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捷潘诺夫的《旅顺口》,写的是1904年的旅顺口。素素的《旅顺口往事》,写的是五千年前的旅顺口,作家以时间为经,以往事为纬,以散文的方式,以分卷的格局,写出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旅顺口。古港,重镇,要塞,基地。这是旅顺口的宿命,也是旅顺口的往事。往事越千年,一页一页看,真乃事事难忘,页页惊心。
一
深秋的一个下午,天阴欲雨,空气中有一种伤感般的湿润,与我此行的调子很对味儿。这个下午,我去了黄金山下的黄龙墓。我以为,我只是来看看传说中的黄龙墓,却万想不到,有一根神经突然被拨响,浮现在我眼前的不只是黄龙一个人,而是许多张明朝镇边将军的面孔,并且每一张面孔都似曾相识,每一个名字都耳熟能详。他们像早就约好了似的,一个一个,由隐而显,由远而近,穿过逝去的岁月,接踵而至。当然,走在最前面的将军也不是黄龙,而是马云和叶旺。我知道,之所以如此,主要与时间有关。
明洪武四年盛夏,马云和叶旺受朱元璋之命,率十万大军由山东半岛的登州启航,至辽东半岛的金州驻兵。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渤海海峡风平浪静,入辽明军千帆齐发,在金州境内的狮子口上岸后,两位将军的心情比天气还好。因为渤海海峡是中国第二大海峡,风平浪静不过是表面现象,水下暗流涌动,几如虎口狼窝,这么大一支船队毫发无损,实在是个奇迹。于是,两位将军决定给狮子口改个名字,叫旅顺口。
我认为,改叫旅顺口,不只是出于对天地自然的感谢和敬畏,它应该还有更深一层意思。两位将军受朱元璋之命,渡海追杀蒙元残军,他们早就知道,狮子口是契丹人留下的名字,充满了胡虏气,如今已是汉家的天下,必须给它取一个响亮的汉名,让汉文化的祈福色彩,淹没胡文化的荒蛮味道。于是,自此以后,他们的名字就和旅顺口成了难割难分的一体。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命运。马云和叶旺都是安徽籍将领,且生在同一个时代,经历也大体相似,甚至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也只差了一年。正因为这样,在官修的史籍里,在地方志的文档里,他们两个的名字总是并列在一起,找到了一个,就找到了另一个。我就想,在马云和叶旺之间,可能前世就有扯不开的尘缘吧?
那是元朝末季,马云和叶旺不约而同地参加了红巾军起义,后在朱元璋旧将谢再兴帐下当部属。两个人的官职一样,都是千户,驻守在绍兴府的诸全州。谢再兴是朱元璋亲侄子的岳父,马云和叶旺至少与朱元璋混了个脸熟。机缘在于,谢再兴干了大坏事,朱元璋坚决不给情面,他就去投靠了朱元璋的死敌张士诚。叶旺和马云没有跟他叛离,而是一直追随着朱元璋南征北战,自此深得朱元璋的信任。
公元1368年正月,大明王朝建立,明太祖朱元璋改元洪武。当时的中国版图,并没有完全掌控在明朝的手中,朱元璋不得不率军继续北上,追击狼狈退逃的蒙元皇帝和他的骑兵。
彼时,辽东已然是蒙元最后的根据地。其首领名叫刘益,治所在复州境内的得利嬴城。刘益是汉族身份的元将,见明军有压境之势,急求高丽王捎话给朱元璋,要他弃元投明可以,不过得答应一个条件,就是让辽东居民留在原地,不要迁徙异乡。想不到刘益还是个挺呵护百姓的首领呢。
朱元璋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并派使臣持诏去得利嬴城面见刘益。看到明太祖写在纸上的允诺,刘益悬着的心落了地,马上就把辽东州郡地图和钱粮兵马悉数献了出来。就这样,辽东半岛金、复、海、盖诸地,不战而下。
洪武四年春天,朱元璋在得利嬴城设辽东卫,降将刘益任指挥同知。然而,刘益上任不久,就被另外两个元将合谋杀害,辽东形势复又紧张起来。危急关头,朱元璋想到了马云和叶旺,命他们率十万大军火速入辽。
曾以为,明代的旅顺口,可见的不过是一座古老的港湾,一些简陋的兵营,一片散乱的民舍。马云和叶旺来了,也只是给旅顺口改了一个名字而已。翻看《旅顺口区志》,始知并没有那么简单。
明初的旅顺口,曾先后有过两座城池。一座叫北城,一座叫南城。其中北城正是马云和叶旺所建,时间是洪武四年。就是说,他们在旅顺口上岸不久,就动手开建北城。
