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鲍 贝

鲍贝,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八届青年作家深造班学员。有作品在《十月》《人民文学》《钟山》《作家》《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发表、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观我生》《空花》《书房》《空阁楼》《独自缠绵》《你是我的人质》;中短篇小说集《松开》;随笔集《去西藏,声声慢》《去耐斯那》《悦读江南女》《穿着拖鞋去旅行》等。
1.
我把一大束勿忘我插进一只陶罐里,最近发现用这种质朴的陶罐插花很好看,比透明的玻璃花瓶更有质感,别有一番田园风味,尤其用来插这些粉紫色的小碎花。拧亮台灯,顺手把天棚上的顶灯熄灭,夜晚已睡意朦胧,不需要过于强烈的光亮。一壶老白茶刚刚煮好。花香、书香和茶的暖香交织浮动,若有若无。书桌上电脑开着,小说写了一半,故事里几个人物一直在脑海里晃荡,晃荡来晃荡去,晃出来千头万绪,却又毫无头绪,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写。正绞尽脑汁思考,手机响了一下,是有人想加微信。
在请求通过的验证栏里写着:“你好,我是《观我生》的主人公。”
半夜居然还会有这种事发生?纳闷又好奇,摁下“接受”键,夜晚忽然变得有些诡异,甚至有些惊悚。
《观我生》是我在5年前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被我写死了,死于自杀。可是,此时此刻,他却突然出现在微信中,仿佛阴魂不散、百转千回之后又找上门来——
“你好,是天葬把你的微信号给了我。”
“啊,你好,是吗?”这深更半夜的,真吓人,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泽郎。”
“泽郎,你好,我叫鲍贝。”
“我知道你,鲍贝,女作家,喜欢走世界。”
“你看过小说了?”
“还没有,是听天葬说的,他说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了,然后,你把它写成小说出书了。是吗?”
“是的。不过,小说里的故事情节都是虚构的,因此,小说中的你其实已不是你,你只是故事最初的一个原型。”
“原型?那还不就是写我吗。”
“应该这么说,是你的故事启发了我。”
“能否满足我一个请求?”
“请说。”
“可否寄本小说给我,签上你的名字,也签上我的,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
“太好了!我很好奇,想看看你是怎么写我的。”
“是这样,泽郎,由于小说情节的推动,最后把你给写死了,不,不,我是说,把小说里的那个你给写死了,不是现实中的你,请你千万别对号入座。小说都是虚构的。”
“没事没事,人最后总要死的嘛,谁会在这个世界上永垂不朽?”他在这句话的后面特意加上了一个笑脸符号,表示他根本不介意我在最后是把他给写死了,还是写活了。他只是对内容充满好奇。这种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
就如5年前的那个冬天,也是因为好奇,我才会写下这个故事。想起来,五年前的那场旅行,也是阴差阳错,我经过拉萨,到尼泊尔,最后到达不丹。途中遇到天葬涅磐,“天葬涅磐”是微信网名,泽郎可能打不出涅磐两个字,或者嫌麻烦,直接就省略成“天葬”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天葬涅磐的真名应该叫利嘉则仁,是个读过很多书的藏族小伙,在北京工作。知道我经常行走西藏,便自然而然地跟我讲起他朋友的爱情故事,故事发生之前,他的朋友是个喇嘛——
“喇嘛是在25岁的时候,遇到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北京女孩。两人相遇并相爱了。这两个人,一个是从小在寺庙里修行的喇嘛,一个是来自北京城的开放女子,他们把人世间最无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不管世俗的眼光,也不管佛门的戒律,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刻骨铭心、爱得诚惶诚恐、爱得天崩地裂,爱到背叛宗教最后连信仰都变了。最后,喇嘛为了爱情还了俗,彻底离开佛门净地,跟着女孩到了北京。他从一个佛世界,迅速坠入俗世间的过程惊心动魄。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适应都市生活,除了念经,什么都不会。面对喧嚣的高科技发展中的现代生活,他几乎连日常生活都难以自理。步入红尘的他,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废物。爱情毕竟不能当饭吃。女孩很快就把他给甩了。在北京,喇嘛一个人举目无亲,被抛弃在茫茫人海里……”
这就是天葬涅磐对我讲述的全部内容,他并没有提供其他任何细节和更多的场景,当时连他朋友的名字都是隐去的。
虽然,我对这个喇嘛的爱情充满好奇,但真正让我震撼并促使我写下这个故事的原因,并非那场爱情。爱情没什么好说的。爱情只是一场致幻。就如梦境。作为一个喇嘛,一个虔诚的佛教圣徒,为一场爱情放弃修行,成了宗教的背叛者,成为一个现世罪人,最终又被爱情抛弃……当然,我并不想对此作出任何是非对错的评价,更无意于谈论宗教。真正击中我的是这个毫无生活能力的喇嘛,连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失去之后,他将如何获得重生?又靠什么来支撑他顽强地活下去?
