请掰开一块土坷,那些大地的舍利子/有着一样的血统和基因//黝黑、肥厚也好,空茫、苍凉也罢/你的所有,都是我的“唯一”/仿佛前世的姻缘,横竖都是躲不过的劫——/除了无边无际的荒,还有什么能把我充满?/还有什么,能让我心悦诚服地依靠? /我依然骄傲而执拗,但是微微地/低了一下头……(《荒:荒野的荒》)”。
晓杰对荒野的爱是匍匐的敬畏的彻底的,同时这无边无际的荒野在诗人的心中也是圣洁崇高的,是神、神灵、神圣的,更是她的命她的唯一。所以此时的荒野从空间上就是城市之外的一滩清泉,是诗人屏蔽乌烟瘴气的避风港。同时这荒野也是一个精神的高地,一个想和一个灵魂皈依的家园,这时荒野走出了生态的自然进入到审美的人文的境地,成为一种精神的澄明和朗照的象征。
这一切说明我们一直生活在遮蔽之中。就是被城市、污染、欲望和虚假包围着笼罩着,我们自己忘记了自己有时也参与其中,也就是说我们被遮蔽我们也是遮蔽的一部分。所以当一丝不挂的风和万箭穿心的阳光突然出现在诗人的视野,诗人一下子恢复了全部的记忆,好像瞬间云开雾散,也好像瞬间打开闷罐的车门。清风抚弄麻木的神经,视野和心灵豁然开朗,诗人开始“用小虫的眼睛来回打量你/荒野,便有了宏廓的思想和意义//六点二十四分,我听到第一声春雷/这确切的呐喊和操练/就在今夜。……/一定有一个庞然大物缓慢醒来/翻身,打哈欠,顶破地皮/弄出有点儿大的动静……/惊蛰过后,我仍旧一动不动/把柔美的万水千山,在心中一一抚平/新生的华发和细小的皱纹算什么/它们是我家族的新成员/似山冈的杂草和湖水中的涟漪/——是钟爱的尘土,和生活/使我们死活都在幸免之列//惊蛰过后,花朵们简直开疯了/我再次校正节气,以及气节/如荒野,剔除虚张的肥沃和深沉/胸怀舒广,骨头越来越硬/锻造着暗夜里——不灭的火星……(《惊蛰之后》)”。
诗人在自然面前完全是敞开的,荒野在诗人眼中也是敞亮的。敞亮是没被破坏的荒野本身的光芒,也是诗人心中被照亮后的光明。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被篡改的世界,对物欲的追逐,让我们不仅丧失了大自然,也让我们生命本身在裂变,人返祖成动物,人异化成机器。人原来的本来属性,还有心灵和梦想都已经把现实和物欲打压在心底看不见的地方。正如海德格尔说的,对利欲的追求让人与世界与人本身离异并对立起来,于是,人变得空虚、轻浮、疯狂、愚蠢,六亲不认、丧失信念、狂肆情欲。所有这些遮蔽了人性,让人丧失了内心的感受和想象力。从这个角度来说,写诗就是穿透遮蔽在人性之上的种种桎梏,直抵人性和自由,写诗也是诗人敞开自己让世界逐渐清澈和澄明的方式和方法。而荒野就是点燃诗人写作的火种和导火索,同时荒野除了是理想和审美世界的象征之外,也说明只有最初的原始的没被破坏的东西才是最充满灵性的东西。也只有它才能使人的性灵彰显,才能让诗人恢复感觉,充满创造力。所以一个包裹着名与利的翅膀是飞不起来的,而只有拥有一颗天真纯净的童心才能思维敏锐,情思汹涌。所以宋晓杰以孩子的眼光瞭望荒野,就像在黑暗的房子里找到了灯绳,一拉就满屋的光明,灵感的开关找到了,诗歌就像自来水一样哗哗流淌:“它不是我的,而我完完全全是它的/发肤、小毛病、口音、胃口,以及思想……//是的,我是狭隘的/不能不死心塌地地爱着——/仓粮盈余,酒杯芬芳,鱼蟹欢跃,人民安康/不能不心甘情愿地爱着——/我的兄弟姐妹、至爱亲朋/只有他们,才会让我疼、让我伤/我越走越沉,越远越没有方向/最终,也将是他们——/一句话、一个眼神儿、一个手势/就轻轻地把我安慰,把我宽谅(《这一亩三分地》)”。