建城是中国历代帝王的喜好,明太祖朱元璋则是登峰造极的一个。正在跟元军打仗的他,竟有暇听某个书生的劝告: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打马征战的途中,每攻下一城一关,他便下令把坍塌的地方修好,把破败的地方加固。后来称帝立国,筑城就成了他的一大爱好。
在他身后,明朝的继任者们更是个个谨遵祖训,筑城不止。回头看有明一代所建城池,工程规模之大,土木砖石用量之多,所历时间岁月之长,堪称中国所有封建王朝之最。其代表作,就是现在仍为世人瞩目的南北两京和万里长城。
马云和叶旺是朱元璋调教出来的徒弟,当然要当筑城急先锋。在旅顺口上岸后,见这里连个像样的城池都没有,立刻就以筑城为要务。他们一边将金州旧土城重修,一边在旅顺口树木为栅,筑一座新城。这就是后来的北城。树木为栅,说明它是一个战时建筑,足见军情之紧迫。
洪武六年,盘踞辽东的蒙元残兵已大部投降或归附,只有一个纳哈出还在东北负隅顽抗。他坐拥二十万兵马,盘踞在内蒙古东境的西辽河一带。入辽明军的先头部队屡遭阻击,气焰嚣张的纳哈出一时成了辽东头号边害。马云和叶旺的治所原本设在金州,后来不得不向北迁至辽阳。
洪武八年冬天,纳哈出率元军南下两千多里,直奔盖州和金州而来。马云和叶旺故意放行,伏兵扼其退路,欲在元军北逃途中一举灭之。纳哈出以为马云和叶旺守在辽阳,故绕城而过,南下盖州。看到盖州城守军也森严壁垒,再向南直逼金州。
彼时,金州城正在重修中,守城明军只有数千,纳哈出军却是三万。金州卫守军在各个城门严阵以待,城墙上的精兵则弩矢齐发。战到最后,城内的居民也被组织了起来,各家将恶臭的汁水煮沸,纷纷泼向正在援梯登城的元军。见金州城久攻不克,元军损兵折将,纳哈出只好引兵北逃。
就这样,一场由马云和叶旺导演的伏击战打响了。当纳哈出率兵过境,明军炮矢齐发,伏兵四起,旌旗蔽空,鼓声雷动。元军被斩戮及冻死者无数,明军获其兵马无算。纳哈出虽然保了一条命,却锐气尽失。
洪武二十年,穷途末路的纳哈出终于向明朝投降。曾与其多次交过手的朱元璋,竟宽宏大量地免他死罪,封他海西侯,食禄而不任事,二十万部众则被迁往南方。明朝之初,这是东北境内蒙古族最大规模的一次南迁,与此同时,也标志着明太祖朱元璋完成了统一中国的大业。
翌年,在出征云南途中,纳哈出病死在武昌的船上。与他打过十几年交道的对手马云和叶旺,也先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马云比纳哈出早一年去世,叶旺与纳哈出竟在同一年去世。有人说,生命是一种缘。马云和叶旺一起镇守辽东十七年,的确是一种缘。他们与纳哈出脚前脚后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更是缘的一种。
嘉靖初年,因马云和叶旺有功于辽东,明廷命有司为他们立祠,春秋祭祀。《明史》赞曰:翦荆棘,立军府,抚辑军民,垦田万余顷,遂为永制。
二
马云和叶旺离开之后,又有一位镇边将军来到辽东半岛。他的名字叫刘江。马云和叶旺率军入辽,任务是打败蒙元残军,平定辽东大地。刘江出守辽东,却是与捣乱不止的倭寇有关。
倭寇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公元404年,也就是高句丽广开土王的碑文内。有专家说,倭寇可以细分为不同的时代,即高句丽时代的倭寇,朝鲜时代的倭寇,明洪武和嘉靖时代的倭寇。其中,明洪武年间的倭寇,主要在朝鲜半岛和辽东半岛沿岸滋扰,他们有的来自日本,有的来自朝鲜。嘉靖以后的倭寇,成分就复杂了些,他们大都是海上的走私商,而且多为中国籍贯的假倭,以前当过真倭的日本海盗,此时已沦为中国籍海盗的雇佣者。可以说,洪武时代的倭寇,属于外敌入侵性质;嘉靖时代的倭寇,则是明代实行海禁的恶果。
的确,明朝之初,日本国内正处于南北朝时代,封建割据,诸侯混战,大地主们为了聚敛财富,纠集成百上千的武士、浪人和海盗,窜入中国沿海。在史书里,对他们曾有这样的描写:
来若奔狼,去若惊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于是,洪武八年,明朝决定在辽东设置卫所。卫是军事单位。这一个一个的卫,实际上就是明朝安插在辽东的一座一座堡垒,一道一道战壕。直到现在,在辽南的民间,仍流传着那句老话:金、复、海、盖,辽阳在外。其实,这不是一般的闲嗑俚语,而是明朝辽东的军事地图。辽东半岛南部的四个卫所,归山东半岛的登州府管。辽阳在外,是因为它归奉天府管。