想到那个喇嘛是否能够劫后重生,又该如何独自一人去面对这个世界时,我的内心充满荒凉和苍茫。可以这么说,他和我们身处的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系,也正是因为他与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系,恰恰就是与这个现实世界最有魅力的一种关系——至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通过他,我看见孤独、纯真、挣扎、欲望、荒凉、悲绝、坚强、冷酷、成长、轮回、迷失、救赎和自我救赎等,这些原本沉寂在生命中的许多词汇,开始在我心里交织浮动,并被某种遥远而神秘的声音唤醒。一个生下来就被送进佛门去修行的生命,他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兵荒马乱的现实世界中。然而,命运却偏偏将他抛置于此。就像进行一场穿越幽暗森林的孤独的冒险。而对于我来说,要鼓起勇气去写这部小说,也像是进行一场穿越幽暗森林的冒险。虽然我并不了解他的生活状态,更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仍然抗拒不了去尝试书写此种冒险所赋予我的隐秘的快乐与冲动。
从不丹回来之后,我便以这个故事为原型,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写成了一部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观我生》,2013年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2015年以精装本形式再版。2016年,我又把这个故事改写成了一个中篇小说《带我去天堂》,发表在《星火》第四期。
为了书写方便,我把故事发生的地点北京换成了杭州,杭州是我居住的城市,写起来比较顺手。至于安排主人公从拉萨出发,途经尼泊尔,最后到达不丹虎穴寺去跳崖自杀所选的这条路线,正是我在旅行中走过的那条路。因此,书中所提到的路线和地名几乎都是真实的。每一条路,每一家酒店、餐馆和咖啡馆的名字也都真实可寻。有个姐妹带着我的书去尼泊尔,按照书中所提供的路线,很顺利地找到了我曾经去过的某家咖啡馆,并在咖啡馆里连同我的书拍了张照片发在微信上。当然,也会有路线属实而店名虚构的部分。比如在杭州的某位朋友看完小说之后,居然根据小说里描摹的地址,去西湖边找那家虚构的“梅茶馆”,绕来绕去,却怎么也找不到。
这就是写小说的好玩之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回到小说的主人公,就是这个深夜突然出现在我微信里的泽郎,神秘又诡异,仿佛从天而降。他无缘无故的出现让我想起里尔克在《严重时刻》里所状描的几句诗: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这个“无缘无故在世上走”的人,是他,也是我,或者,也是所有人。要不是我在5年前“无缘无故”走到不丹去听来这个故事,并把它写出来,这个叫泽郎的人,此刻就不会“无缘无故”地走向我。如果仅仅是来索要一本书,那倒没什么,可是,我总有点担心,会不会发生些别的什么事儿?
怎么说呢,小说的主人公是他,但也不是他。小说里所有状描的细节和经历,都和现在的泽郎毫无关系,都是经过虚构想象出来的。但我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小说的源头却是因他和他的故事而起。
生活总会有惊奇和意外突然而至。直到现在,我仍然会孩子气地觉得生活总在前面,就在前面的某处准备给我一个惊奇或者某件意外的事。而生活确实也常常如此。就如这个夜晚,泽郎的出现就是一份惊奇。
然而惊奇并非惊喜,倒有点让我心生不安和惶然。为什么不安,却又说不清楚。直觉告诉我这并不是一件令人喜悦的好事。也许是我过于敏感?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我向泽郎再次解释:
“小说都是虚构的,务必请你不要对号入座。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两者之间千万不可混淆在一起。”
“明白明白,我明白的……”感觉得出来,泽郎已经很不耐烦。我也觉得自己强调得有点过了,不就是一个虚构的小说嘛,又不是纪实,谁会介意你最后是把主人公给写死了还是写活了。我不再解释,岔开话题——
“明天寄你书,地址?”
“四川红原金珠小区。”
“没房号,能收到?”
“能。地方小。”
对话至此,差不多就该结束了。我随手记下这个地址,心中仍有好奇。我到过藏区很多地方,却并不知道有个地方叫红原。应该是座县城,也不知道他在红原县干什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于是又忍不住问他:
“你家住红原?还是在那儿工作?”
“我开了个小酒吧,在红原。”
“不错,有机会去你酒吧坐坐。”
“非常欢迎!你到红原县,找泽郎酒吧,随便找个人问下就知道,就在红原路上。小地方,好找,到时候,让我陪你喝一杯!”
“好,庆祝你重生。”我安静地打着字,心里却有点懵,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从喇嘛到酒吧老板的身份切换,似乎有点戏剧化,很魔幻,我需要稍稍调整和消化一会。
“你在哪儿?”他问我。
“杭州。”
“哦,没去过。”
“有空过来玩。”
“非常感谢,有机会去。”他又在句子后面加了个笑脸符号。紧跟着又发过来一句:
“我还有很多故事,你都可以写,有机会我讲给你听。”
“你们都是传奇。”我也发过去一个笑脸。
“不传奇,但调皮。”
他说的“调皮”,应该是指“有趣”,或者“有点意思”的意思。想起来他在寺院里当喇嘛的时候说的都是藏语,汉语应该是他去北京之后才开始学的。
“你的汉语不错。”
“不行。还要学习。”
“已经很好了!”
“要是有你一样的才华,我也会把自己的故事都写出来,分享给大家看。”
“你的文字表达已没有任何问题。”
“谢谢,是很大的鼓励。”
这样的对话,因其简略而妙趣横生。就像一个外国人在说汉语,有点生硬,但酷酷的。
由于我们身处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信仰,和他原先奇特的身份和经历,使得他在我心里始终有点神秘而遥远的感觉。而此刻,我们相隔着遥远的时空,居然通过微信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发生着对话,这种感觉真的很虚幻。
已过零点。铁壶里的水又烧开了,不断发出扑哧扑哧沸腾的声音。我关掉烧水键,电源指示灯灭掉之后,水开的声音才慢慢变弱。
泽郎又发过来一句:“来了几位朋友,我要去陪他们喝酒了。”
“好。”
“真希望你也能过来,就坐在我的小酒吧里,一起喝酒说话,多好!”
“下次一定去。回头再聊。”
“好,再聊。”
放下手机,不再看微信。茶已淡至无味,夜静了下来。我又回到自己。想着是应该换茶呢,还是干脆泡杯咖啡。我的夜晚从零点开始,得为自己提提神,开始写新小说。
我为自己泡了一大杯卡莎咖啡,此种咖啡绵密浓郁,强度指数12,有着非凡的烈性和强劲,犹如酒中白烧,味道醇厚辛辣。每次只要喝上一杯,便可清醒至天亮,大脑几乎能够整夜保持在活跃状态。最近写小说的这些夜晚,对自己有点狠。可以这么说,在深夜里喝大杯浓咖啡,是一个女人用来自毁自残的最佳配方,也是能够让我保持最好写作状态的良药。
2.