这是诗歌在回家。由荒野想到一亩三分地的家,想到“鱼蟹欢跃,人民安康”的家园,这就是荒野激活了诗人的灵性,激发了她的想象力,让她由荒野这个原型出发,一直深入到对应的整个农业时代的生活和爱。她的性灵开始翩飞:旷野中静默的白桦,走出家门的人们,枯草中翻飞的鸟雀,娶妻生子的亲人,往事中走散的朋友,田垄上来回走动的牲畜,还有一切能够回忆起来的陈年旧事都有着和荒野一样的品质,那就是真而纯,并由此而显露诗意。正如里尔克说的:“在我们的先辈们的眼中,一幢‘房屋’,-口‘井’,一座熟悉的塔尖,甚至连他们自己的衣服和长袍都依然带着无穷的意味,都与他们亲密贴心——他们所发现的一切几乎都是固有人性的容器,一切都丰盛着他们人性的蕴含。”人性就是真,诗歌就是没有掺杂利欲的事与物,人性创造了诗歌,诗歌也拯救了人性。这是宋晓杰的诗歌在深化,也是她的思想在繁衍,更是她的性灵在开花。
传统的诗学一直对灵性推崇备至,先是去垢净物,让心静并入境,从而创造出清澈而澄明的境界。这看似写作的过程,其实也是人生的追求,是开始也是结果,是出发也是抵达,是起点也是终点。宋晓杰写的荒野不仅是她诗歌中的审美之地,也是她人生要抵达的地方。自然自由,光明朗照,像黎明的天空,明亮但不刺眼,有点甜但不腻人。这是最好的时间,清澈又深邃,我们承接它沐浴它呼吸它,让我们的诗歌和人生都充满了这种诗意和气息。正如十八世纪的德国诗哲赫尔德说的:“如果这种神圣的气息还没有在我们周围吹拂,如果它不像一阙魔音般地回旋在我们唇边,我们就仍将在林中漫游漂泊。”
荒野的完整与原初让宋晓杰找到心灵和诗歌的归宿,也启动了她的性灵,让她进入诗,并带动她的诗歌一泻千里。这是灵性化做了她诗歌中的一种气,这气息在鼓荡奔流,让她的诗歌流速很快,并伴有内心的欣喜和激动。这让她对荒野上的一切感觉都《那么甜》:
“仿佛一切都满满当当而又疏朗有致/这大地,是视野中少见的极品/无须点缀、修补、再度创造//仿佛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软的、甜的/需要拱起双手,顺着风,逆着风/微笑着,小心呵护//仿佛如此廓大的雪野中,我是多余的/贪恋空气、音乐、微微的斜阳和风/不是妄自菲薄,也不高深莫测/我的确是多余的——/这么多年,在敦厚的黑土地/我多余地占用着:房屋、时间、粮食、/布匹、盐、水和香料……/想不起归途”。
速度很快,但很稳,语言在鼓胀但不能删减。这是因为诗中的气息是一个整体,虽然有时短促有时舒缓,但它是电流,切断了就一片黑暗。像这大地自有它的规则规律,无须人为地去做任何努力,哪怕是好意也是对大地的伤害。相反只有人在完美的大自然面前不仅多余,而且就是一个污点。好的诗歌也是一样,无须咬牙切齿地冥思苦想,好的诗歌就是自然天成,无须增减,而且更不需要解释。在好的诗歌面前你只能默默地感受和体悟,仿佛一说出口诗味就荡然无存,而谁又能言说自己的心灵呢?
所以在宋晓杰诗歌面前,让我们都做荒野里的孩子,用童心真话还有明净的眼睛,去映照自然,并借助灵性的力量,洞穿心灵上的硬壳,击碎我们现实中的不知所措和无能为力,带着诗歌回归敞亮而又朗照的荒野和家园。
这就是宋晓杰诗歌给我的启示和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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