洪武二十年,明廷把金州卫的中左千户所设在了旅顺口。其后,倭寇果然来犯,放火烧了黄金山下的天后宫,旅顺口一下子变成了抗倭前哨。史载,洪武二十年至二十八年间,倭寇曾四次袭扰辽东半岛沿海。每次上岸,都是劫掠乡里,祸害百姓,甚至造成海运中断。住在海边的居民百姓,整天生活在惶恐之中。于是,永乐元年,在旅顺口设都司官。永乐十四年,在旅顺驿设递百户。然而,即使这样,也没有让倭寇退缩不出。
永乐九年,朝廷派了一个叫刘江的大将军来当辽东总兵官。刘江的故事,其实就是明代版的替父充军,只不过他是男儿,花木兰是女子。刘江的老家在江苏,他的原名叫刘荣。朝廷急需用兵,竟征到了他老父亲的头上,刘荣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假顶父亲刘江之名走入军营。做梦也没想到,一直怕露馅的刘江,竟因累立战功升至辽东总兵官。
镇守辽东之后,刘江把抗倭指挥部设在了辽东半岛南境的金州城。永乐十七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有哨来报,东南王家岛上有火光闪耀。翌日清晨,果然有一千五百多倭寇,分乘兵船数十艘,直扑望海埚城堡而来。刘江早就等着这一天,急令金州卫都指挥使徐刚伏兵山下,迎头痛击;令另一位都指挥使钱真率马队绕倭寇背后,截其归路;令百户姜隆率壮士潜至海口,焚其兵船。他还与诸首领约定:旗举伏起,炮鸣奋击,不用命者,以军法从事。
有意思的是,刘江不只是一个军事家,还是一个表演艺术家。开战之时,他把自己乔装成真武神人,披发仗剑,立于埚上。当倭寇逼近,立刻举旗发令。一时间,明军杀声震天,倭寇死者枕藉,其余残寇见势不妙,急向埚下樱桃园的一座空堡内逃去。刘江早已在这里布下士卒,三面围堡,只留西门,待其奔出,则以两翼伏兵夹击。最后,只有一小股倭寇亡命般逃到了海边,却见那里浓烟滚滚,几十只兵船已被大火焚为灰烬。
这是一场大获全胜的歼灭战。杀死倭寇七百多名,生擒倭寇八百多名,来犯者无一逃脱。收战之后,刘江把俘虏装在几十辆军车里,浩浩荡荡地遣往京城去报喜。永乐皇帝好久都没这么高兴过,毫不犹豫地给了刘江一个封号:广宁伯。
望海埚之战的意义,就在于倭寇自此不敢再犯辽东。可是,他们并没有消亡,而是南下去了浙闽。在那里,他们找到了中国的海上走私团伙,于是就有了戚继光的故事。然而,刘江抗倭比戚继光抗倭早了一百多年。
说到刘江抗倭,还有一个人不能忽略,他的名字叫徐刚。彼时,徐刚是金州卫都指挥使,如果刘江是大军区司令,他就是地方军区司令。望海埚之战,徐刚既是刘江的助手,也是有功之臣。就旅顺口而言,在马云和叶旺之后,最应该记住的就是徐刚。
永乐十年,也就是刘江执任辽东的第二年,徐刚奉诏出任金州卫都指挥使。某次巡海,徐刚来到旅顺口,见天后宫竟被倭寇所烧,立刻把马云和叶旺建的木栅式北城拆掉,全部改用青砖砌筑,并且凿了一条护城河,加设了两个高大的城门。南门取名靖海,北门取名威武。
徐刚的功绩不止于此,在靠海的地方,原有一座建于永乐四年的土城,徐刚令守军把它拆了,与北城一样,改筑为砖城。史载,南城比北城大了许多,南门叫通津,北门叫仁和。当年的南城与北城,各有不同的分工。北城是旅顺口军事指挥机构所在地,城门的名字也显得有些紧张,南城是囤放军用物资的仓库,城门的名字当然就放松多了。
据《全辽志》载,旅顺口的北城,于嘉靖四十四年废,却未说明原因。我想,也许是倭寇南下的结果,没有了倭乱,不再打仗,城便闲置无用。所谓的废,不是倒塌,而是空。否则,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天启五年,清太祖努尔哈赤派后三个贝勒王率六千后金军,前来攻打驻守旅顺口的明军。关于此战的结局,史书上曾写了八个字:
尽杀其兵,毁城而回。
所谓的城,就是青砖质地的北城。甲午战争前,四川提督宋庆移兵镇守旅顺口。据说,他的官邸,就建在北城的废墟上。后因鸭绿江前线告急,他被急调九连城。彼时,不知他把一家老小留在旅顺口还是送回了老家。不过,《马关条约》签订之后,由于俄德法三国干涉还辽,中国又用三千万两白银,从日本人手中赎回辽东半岛,宋庆曾以清朝将军的身份回来接收失地,不知他在旅顺口的官邸还是否安在。
北城的旧址,现在是九三小学校园,旁边至今还有许多老式的旧砖房。我去那里寻找过,北城的影子一点都没有了,宋庆官邸当然也旧迹难觅。要说有什么,就是看见了一片老式旧砖房,还残存了一点点年深日久的气息。
三