书寄出后,我便把泽郎这个人抛至脑后。本来就素昧平生,那夜从天而降在微信中现身之后,我仍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完全形同虚构。就如我每次呕心沥血地写完一部小说,就彻底摆脱了那个故事。我创作的激情和兴奋点永远都只停留在书写期间或还未完成的下一部。对于已经付印流入市场的小说,几乎都不愿意去重读,那会让我疲惫。
然而写作经年,虚构的人物无数,连自己都数不清,也记不清了,还从未碰到过小说中的主人公哪天突然找上门来的。
唯独泽郎。泽郎是个意外。这个意外,原本以为在那个深夜找上门来相互牵扯一通便也罢了。给他寄书,不过是出于一种礼貌。如若不寄,也不会有多大关系。他若出于好奇,非要看这本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通过天葬涅磐,或者,直接去书店购买一本即可。
但是,恰恰是我寄给了他书。通过寄书,又加了微信,一个写作者和书中主人公的友谊便微妙而牢固地建立起来了。平时通过微信的联系便成了彼此之间的家常便饭。
有个深夜,他又突然发信来——
“你好!”
“你好。”
“在写小说?”
“没有。”
“那你在干什么?”
“看书。”
“什么书?
…………
我无语。心里有些抵触,很反感这种对话,尤其在两个并不熟知的人之间。难道我还需要去告诉对方我正在看什么书、做什么事?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我认为他一定是在百无聊赖中随便想找个人来闲扯解闷。我可不愿意去配合他的无聊。
我没回复,接着看书。还没看几行,又有一条新的微信:
“我在看你的书,《观我生》,看到第二章了。此刻我正在尼泊尔。”
我不得不作出回应:“你去尼泊尔了?”
话一问出,便知中计。小说总共就四章,按地名进行分块:第一章:拉萨;第二章:尼泊尔;第三章:不丹;第四章:杭州。他说他看到第二章,也就是说主人公已经到了尼泊尔。看来,他是铁定把自己当成那个主人公了。
“是”,他果断回复,“我在尼泊尔,你也在,我们在一起,此刻我俩就在那个旅馆房间里。我在房间躺着休息,而你在浴室里洗澡,洗完澡你是穿着白色睡裙走出来的,我知道你还有蓝色的和红色的睡裙,你写睡裙那段文字太美、太性感,我想你穿上它们也一定很美、很性感……但是,你怎么就把我写睡着了?我怎么会睡着呢!我想,这种时刻男人一般都不会睡着的,反正,我是绝对不会睡着的。”
天哪!我的手指划过这些文字,身上一阵鸡皮疙瘩。我必须纠正他这么臆想下去。
“那都是虚构出来的人物,你并不是现实中的你,我也并非现实中的我,那都是小说里的人物,我不过用了第一人称来写。”
“知道是你虚构的。我在你书里有两个名字,一个叫贡布,另一个叫Frank,两个名字我都喜欢。你在书里的名字是古若梅,很有意思。这些,你都不用多解释,我都知道的。”
我无语,说不清楚了,不想再回复。把手机扔开,合上看了一半的书本,离开书桌。
身后的书架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说书籍,古代的、现代的,国外的、国内的,还有一些是我自己写的小说,我的目光停留在《观我生》这本书上,然后,把它从书架上抽出来。翻开。翻到第二章:尼泊尔。
很快,便找到了泽郎说的那段关于睡裙的文字:
梦里的那条蓝色长裙,随着梦的消逝而消失了。我的箱子里,根本没有一条深蓝色连衣裙。昨晚冲完澡睡觉,套在身上的是一条白色睡裙。是柔软的棉布料子,长袖,圆领,极保守的一种款式。要不是它的过于宽松和镶在领口的那圈蕾丝白色小花边,让它看上去像条睡裙,完全可以当成普通的连衣裙穿出去。除了这条白色睡裙,我还带着一条红色丝绸睡裙,是法国一位内衣设计师最得意的作品。优雅、慵懒,性感和激情,是它的象征。那位设计师的理念是:满足所有对美好事物有着疯狂迷恋的女性。
我好像并未疯狂迷恋过任何事物。这个世界在我眼里总是淡的、冷的。现实生活中的我,本能地拒绝过于浓烈的事物和情感。而这条红色的丝绸睡裙,我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内衣店里突然邂逅到它。我承认,在那个瞬间,它像一团火一样将我迅速点燃。我毫不犹豫地买下它。出于一种女人的天性。我模糊地相信着,在未来遥远的某个时刻,穿它在身上,是必须会发生的一件事情。
几乎每一次的旅行,我都要带着它。把它压在所有衣物的最下面,塞在箱子里最隐秘的地方。可是,我从没有在旅途中穿过它。一次都没有。从买下它至今,我只试穿过一次,就是在巴黎那家内衣店的更衣室里。我站在落地镜子前,褪去所有现实中的服饰,换上这条睡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轻薄华丽的丝绸紧贴着我的身体。我看见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竟然如此轻盈性感,有着迷人的欲遮还休的风情。记得那天,我一个人,揣着那件红睡裙走回去的路上,一直深陷于一种自陶醉般的满足和莫名的忧伤中。我经过凯旋门,经过巴黎铁塔。风吹乱我的长发,拂过我的脸庞,轻柔而温暖,犹如一双饱经沧桑却又充满爱情的手……
重读5年前写下的这些文字,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当时写下这部小说,也属正常。但谁又能想到,会引来泽郎这么个不折不扣一根筋搭牢硬把自己当成主人公、并把小说中所有细节都往自己身上去套的神经病?真是件令人头疼的麻烦事儿。
他现在才看到第二章,要是看到第三章的不丹,和第四章杭州那段,里面有大量关于男女主人公的性描写片段,那还了得?!
还有,他最后是被我写死掉的人,他果真不会介意吗?要是他介意,然后不屈不挠地来找我算账……想到这儿,我都心惊胆颤了!