我知道,在明代二百七十四年的长史中,曾有多个镇边将军驻守过旅顺口。在这些镇边将军里,有的得了善终,比如马云和叶旺,比如刘江和徐刚;有的却是惨死,比如毛文龙和袁崇焕,比如黄龙和沈世魁。
崇祯二年夏天,在旅顺口的双岛湾,东江总兵毛文龙被辽东总督袁崇焕砍了头。翌年中秋,在北京的西四牌楼前,辽东总督袁崇焕被崇祯皇帝处以剐刑。历史却告诉我们,袁崇焕错杀了毛文龙,崇祯误杀了袁崇焕。在朝不保夕的明末,这两个人的死,不啻自毁长城。清朝人在他们编撰的《明史?袁崇焕传》里,曾有言曰:
初,崇焕妄杀文龙,至是帝误杀崇焕,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徵决矣。
事实就是如此。自萨尔浒大战之后,明朝在辽东便一而再、再而三地丧师失土,而后金却一直在势不可当地攻城略地。不甘示弱的明廷,即使走马灯似的更换文臣武将镇守辽东,仍然无法阻挡后金军的铁蹄。
天启元年,辽东大部已失,后金兵锋已直下沈阳,近逼辽西。于是,兵部尚书熊廷弼临危受命,走任辽东经略,驻节山海关;户部主事王化贞走任广宁巡抚,驻节广宁。故事的主角之一毛文龙,就出现在这个关头。他是广宁巡抚王化贞的部将,王巡抚命他率兵船出发,由辽东湾去广鹿岛、石城和长山诸岛防守。两个月后,毛文龙就生擒了后金驻丹东守将。
毛文龙的时代开始了。正是鸭绿江之战,让他出尽了风头。之后,他便率部驻扎皮岛。这个岛并不大,在鸭绿江口东侧,故称东江。毛文龙因功当上第一任东江总兵。彼时的辽东,三千里陆地之上已见不到明军的身影,唯有毛文龙以一旅之师,孤守在鸭绿江口的小岛上。于是,他召集流亡,整备兵马,以商养战,看准一个时机,就会举部登岸,往往能深入辽东数百里,与退驻辽西的明军呈遥相呼应之势,对后金形成了夹击和牵制。在毛文龙的人生中,这是他最美好的时光,也是他最后的好日子。
天启二年,辽东边事坏到了极点。十三万明军覆没,四十多座城池失守。熊廷弼因兵败失地而被斩,传首九边;王化贞也因兵败弃城而丢官下狱,按罪论死。明军上下,几乎是谈后金而色变,畏后金如猛虎,甚至发生了兵卒整营整营逃跑的严重事件。在朝廷之内,则是派哪个将领出关,哪个将领竟哭着不出,都知道大明朝要完了,不想再为它去白白送死。
然而,这一切却并没有影响东江总兵毛文龙,他仍率部游击于汪洋孤岛之上,因而也成了后金最头疼的人物。天启三年七月,见辽南重镇金州也被后金占据,毛文龙派得力部将张盘离岛登陆,夜袭金州城。然而,张盘军攻打了三个月,终因后金军过于强势,退守旅顺口。
其实,明朝在辽东半岛的地盘,也只剩下了弹丸之地的旅顺口。当后金军万骑攻打旅顺口,被张盘击败,后金便遣使前来劝降,张盘怒斩来使,并设伏再次大败后金军。战后,明廷加授毛文龙为左都督、赐尚方剑。努尔哈赤一定是恼羞成怒了,天启五年正月十四,他派出了三个贝勒王,率兵六千,再次前来攻打旅顺口。最后,游击张盘和都司朱昌国都在这场交战中毙命。所谓的尽杀其兵,毁城而回,就指的这一战。
天启六年,急于入主中原的努尔哈赤披挂上马,亲率后金兵向辽西挺进,攻打山海关外的宁远城。毛文龙闻知消息,立即率部出岛,分兵北上,袭击沈阳和鞍山,令后金军首尾难顾,不敢恋战。彼时,驻宁远城的明军主帅是袁崇焕。毛文龙此举,帮了袁崇焕的大忙。后来的宁远之战,袁崇焕果然大胜努尔哈赤,军功薄上,应该给毛文龙记上一笔。
我对袁崇焕的了解,始于一个特别的机缘。几年前,北京出版社约我写一写为袁崇焕守墓的佘氏第十七代孙。在做案头准备的时候,还去了一次袁氏祖籍地东莞,佘氏祖籍地顺德。稿子虽然没有完成,对明朝之衰弱,袁氏之不幸,却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悲悯。
袁崇焕在万历四十年考取进士,先在福建当县令,继而调入兵部。因为熊廷弼和王化贞被定罪处死,又临危受命,出任辽东巡抚。刚刚上任,就遇努尔哈赤率十三万后金兵扑向宁远城,宁远城内的明朝守军却只有一万。为鼓舞士气,袁崇焕刺破手指写成血书,并向士兵下拜,激以忠义。不止如此,他还把老母和妻子也接到城里,以示全家与宁远共存亡的决心。
这是一场历史性的激战。见宁远城固若金汤,久攻不下,后金军居然把城墙挖塌了一丈多。城内明军并不害怕,他们手里有红夷大炮,这是当时最新式的武器,一炮打出去,后金军便死伤一片。血战三天,袁崇焕以一万将士,打败了努尔哈赤的十三万精兵。这就是明史上所说的宁远大捷。也正是这一战,努尔哈赤被红夷大炮打成了重伤,几个月后,即饮恨身亡。
袁崇焕本来是大功之臣,却遭朝中阉党的诟病,美酒未喝一口,好话未听一句,就被逼回广东老家赋闲。未过多久,天启驾崩,崇祯继位,袁崇焕的命运即有了转机,不但被崇祯召回北京,还升任兵部尚书,赐尚方剑,继续督师蓟辽。至此,袁崇焕的军旅生涯也达到了顶点。
然而,命运却让袁崇焕遇上了毛文龙。袁崇焕再次来辽东赴任之前,朝中就有重臣在他耳边嘀咕,说毛文龙是阉党余孽,屡屡不听调遣,既然督师蓟辽,对毛文龙就一定要严加管治。低声耳语者,正是他的恩师钱龙赐。
中国有长达两千年的封建专制体系,虽然帝王的姓氏不断地更改,朝廷内的党争之弊却从未消除。彼时,明廷内就有一个魏忠贤阉党集团,毛文龙是这个集团的骨干,袁崇焕刚刚遭阉党陷害,他如果能在辽东灭了毛文龙的威风,就等于灭了阉党的威风。
回到宁远,袁崇焕听到了更多有关毛文龙的闲话。归结起来不外两点:一是拥兵跋扈,不受节制;二是索饷糜饷,虚冒军饷。更有甚者,坊间给了他一个绰号:海外天子。袁崇焕的耳边正杂音不断,毛文龙却不知深浅,居然多次主动找上门来,以军饷不足相要挟,给刚刚走马上任的袁督师出难题。
当然,袁毛相残,还有一个原因。袁崇焕离京赴任前,曾向崇祯允诺,五年之内,为朝廷肃清边陲。这是一句不靠谱的大话,袁崇焕却一定要这样说。他知道,单靠战场上的较量,这个时间肯定拿不下后金军,他想通过与后金议和,实现五年平辽计划。袁崇焕把话递给了后金,后金则让他答应一个条件:你把毛文龙杀了,就跟你议和。后金是在借刀杀人,却正中袁崇焕下怀。总而言之,于公于私,毛文龙都是非杀不可了。
有记载说,出事之前,毛文龙曾去宁远与袁崇焕会晤,袁崇焕便与毛文龙相约,下次去双岛检阅东江官兵再见。看是一句无意的寒暄,其实是故意埋下的一个伏笔。
崇祯二年农历五月末,袁崇焕自宁远出发,乘船在辽东湾航行四天之后,终于抵达旅顺口双岛湾。翌日晚上,毛文龙就乘船自鸭绿江口的皮岛赶来,天色微明,即去袁崇焕的督师船上拜谒,随身还带了币帛酒肴诸多厚礼。袁崇焕照单全收,不露声色,甚至还登岸去毛文龙的营帐回拜。毛文龙似乎也挺高兴,顺便陪他检阅了岛上的军队,目的当然是想让袁督师多发些军饷。
六月初五,袁崇焕决定离船上岸。之前,他已把自己的营帐设在双岛湾附近的山坡上,命参将率甲士埋伏在帐外的松林中。在海岸边的沙滩上,随毛文龙前来接受袁督师检阅的三千五百名官兵,正在吃袁督师给他们摆的慰劳酒宴。当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袁崇焕便在营帐中坐等毛文龙入见。
过于自信的毛文龙,果真是兴冲冲地来了,看到自己的将士受到如此款待,进帐就向袁崇焕表示谢意。袁崇焕却叫毛文龙把部下将官全部召入帐内,当众突指毛文龙犯了十二宗当斩之罪。说完,先是朝着京城方向叩首请旨,然后取尚方剑交给旗牌官,毛文龙的人头立刻就落地了。
这是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事变,它就发生在东江总兵毛文龙所辖的地盘上,以至于齐聚双岛的毛氏部将和士兵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袁崇焕全数收编。翌日,在并不平静的双岛湾岸边,袁崇焕还亲自为毛文龙举行了葬礼。站在毛文龙的灵柩前,他说:
昨日斩尔,乃朝廷大法,今日祭尔,乃我辈私情。
这显然是袁崇焕早就设定好的情节,饱读诗书的袁崇焕,玩这种拙劣的政治把戏竟如此熟练。处理完了毛文龙的后事,他又在这里驻留了四天,才悄然登船离开血腥味尚未散尽的双岛。边事那么严峻,他为了杀毛文龙,在旅顺口居然待了十一天之久。
毛文龙是朝廷正式任命的东江总兵。作为封疆大吏,毛文龙手握重兵,又孤悬海外,其飞扬跋扈也是守边将军的通病。无论是前朝的天启帝,还是当朝的崇祯帝,都对毛文龙十分倚重,并没有过多的呵责。江山岌岌可危,他们需要毛文龙这种卖命的干将,只是袁崇焕不这么认为。
袁崇焕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蓟辽督师,他比毛文龙官职更高,权力也更大。在袁崇焕眼里,整个辽东局势有他一人就可以督师,不需要一个跟他作对捣蛋的总兵。在朝廷内,阉党权大,在辽东前线,他是老大。说到底,利益集团之间的政治博弈,男人之间的嫉妒心,对这场自毁长城的国家悲剧,都是一种怂恿。