忽然问自己,小说家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每天吃饱了撑着似地捕风捉影,抓住一个偶尔进入内心的故事片断或一个被感动的瞬间,便开始进行虚构、杜撰,编造故事,写出一种叫小说的东西供人消遣。在编排故事的时候为所欲为、痛快淋漓,敲打键盘的手就像上帝的手,极权在握、呼风唤雨,可以任意又任性地安排小说中的人物谁可以继续活下去,谁好去死了……好吧,此刻遭报应了!被我写疯写到失魂落魄直至写死去的人,现在附了魂魄返回人间来找我了。
泽郎就是个阴魂不散的人。我已经被他搞得有点阴郁了。重新坐回书桌旁,手机在桌上响了好几遍,微信提示:“您有5条未读信息。”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泽郎。深更半夜的,除了他,还会有谁?我决定不回复。但还是好奇,打开微信,去看他发的内容:
“有一个地方特别佩服你,我们没见过面,你居然知道我脖子上戴一条绿松石项链,还知道这是我的护身符。嘿,它真是我的护身符。以前修行时戴着,还俗后也戴,此刻我还戴着它呢。”
“你想不想看看这条绿松石,是否就是你想像中的那条?我可以拍一张发你。”
“对了,你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吗?如果你想看,我手机里就有照片,过去的和现在的都有存着。”
“小说里好像一直没有描写我外貌特征的文字,都不知道你想像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你想像中的我帅吗?是否很高大威猛?嘿嘿,女人一般都喜欢又帅又高大的男人。”
“你在吗?那我先看书了,你忙完回复我。”
“嘿,你在吗?”
…………
你在吗?
你是谁?
我又是谁?
他问的那个“你”,到底是现实中的我,还是小说中的我?我有点崩溃。此刻的我,明明坐在自己最熟悉的书房,却无端端地感觉自己像是坐在虚构的小说世界里。
不,比小说更像小说。
“在。”
手指一动,我又回复他了。
大多数读者包括我看别人写的小说,都会去想像小说中的人物大概长什么模样。我闭上眼睛,想象我看过的作品中以及我自己写下的每一个人物,他们蜂拥而至,面目清晰,却又模糊不清,我仿佛看见他们,却又不能够说出他们。
比如,以泽郎为原型写的《观我生》里的主人公贡布,他在我为期一年的写作时间里,几乎与我朝夕相伴,很多时候我的文字描写完全是被他推着走,而不是受我所控。另外小说中的“我”,也有着与我本人相暗合的性情,他们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与神情在我心里都是一清二楚的,但我仍然无法具体到画像一样地去画出他们。虽然在长期的写作中,小说家所做的事情就是为想象中的人物画像,这里的人物包括想象中的他人和想象中的自己。但需要用想象去描摹出来的却是逼近人物内心与灵魂的文字,而不是外部相貌。
有个朋友在看完第三遍《观我生》之后,找我喝咖啡。我们俩坐在西湖边的一家咖啡馆里,窗外是传说中的断桥,细雨纷飞,梧桐叶到处飘,天空阴沉灰暗,其实多半是霾让天空变灰变暗,而非雨雾。我们喝着咖啡,聊着小说里的人物,有点雾里看花,就像看着窗外的烟雨西湖。
我不说还好,说来说去把她想象中的人物说到变了形,她有点受不了。她说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可不是这样的!但到底是怎样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被好奇心缠绕,知道这个故事是有原型的,非要看原型本人的照片。
还有个在拉萨的朋友叫小雅,她看完这个小说,整夜睡不着觉。第二天推荐给她身边的另一个朋友立言看。立言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也睡不着。某个晚上,她抱着书找到小雅。说是还书,其实是想聚在一起说说小说里的那个主人公。那个叫贡布的喇嘛,使得她们坐立不安,彻夜恐惧,她们是被吓着了。
那晚她俩挤在一张床上睡,越聊越恐怖,就给我发微信,问我真的有这样的喇嘛吗?他所有的经历都是真的吗?
小雅和立言,她们身居拉萨,天天会在大街上碰到喇嘛。现在的她们都不敢多看他们,说是对这种身穿僧袍的喇嘛都有心理阴影了。我是可以理解她们的。她们年轻单纯,又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尤其在圣城,喇嘛差不多就是神和信仰的化身。可是,我在小说里却把她们以往对喇嘛的这种身份认知完全给颠覆了。
我只有努力劝慰她们:“小说是虚构的,别当真。”
她们回复我:“虚构又不是撒谎,它只是你们小说家用来表达经验和重构世界的工具。”
我无言以对。她们比我深刻。
在这个深夜,我也像一个被好奇心驱使的读者,突然就想知道被我虚构的那个人,他到底长啥样?
微信一直没有动静。我想泽郎可能睡着了,或者看书看入了迷,忘了还有微信这件事。
夜晚又开始进入零点,每次在这个临界时刻,我又要开始纠结,喝茶呢还是喝咖啡?
还是为自己选了咖啡。咖啡散发出来的浓香让整个书房都弥漫着温暖的气息,而我置身其中。全世界安静下来,思绪开始纷飞,某些细节在我眼前舞动、活跃、纷至沓来。
我在写一个关于鱼的故事。我发现在写这条鱼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写人,写我自己。描摹鱼的委屈、愤怒、无奈和爱恨情仇,也都是我们人的情感。鱼生活在海洋里,在我肉眼看不到和我经验够不着的地方,我允许自己用想象的翅膀飞起来,用文字进入虚构。
咖啡续了又续。这是一个“人鱼合一”的夜晚,我一直写,一直写,直至凌晨天光渐亮,世界正从沉睡中清醒过来,而我却脑门发热头部注满了铅似的从激情澎湃的虚构世界中抽身而退,就如结束一场爱情长跑之后的虚脱,满身疲惫而凌乱。收拾自己的最好办法,是立刻上床睡觉。
手机一直处于静音,后半夜开始就没碰过它一下。准备睡觉之前,又习惯性地看了下屏幕。不看没事,一看吓我一跳。
阴魂不散的泽郎,居然也没睡。他看书看到天亮,微信发到天亮。这些微信有的间隔几分钟,有的间隔半小时,最后一条发送时间是在两分钟之前:
“我失眠了。整夜睡不着。我已看完第三章。此刻我在不丹。你也在。你和我共处一室的情节看得我心惊肉跳,紧张得汗都流出来了!我现在浑身发热,喘不过气来。我们一路上居然发生那么多事情,仿佛都是我在亲历亲为。我知道所有情节都是你虚构的,但对我来说,这些经历比我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要真实,它们让我着魔,也让我着迷。”
他看个虚构的小说就这般心惊肉跳、又紧张又窒息。此刻的我却是在现实生活中要去面对这么个大活宝,我才心惊肉跳、又紧张又窒息呢!睡意全被他赶跑了。身体疲软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海里却在万马奔腾、思潮翻涌。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再看他之前发的几条信息,更是被他搅得心神不宁、尴尬至死。
“原来两个人的性爱可以这么美妙,美到极致,就如佛光普照,灵魂升入天堂。”
“在你的小说中,我居然还有个还俗之前的名字叫哈姆,现在我有三个名字了,贡布、Frank,哈姆,好幸福。可是,你后来写的这一段话,让我好难过:
……我就在他身边。我们那么近,我们又那么远。身体紧密地粘合在一起,而灵魂却早已飞越千山万水。我们只不过借彼此的身体,将自己点燃,然后各自表述,各自过错成。身体完成了我们的爱恋与欲望。他爱的人不是我,我爱着的那个人,至今下落不明,但绝对不会是Frank,不会是贡布,更不会是哈姆。
我们都无力推开命运的流离失所和生离死别。既然如此,那么,一晌贪欢又有什么不对?它至少还证明我们与这个世界与我们的此刻,还是粘连的,仍有着丝丝缕缕的牵引。我们从未孤绝。
当然,这也不过是狡辩,为这件不应该发生却已然发生的事情找个理由。但,我要拿这个理由何用?是为将来回忆的时候,有个托词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虽然做爱了,但其实并不相爱,对吗?”