总而言之,一个督师用他的尚方剑,杀死了另一个同样拥有尚方剑的总兵官,这在当时无疑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崇祯帝在京城听说了此事,也被吓了一大跳。可是木已成舟,他还要依靠袁崇焕经略辽东。皇帝不究,朝内自是一片寂然。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默契,就在毛文龙被杀不久,皇太极率十万后金军,绕开宁远城,通过喜峰口,由后路逼近了大明首都紫禁城。正在宁远守城的袁崇焕,接到崇祯急令,命他驰马回援京都。于是,袁崇焕与皇太极在紫禁城外展开了一场大厮杀。因为紫禁城久攻不下,皇太极便施出了离间计,崇祯正是中了这个圈套,将袁崇焕下狱问罪。
袁与毛的功过是非,直到现在仍是史家们争论的话题。我想,以功而论,他们都可以说效忠于自己所侍奉的国家和王朝,以过而言,他们都被各自的名缰利锁牵绊,正是这种极可怕极狭隘的私心贪欲,让这两个原本可以青史留名的守边名将,都有了洗不去的政治污点。末世多乱象,当一个朝代要结束了,什么悲剧都可能发生。
正史里说,袁崇焕没有子女,在举族流放南下的途中,孤独的发妻黄投水而死。据《东莞县志》载:
袁督师无子。相传下狱定罪后,其妾生一子,匿都城民间。大兵入关,为满洲某所得,隶籍入旗。
在百度和维基百科里,果真搜到了令我一震的消息,清末的吉林将军富明阿,就是袁崇焕的六世孙,其子黑龙江将军寿山,则是袁崇焕的七世孙。
我想,袁氏家族里出了一个吉林将军,一个黑龙江将军,也很自然。不管怎么说,袁崇焕骨子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虽然过早地死了,却把将军的基因留下了。尤其是袁寿山,非但没有辱没先祖的英名,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比先祖活得更有尊严和气节。
那几日,正沉浸在此事带给我的兴奋里,却得知了一个更让我惊讶的消息。说袁崇焕的小妾姓赵,她的确为袁崇焕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又给她生了两个孙子。清初,族人听外间传言,朝廷知道了这个秘密,马上就要前来抓人,已经长大的两个孙子,便带着家眷摇船来到了辽东半岛。一支继续北上逃亡,另一支隐居在旅顺口北海的一条小山沟里。
历史在旅顺口撞出了一声令人惊怵的巨响。北海与双岛比邻而居,过去是两个镇,现在是两个街道。双岛湾是当年袁崇焕杀毛文龙的地方,其遗址为毛氏立有一碑。北海街道确实有一个村庄叫袁家沟,于是我专程去了这里。果真有袁氏后人拿出了家谱,还带我上山去看了袁家沟先祖的墓碑,斩钉截铁地说,这里就是袁氏子孙当年的避乱藏身之地。
呜呼,毛文龙!呜呼,袁崇焕!这两个人真是冤家路窄,生前身后,他们与旅顺口竟有如此难解的纠缠!
四
天色已晚,我把纷飞的思绪努力拉回到黄金山下。
这是深秋季节,山坡上的柞树和榆树都变了颜色,枝干是灰的,落在地上的叶子,介于灰和黄之间,再与干枯的蒿草杂在一起,混沌得几乎没有了参差和层次。黄龙墓和五部将合葬冢,就隐匿在这样的背景里,我只能小心地踩着树叶和茅草,在树与树的空隙之间,寻找它们的踪影。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要来拜祭的黄龙墓,竟然没有碑石,只是一座普通而光秃的圆冢,凄凉地蛰伏在一片荒草里。要是没人告诉,还以为是一座无主坟。也许是被冷落得太久了,几棵胳膊粗的树干,竟从冢顶的荒草中冒出来,更增了几分惨淡。
在黄龙墓的后方,便是与他一起殉身的五部将合葬冢,小而简陋,如乡下人给未成年孩子丘起的一座小坟包。也许因为他们不是总兵,而是总兵的下属,只能给这样的待遇?
在风雨飘摇的明季之末,地处明朝与后金厮杀前沿的旅顺口,目睹了太多不应有的死亡,不该发生的悲剧。那些死亡和悲剧,直到现在听起来,后背还会冒冷汗。彼时,因为毛文龙被袁崇焕所杀,崇祯急调黄龙来接任东江总兵。总兵是朝廷专为海岛守军而设的官职。东江总兵,统辖旅顺口及长山、广鹿、石城诸岛水军,前后只有三任:毛文龙、黄龙、沈世魁。崇祯十年三月,东江境内诸岛全部陷落,总兵之职也就不再有了。
可以说,袁崇焕杀毛文龙,给辽东半岛带来了灭顶之灾。毛文龙旧部就此分裂,明军的辽东防线更是千疮百孔。皇太极趁火打劫,诱降东江守将,叫他们彼此猜忌,相互残杀。袁崇焕当年离开双岛之前,曾指派毛文龙旧将陈继盛代理东江总兵,却被皇太极策反的一个东江守将把他和另外十几个将官一起杀死,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黄龙举荐给了崇祯。
黄龙祖籍江西,个子高,臂力大,喜欢行侠仗义,生性足智多谋,曾在袁崇焕麾下当过小校,因与皇太极交战立下大功,袁崇焕把他提升为参将。崇祯三年,袁崇焕已被崇祯处死,参将黄龙再次与皇太极交战,并再次立下大功,被提升为副总兵。
就像在毛文龙的命运里,一定会遇上袁崇焕。在黄龙的命运里,一定会遇上孔有德和耿仲明。这两个人都是毛文龙的部将,最后却成了杀害黄龙的凶手。
孔有德老家在辽北铁岭,早年做过矿工。其父是个热血男儿,曾举行过反后金军的起义,失败之后在广宁军中任游击。因为战事紧张,孔有德也当兵了,跟随毛文龙守在岛上。见自己的老板毛文龙被袁崇焕所杀,死党级的孔有德和耿仲明便去投奔登莱巡抚孙元化。时过不久,孔有德竟寻机在登州发动了一场兵变,自号都元帅。明廷闻讯,立即派兵前来镇压,孔有德和耿仲明一不作二不休,率部叛投了后金。
耿仲明老家在辽南盖州,曾当过横行于辽东湾的海盗,某次事败之后,投靠了比海盗还凶悍的毛文龙。正因为如此,他与孔有德扯到了一起,结为毛文龙的铁杆部属。毛文龙一死,耿仲明就随孔有德一起去了登州,一起发动了兵变,一起降了后金。
这就是黄龙出任东江总兵的背景,来到皮岛之后,第一要务就是清除由毛文龙事件引出的叛乱者。时间是崇祯四年,耿仲明的弟弟耿仲裕以索饷为名,率领部卒包围了总兵衙门。并把总兵官黄龙押到演武场,打断了他的腿,打伤了他的眼睛和鼻子。多亏有众将相救,幸免不死。叛乱平息后,黄龙也没客气,把耿仲裕绑到演武场杀了。手下诸将怕遭到耿仲明报复,曾极力劝阻黄龙,可他没有听。事过,黄龙却又写信给耿仲明,请求他原谅自己。
这是杀弟之仇,怎么可能得到宽恕?正在登州谋反的孔有德和耿仲明,立刻逮住了黄龙一家老小为人质,逼黄龙跟他们一起去投后金军。黄龙不为所动,父母和妻儿数十口家眷悉被杀害。
黄龙的悲痛可想而知,却已没有退路。听说孔、耿叛军被山东巡抚朱大典击败,目前正走海路往辽东方向出逃,黄龙认为他们一定会在旅顺口上岸,立刻离开皮岛移驻旅顺口,命令守口将士严阵以待。几天后,这支叛军的船队果然朝旅顺口驶来,黄龙率部阻杀官兵一千多,夺还妇女无数。然而,孔、耿二人却逃脱了,他们带着一万多残兵,一百多艘战船,亡命北上,直接投奔了皇太极的后金军。
天启五年,努尔哈赤曾攻陷过旅顺口,只是兵力太少,不敢久留,毁城而归。皇太极即位后,旅顺口成了他的一个心结。原以为毛文龙死了,收复辽东不费吹灰之力,却来了一个比毛文龙听话而且正直的黄龙。后金军不擅水战,也没有战船,皇太极正在发愁呢,却听说孔有德和耿仲明来投,而且带了一支训练有素的水军,上百艘战船,真是雪中送炭,天遂人愿。
正是孔、耿的叛明投清,注定了黄龙的命运。崇祯六年六月,皇太极学努尔哈赤当年的样子,也派了几个贝勒王出战,由孔、耿二人当向导和前锋,率一万多马步兵卒向辽东半岛南部杀来。
其实,这是一个调虎离山的阴谋。后金军兵船只是集结在鸭绿江口外,摆出要攻打皮岛的架式。黄龙不知是计,急率部众离开旅顺口,去增援皮岛。黄龙前脚刚走,孔有德便率另一支后金军,朝兵少城空的旅顺口围杀过来。黄龙仍不知深 浅,只带了少数兵卒回援旅顺口,而把主力留在了鸭绿江口。
最后的决战开始了。七月一日,后金前哨五百余骑占据了黄金山等山头,在这里架设火炮,轰击旅顺口外围城墙,一连攻打了三天。七月四日,后金兵将五门西洋大炮及无数战车推到城下,然后架起云梯登城。守城明军以西洋大炮轰击远处的后金兵,以火罐矢石对付攻到城下或登上城头的后金兵,连续激战了两个昼夜。七月六日,黄龙组织明军三次出城反击,后金军三次将明军逼回城内。彼时,守旅顺口明军与后金军以一抵十,相差悬殊,寡不敌众。然而,兵将虽少,死亡虽多,这场守城战斗却在黄龙的率领下,一直打了十多天,其间甚至还打过几次小胜仗。
旅顺口保卫战,结束在七月十四日。守城明军已弹尽粮绝,士卒也所剩无几。黄龙知道大势不可逆转,便把总兵印交给一个叫谭应华的部将,曰:敌众我寡,今夕城必破。若速持吾印送登州,不能赴,即投诸海可也。
说完,黄龙还亲自带着谭应华杀出重围,一直护送到船上。
傍晚时分,一支后金军从城东北角杀进城内 。只有二百余副盔甲的明军,与后金军在城里展开了巷战。最后,黄龙及部将李维鸾等被后金兵团团围在中间。见突围已不可能,黄龙拔出宝剑自刎。见此情景,其余五个部将也学他的样子,壮烈而死。当夜,旅顺口城破门开,满城都是后金甲。
史书上说,远在京城的崇祯听说黄龙殉国,追谥他为左都督,并赐祭葬,子孙受世荫。这位皇帝也太官僚了,追谥和赐祭葬还算可以,黄龙的子孙早已被孔有德和耿仲明给斩尽杀绝,哪还有人来受这个世荫呢?