“如果世上真有这么美的爱情,这么美的性,这么美的女人,我真的愿意为她去死。”
“我翻看了你发在朋友圈的所有微信,里面有好多你的照片,每一张我都喜欢。照片上的你和小说里的你,在我心里是吻合的。”
“你写我们在床上的那几段,好疯狂,我反复读、反复品。这些文字让我晕眩,心跳加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很神奇。”
“嗨!你终于穿上了那条红睡裙,是穿给我看的!不信你自己看,在137页最后。”
…………
崩溃,这也太像小说了!比我虚构的小说还要离奇一万倍。我开始有点后悔寄书给他。如果他是在书店或别处买到书,至少不会直接找我抒情,他独自去想象、去意淫、去天马行空……都跟我没关系。可现在这个局面,让我很是尴尬,不知该如何收场。他抱着小说意淫了一个通宵,我想他一定被纷纷而至的情欲给点燃,并被烧得通体发热。让他自行冷却去,再懒得去做扑火工作。
我决定不回复。
关机睡觉前,还是没忍住好奇心,翻开书本第137页。事隔5年,我都忘了在不丹那个章节里,我还虚构过一条红睡裙。
我终于在这个夜晚,穿上了这条红睡裙,轻薄华丽的丝绸紧贴着我的身体。它与这个浓烈的充满爱情的夜晚如此吻合,我的身心变得无比轻盈。我想让今晚的这个男人,看见我穿上红睡裙的模样。今晚,我是他的新娘。
……忽然酥油灯落了地,光亮瞬间消失。他控制不住地抱起我,凶猛的吻,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红睡裙上。我的身体被贡布使劲压着。他有一股蛮横的劲道,似乎欲将我碾成粉碎。我有些眩晕,想放弃一切追问,就这样死于宿醉……
赶紧打住。看不下去了。如果这些激情描写的文字都要拿来往自己身上套,整本书里应该还有更多热血沸腾的段落……那,这个叫泽郎的男人他还想活不想活?
不管他了。睡觉。但愿梦里风轻云淡,安然无事。
3.
事实上在梦里也不得安宁。醒来时,梦已飘忽得不知所终。依稀还能够记得有人送来一束鲜花,我却始终看不清他的真面目。我并不知道,他来时是坐车还是步行,去时却见他骑上马绝尘而去,只记住了他的背影,当然,对于那个背影的记忆也是极其模糊的,还得靠想象去作些填充。
这是一件很让我困惑的事情。我好像从没做过这样的梦。我是在天蒙蒙亮时睡下去的,下午三点醒来,也就是说,这个梦整整做了一个白天。白天做的梦,被称之为“白日梦”。据说白日梦是永远也实现不了的,做了也白做。
起床,刷牙洗脸梳头下楼到厨房里去找吃的。下楼梯的时候感觉自己像在飘。睡裙太长,裙摆拖在楼梯地板上酥软无力,我的两条腿和整个人的骨架也是酥软无力的,像是另一种疲累。
咖啡在咖啡机上煮着,面包在烤面包机上烤着,牛奶最快,倒进杯子里微波炉转上一分钟就好,但我的胃拒绝空腹喝牛奶,只好耐心等着烤面包。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吃得更简单的人了。一个人在家,不管中饭还是晚餐,几乎顿顿都跟早餐一样解决,简单、方便、快速完成。
吃完面包喝完牛奶,咖啡也煮好了。我端着咖啡杯去阳台呼吸新鲜空气,花园里鸟语花香,可惜不见蓝天白云。下午三四点的阳光过早地显出它的软弱无力,霾占领了整个天空,阳光仿佛虚晃一下便遁形而去。眼前尽是灰黯。白天又快接近尾声。不过也没关系,再过两小时,灯光便可以亮起来。对于把自己关起门来写作的人,最需要的就是灯光和电脑。阳光和外面的世界暂时跟我不发生任何关系。
喝完咖啡,回到书房,回到我的电脑前,准备接着写昨天未写完的故事。书桌边上有个炉子,铁壶里的水烧起来,很快就可以泡上自己喜欢的茶。
当我喝上第一口茶的时候,心会安静下来,写作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
这一天,原本是个极平常又正常的日子,直至我手机里的微信出现新的信息。真是万恶的微信啊,让我现在想起,依然心有余悸。是谁在这个世上发明了手机又创造了微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得安生。
发过来的先是一张图片,点开,吓得我,差点惊叫失声!
一个身穿绛红色僧袍的喇嘛笔挺挺地躺在板床上,赤脚,光头,身体是横着的,照片上只看得清半边脸部,眼睛和嘴唇全都紧闭着……那是一个死去的人,不,是一具尸体!
难道这人就是泽郎?泽郎死了?死了的泽郎又通过自己的微信发给我他自己死去的照片?
手机躺在左手心,右手指僵在手机上方,仿佛我的双手就抱着那个人,或者那具尸体。我的心怦怦直跳,既恐惧又惊疑,怔懵了好一会。
新的微信又进来:
“别害怕!那个不是我。”
“请你以后别再开这种玩笑,你这是恶作剧!”我狠狠回复。
“对不起,但从宗教意义上说,生死轮回也没什么好怕的。”
“别跟我谈什么宗教和轮回,我没兴趣。”
“你生气了?”
我没理他。
过了一会,信息又进来:
“结局真糟糕,原来我是这么死的。”
“这只是小说的结局,那不是你。”
“我明白。我还是很不安,有很多担忧和害怕。”
“你还是个佛教徒呢。”我有点烦,忍不住想嘲讽他一下。
“我早已还了俗,与你一样生活在这个俗世上,这你知道的。”
“好好活着,别无事生非。”
“我今年正好39。”
“什么意思?”
“在我们这儿有个风俗,在他的生命中,每逢9必会出现一个坎,需要得到高人指点或神的化解方能平安度过。在你小说里我死于40岁。再过3个月就是我40岁生日。总之,我感觉已离死期不远……”
“那不过是个巧合!”有这么个逻辑来推理人的生死的吗?我哭笑不得,但又不能置之不理。
“怎会有这么巧的巧合?这一定是冥冥中注定了的,为什么这个事不早也不晚,恰巧在这个时候让我知道,这难道不是一个提醒?既然冥冥中给了我这个提醒,那么结局应该还来得及更改。可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不知道如何去改变我的命运。”
“谁能具备任意改变和编排自己命运的能力?你别迷信了,再次请求你别当真,那不过是虚构的。再说那个小说写于5年前,你想想,就算你在40岁死去,那也是5年前的40岁,跟你现在的40岁有何关系?完全搞不到一块去的。况且现实生活中的你,不活得好好的嘛?硬要去扯出这些无中生有的理论来吓唬自己干什么?”
真是绕啊,打出这些文字,我觉得自己也跟着对方在神神叨叨地说些莫明其妙的话,真是活见鬼了。
他锲而不舍:
“你相信预言吗?5年前的我才35岁,还没到40当然不会死,再过三个月我就走到那个节点上了,这个节点就是一个坎,过不过得去这个坎,我一无所知,但命运已给了我这个提醒,你说我能不紧张?”
我被他传染了,也紧张起来。虽然没有跟他面对面,但通过这些文字,还是能感受得到他极度的恐慌和不安。使劲想,怎样才能去说服他,帮他克服这种莫须有的不安,彻底驱走他的心理阴影。但又觉得在他这份近乎偏执的恐慌面前,好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理他又不行。生死是大事。你总不能置一个人的生死于不顾。
问题是,我又如何顾得了?
站在泽郎的角度去想,是我的小说给了他一个命运的启示和提醒,或者说,是冥冥中的一个诅咒。无论是诅咒也好,提醒也罢,都如驱之不去的阴影一般笼罩着让他不得安生。除非等到他平安度过40岁生日,他才有可能松一口气。问题是,他该如何度过眼前这3个月?90个白天和夜晚,每一个日子都将在他的忐忑不安中变得无比恐惧而漫长。
下午开始到深夜,我没写一个字。手指打着字,心里有略微的不耐烦和无可奈何。好几次,都想狠狠心拒绝再聊下去,但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这件事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压根就不信那些。但对一个把所谓的预言和命运的巧合相信到骨髓里去的人来说,却是一件生死大事。就如同还俗之前的他,对于宗教信仰的坚信不疑。
后来我干脆把电脑也关上了,一直盯着手机,用微信聊天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我们通过微信谈人生、谈命运、谈信仰、谈因果、谈生死轮回。
我知道谈人生改变不了人生,谈命运改变不了命运,谈信仰也改变不了信仰……但,还是要谈。
这是一场深刻而全面的交谈,直抵伟大却虚无的真理。
看过一部电影叫《无间道》,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在那个你死我活的丛林世界中,这是一条中立、冷酷、无情的规则,另外,从因果上来说,“还”也是命中注定的事,不管你以何种方式“还”,或者,被注入何种内容去“还”。
写小说这么些年,在虚构故事的时候,我在电脑键盘上天马行空、为所欲为,像上帝一样任意编排着人物的命运和生死。这种挥笔豪迈、快意酣畅的感觉我想每一个写作者都曾经拥有过,都很享受。好吧,享受的时刻你尽情享受。现在事儿来了。
经过你想象或者虚构的人物终于找上门来了。找上你的那个人,无论他跟你有没有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之间必然有因果。有什么样的果,必然就有什么样的因。事出必有因。命运中的因缘巧合,你看不见,但它存在着。或许从法律意义上来说,这个叫泽郎的人,他跟我毫无关系。但他就是出现了。以一个小说原型的身份,外揣一份你写的结局让其陷入恐慌的理由,你就得担负起开导和劝慰的责任,如同欠债还钱般天经地义。不然,万一他出什么事,虽然从法律上你不用去承担任何责任,但在良心上,你总是会过意不去,会受到自我谴责。
就在我们谈人生、谈命运、谈信仰和生死轮回的同时,我仍不忘作出努力,试图去开导他。或许,奇迹会出现,或许他突然就从我的哪句话或哪一件事中得到某个启迪,瞬间顿悟了呢。
我问他:
“你去过尼泊尔吗?”
“没去过。我只到过印度,那时候没护照,也是偷跑过去的,后来被发现,进去了两年。”
“怎么就想到跑去印度?”
“绝望。没地方可去。从印度边境过去很方便。但到那边才发现,根本没办法生活。我汉语、英语都不好,工作不好找,也没个认识的人。想回来学语言,结果被抓了起来。”
“当时就没想过要在北京待下去?”
“在北京的日子生不如死,只想分分钟逃走。”
“理解。”
“那时候的我每分钟都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你不会理解的。”
“也是。那你有没想过回寺庙去?”
“回不去的。”
“是回不去,还是不想回去?”
“两个都有。还了俗就不能回去,寺院里有规定。”
“你到过不丹吗?”