黄龙既死,辽东半岛已无可以战斗的明军,只是海上诸岛还没有撤防而已。也许是心存侥幸,也许是不得已,崇祯叫沈世魁接任东江总兵,他也是最后一任东江总兵。
东江局势变得更糟,因为皇太极收买了另一个守岛明将尚可喜。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都是毛文龙旧爱,素有辽东三矿徒之称。主子被杀,孔、耿两个先跑了,尚可喜却还留在岛上。黄龙出任总兵不久,尚可喜因助其平定了皮岛兵变,晋升为广鹿岛副将。
然而,沈世魁与尚可喜以前就不和,刚上任总兵,就叫尚可喜来皮岛会面,其实是想借机除掉这颗眼中钉。尚可喜也是命不该绝,沈世魁的计谋正巧被尚可喜的老部下获知,尚可喜索性来了个先发制人,把大小长山岛及石城、海洋诸岛全部夺占,当成他投降后金的见面礼。皇太极高兴极了,叫贝勒多尔衮前去迎接,他在沈阳出城十里坐待,回头还摆席宴请,赏赐珍宝,封他为总兵官。
辽东三矿徒的相继背叛,就是毛文龙之死带来的后患。从这个意义上说,袁崇焕的确做了为丛驱雀、为渊驱鱼的蠢事。当他们一起聚在了皇太极的旗下,曾经的辽东三矿徒,转身就变成了辽东三叛徒。
公元1637年春天,皇太极乘着打趴下朝鲜的余威,命令贝子硕托挥兵前来收拾皮岛。彼时,辽东三叛徒已被封为三顺王,他们与硕托一起,复仇般杀向熟门熟路的皮岛。如果说上一次是旅顺口的末日,这一次就是皮岛的末日。
其实,当尚可喜提着大礼包,把海上其余诸岛都交给了后金,皮岛就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岛。新任总兵沈世魁还真是条汉子,他一边沉着地指挥,一边带头杀敌,竟然在岛上坚守了两个月,一直战斗到被后金军残杀而死。
数百个春秋过去,今天的人没有谁知道沈世魁葬在何处,只知道黄龙与五部将被草草埋在黄金山下。对于黄龙,崇祯当年给他的追封谥号,赐祭葬,子孙受世荫,不过是一种荣誉。真正体面的祭奠和追怀,在一百四十多年后,做这个事情的人是大清皇帝。乾隆四十一年,清帝赐给黄龙一个谥号——忠烈,并诏建一座显忠祠,地点就在黄龙殉身处,其余五部将也一并附祀。乾隆之所以要这么做,除了要显示一代大帝的胸怀,也是想叫那些越来越没有出息的八旗子弟们振作起来,向明将黄龙学习,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只不过心思白费了,八旗子弟还是八旗子弟。乾隆之后,大清即显衰象,皇帝一世不如一世,贝勒也一代不如一代。他们再也做不出毁城而回那样的壮举,自己的城只能被别人而屠,且屠其城者不是洪秀全的太平军,而是一直未瞧上眼的日本人。
光绪十三年,旅顺口正在大兴土木建军港,兵备道员刘含芳受李鸿章之托,来黄金山下寻找黄龙墓和显忠祠。经过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大清帝国已江河日下,乾隆诏建的墓和祠并没有被善待,显忠祠早已不见了踪影,黄龙墓和五部将冢则湮没于岁月的荒草中。多亏有金州乡宦乔有年的指引,刘含芳找到了那片已经看不出模样的墓葬群。于是,他下令把黄龙及五部将分散的单墓合筑为一个大墓,立碑铭文,并在四周砌起一道石墙。翌年,又重建了一座显忠祠。在此之前,只知道乾隆四十一年建了一座显忠祠,不知道可否立过碑。这一次,刘含芳既建祠也立碑,地点就在三官庙西。以后,每到黄龙的祭日,旅顺口官民皆以牲牢祭祀于墓祠。一个明朝的将军,竟在清朝受到如此敬重,天子和朝臣,前后两次为其修建显忠祠,即使他们的用心是给自己的王朝鼓劲儿,毕竟让黄龙享尽了哀荣。
然而,黄金山下这片肃穆的风景,终因俄国人占据旅顺口,而遭到粗暴的破坏和毁弃。他们要在黄金山下修筑炮台,毫不犹豫地就把这座合葬的大墓给铲平了,写着中国字的墓碑,竟然被当石头砌了炮台。就是说,我现在看到的黄龙墓与五部将冢,既不是乾隆四十一年的样子,也不是光绪十三年的样子。究竟是谁给它们修成了现在的样子,不见有任何文字说明,因为在这两座墓冢前,没有一块可以知其来由的碑石和铭文。
我甚是奇怪,清代的皇帝和官员,尚能那么厚待自己的生死对手,现在的中国人,何以如此轻慢为捍卫旅顺口而殒命的将军呢?既然这是黄龙墓和五部将冢,为什么不给立碑刻铭呢?黄龙和他的五部将要是知道,在清朝之后,他们的待遇如此之低,会伤心成什么样儿呢?想来想去,既为古人不平,也为今人所惑。
至于显忠祠,俄国人当年虽然手下留情,却也没有幸存多久,日本人重占旅顺口之后就把它拆了,在原址建了一个水兵俱乐部。上个世纪50年代,人们再去黄金山,只找到已经残损了的显忠祠碑。这块碑,现藏旅顺博物馆。细看碑铭上的落款者姓名,除了刘含芳,还有周馥、宋庆、丁汝昌等,他们都是当朝的二品大员,且属于清代的守边将军。惺惺相惜,也是一个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姓名。清人郑有仁诗曰:
一自将军身殉明,
三藩未夕削皆平。
山灵有意怜忠骨,
二百余年庇旧茔。
写到这里,我再一次想起远去了的刘含芳。我相信,他要是活着,黄龙墓和五部将冢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显忠祠说不定会第三次矗立在黄金山下。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