“除了印度,哪都没去过,跟你说了,我没护照的。”
“对了,你去的是印度。小说中我写的贡布,去的是尼泊尔和不丹,你和他出国去的初衷和使命也完全不同。因此,你是你,他是他,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怎么到此刻你还这么说话?哄小孩似的。我知道小说情节是虚构的,我只是个原型,你写我去印度、去尼泊尔、去不丹,或者去别的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你把我发生故事的地点从北京搬到了杭州,难道故事就不是我的了?我也从没去过杭州呢。听说杭州是天堂,很想哪天去看看,你会欢迎吗?”
我的苦口婆心、谆谆诱导再一次惨遭失败。除了继续陪他聊天,缓解他的恐慌感,我已束手无策。
“当然欢迎,有机会来吧。”
“你会陪我去西湖吗?”
“可以。”
“西湖边有座山叫玉皇山?”
“对。”
“玉皇山脚下你开的那家梅茶馆,现在还在吗?还有哈姆租过的那个屋子,我也想去看看,你可以带我去吗?”
看到这句,我默然崩塌了一会。攒足最大的耐心回复他:
“玉皇山脚下根本就没有梅茶馆,也没有那个屋子,所有的这些场景,都是我虚构出来的。”
“那,玉皇山和西湖总不是你虚构的吧。”
“当然。”
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对话了,耐心差不多已耗尽。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我想去撞墙。
“就算西湖和玉皇山都是你虚构的也不要紧,只要杭州这座城和城里的你是真实存在的就好。”
他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个双手捂住嘴巴偷笑的笑脸。感觉他为自己能够说出这句话而表示非常得意和幽默的样子。
真是百无聊赖啊——出于礼貌,我回复他一个笑脸。
“真想此刻就飞过去,看看杭州,看看你。”
我再次回复他一个微笑,仍然出于一种礼貌。
“感觉你困了,想休息了吧?”
“很困。”我赶紧回复,再加一个打哈欠的表情。
又是凌晨3点。真是奇怪,我是夜猫子,喜欢夜里不睡觉,他为什么也通宵达旦不睡?他很快发过来一句:
“那休息吧,晚安。”
“晚安。”
终于,晚安了。
4.
自从那夜道过“晚安”之后,好像成了一种习惯,每天夜里,泽郎都会发个微信来道个“晚安”,然后,我也会回他一句“晚安”。
偶尔也会晃神,每晚互道晚安这件事是应该由恋人们来做的。我们之间这算什么?
但想到他目前是个有特别身份的人物,来自我虚构的小说世界,受到虚构情节的诅咒和控制,便又释然了。一种很深的歉疚感和罪恶感让我不得不做出伟大的妥协。就像面对一个不久于人世的生命,纵然你有多么讨厌他、排斥他,但当他快要死去的那几天,你总会大发慈悲,耐心对他说些好听的话,并尽可能地去劝慰他、开导他和多陪陪他。
3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不知道我是否有耐心坚持到第90天。我给自己一个任务,尽量不要在3个月内出什么问题。就当一场修行,培养自己的耐心和慈悲心。只要帮泽郎安然度过这3个月,他的魔咒自然就会解开。只要帮他解开这个魔咒,接下去他该怎么活就怎么活,该怎么死就怎么死,那是他自己的命运,跟我虚构的死亡再无任何瓜葛。到那个时候,我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删除他,或者将他屏蔽。
对于我的这个想法,泽郎好像也是有所感知的。对于某些事物我觉得他就像一只藏于深山老林里的动物,天然地具有一种超级敏感的嗅觉和触觉,甚至敏感到有点神经质。
有一次,他忽然这么对我说:
“我们就像两个赌徒,赌注是3个月之后我的生与死。在这场赌里,你带着必赢的心态,因为你根本就不信什么预言和诅咒。而我,生死未卜,相信一切皆有可能。但我又那么希望自己能够全盘输给你。输给你我就赢了。但无论结局如何,最终谁赢谁输,有一点我是赢定的,那就是赢得你3个月的善意和慈悲心。虽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要靠这个去获取女人的怜悯和慈悲是件羞耻的事。但我依然认为值得。虽然期限很短,只有3个月。”
“不用赌,我肯定赢。”我简单地回复他。有时候我会被他弄得莫名所以,时而觉得他浅薄无知、天真迷信又偏执,时而又觉得他波谲云诡、高深莫测。而且他的文字表达能力日渐增长,甚至可以超越大部分文字工作者。
那天晚上道过晚安之后,他又发过来一条信息:
“忘了告知你,今天我去色达了。都说没到过色达,不知道灵魂可以重生。我从红原开车到色达,只要两个多小时,那么多年来,我却一直都没去过。五明佛学院里有七万多人在修行。看着那些穿着僧袍在我身边来来往往的喇嘛,我一次次地想起我的从前,恍如隔世。现在的我,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俗人。曾经我发过誓,再不去任何有僧人出现的地方,今天我却心血来潮去了趟色达。那里是全世界僧人最多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只是想跟你说一说。你可以不用回复我,睡吧,再次祝你晚安。”
于是我假装已经入睡,没再回复。我知道这种话题一旦展开,又会没完没了。问题是,在他再次道过晚安之后,时隔大概一个多小时,又发过来一条很长的信息,显然用心写了好久:
“有时候,会奇怪自己活着活着,怎么就活到快40了?仿佛有人跟我开了一个愚蠢的玩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入一种活着不是,不活着也不是的尴尬境地,都搞不清楚我的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区别。这些年,也认识了一些人,有几个所谓的朋友,但我从来没有亲人,一个都没有。有时候,我也会这么幻想一下,说不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肯定会有那么一个人,在开心地看着我,想像着我是如何度过这整整39年的。当然,也只是这么想想,我知道这个人并不存在。我的生命如此浅薄,又如此虚无。有时候想想,活着和死去似乎真的并无本质上的区分。但此时此刻,我却又如此眷恋我的生命,那么渴望自己能够继续活下去,有太多太多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去做,太多太多的愿望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如果我现在死了,等于没活过,白白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读完这段文字,越来越觉得泽郎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甘于认命的普通男人。他的现世并不安稳。为了活着,他可能屈服,也可能妥协,但更多的是不甘心。如果他一辈子身居寺庙的高墙之内,天天重复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或许会感到满足充实、心怀感恩。然而,命运偏偏又让他尝到了最致命最美味的爱情,而后又被爱情所抛,他心怀巨大的不甘和不愿。之后的他又经历了生活的复杂与缤纷,眼睁睁地打量着这个花花世界,然而他却从未进入过花花世界的内部。就像一位外来民工,虽然身居繁华奢侈的大都市,但他也只是看见外部的表象,真正的内部世界,他是进入不了的。进入都市内部的繁华生活是需要资本和身份的。
因为看见,所以不甘心。如果他生来就是一个俗人,可能又会是另外一番境况,无论他信不信宿命,都不会受控于宗教思想的约束。如今的他虽然还了俗,脱离了宗教,但信仰的力量还是在他内心根深蒂固,就如同布满他身上的血脉,怎么换血都不能够彻底洗净。
半个月后的某个夜晚,大概离他的生日又近了一些,他陷入更深的恐慌与不安,像是中了邪,语辞混乱,逻辑恍惚。但是通过文字表达出来的内容,仍然可以感觉到他内心深处有强烈的不甘心:
“最近的我,实在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活着,更没有办法去心安理得地接受死亡。我知道生活是有意义的,我还没有看清它的真相,却快要死了,我就要死去,变成一具不会动的尸体,变成一把灰烬。这感觉太可怕了。为了逃避这种恐惧,我甚至想自杀。”
“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好好活着。”我只得再次敷衍他。
“你是小说家,你也会有迷失的时候吗?”
“没有迷失,就不会写小说了。写小说不就是为了跟现世对抗,然后去追问一些真相?”
“能否告诉我生活的真相是什么?”
“死亡。”
“生活的真相是死亡?”
“对,你苦苦追问的真相,就是死亡。所以别再追问、也别再纠缠不休了,一切都是无意义的。趁你还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做些自己喜欢做的和有能力去做的事情,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可是,我很快就会死。”
“你不会这么快死。”
“你能保证我不死?”
“我向你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
天哪,又开始无休无止、漫无边际了,再这么纠缠下去,他不死我都要被他烦死了。深呼吸。劝自己要耐心。
我再次使出十万分的耐心,命令我的手指打出这条信息,这个瞬间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个伟大的圣母在面对一个神经错乱的孩子:
“你生日那天,我为你庆祝重生。”
“说真的?”
“真的。”
“那我们约定,生日那天我去杭州,去你的梅茶馆,我们就在你的茶馆里庆祝重生,好吗?”
突然觉得不对劲,我已告诉过他“梅茶馆”并不存在,是我在小说里虚构出来的场景,难道这么快他就忘了?或许,他最近又中了邪,每天神神叨叨、情绪错乱,把这件事给忘了也说不定。我不想再去提醒他,懒得跟他反复解释,只想尽快地打发了事,就简单地回了他一句:
“好的。”
我哪想到,又会出现下面这种状况。他几乎立即就回复,像是已经打好了字就等着摁下发送键:
“梅茶馆明明是你虚构的,它在这个世上并不存在,你却随口应诺。可想而知,你根本就没有诚心要跟我过生日,或者,你已知道我活不到那一天,故意这么安慰我。”
真是悬念迭起!瞬间我就从圣母变成了一个毫无诚意的撒谎者。原来他是故意为之。我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么个人物存在?比我在小说里虚构的任何一个人物都要离奇十万倍。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耐心,在渐渐消散,我的这场修行可能会提前终止。
当耐心消失,心里便开始赌气,窝着一小簇火,不想再回复他,我又不欠着他!
过了好一会,他又发过来一条信息:
“不过还是很感激你的,我知道这一切都不能怪你。虚构那个小说的你是无心的,而现在你又尽量在安慰我,知道你完全出于善意。我想趁我还活着,尽快去趟杭州。这是我目前最想实现的一个梦想了。”
他明显在缓和气氛,言辞之间溢满讨好和被生活逼出来的豁达。
忽然很悲哀,为他,为自己,为所有正在被生活的虚无感和无休无止的困惑折磨和摧残的灵魂。
实在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男人对悲剧的想象力如此顽固而经久不衰,几乎每天都在变着花样设想自己的各种下场,总之没一个结局是好的,都是死亡。话说回来,我们每个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无论你怎么走、往哪个方向走,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走向死亡。殊途同归,有哪一条路不是最终通往死亡?令我诧异的是,这个叫泽郎的男人,怎么会那么热衷于对自己命运的设计,在设计的过程中又时时让自己深陷恐慌与焦虑。要是他不能够自行停止这种对自我命运的“设计”和自我暗示,那么,耶稣、炎黄、诸神和苏格拉底都救不了他。我更不能。花那么多时间陪他微信聊天,只是不忍心做一个袖手旁观的人。谁让我无缘无故像上帝一样去虚构这么个小说出来。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还就还吧,继续忍耐,就当修行。
间隔好一会,他又发来一句: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想请你再写一个小说。”
“什么小说?”
“为《观我生》写个续篇。”
“续篇?”
“对,此刻我突然想到,如果你能在小说中把我写活过来,自然就可破了这个预言,我的命运说不定就会发生逆转。”
好一个突发奇想!亏他想得出来,还真把我当上帝了不成?我要有这本事,还坐这里写小说?!
气急,直想撞墙。但忍耐住。回复他:
“别迷信了,你想象中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发生。”
“万一发生了呢?”
“没有万一。”
“世上有绝对的事情吗?”
“没有。”
“那就是了,既然没有绝对,那么我担心的事情它就有可能发生,当然,也有可能不发生。我的意思是,不管结局如何,对目前的我来说,生死未卜、真相未明,这种恐慌焦虑、坐立不安的日子让我崩溃,我都想以死来逃避这种日子了。还有两个月零七天,就是我的生日,也许,就是我的忌日。”
我已感觉到这个人很不对劲,几次想建议他去找个心理医生或精神病专家看一看,但这种建议很难说出口,弄不好会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和焦虑。
既然已经对人家发了慈悲心,那就慈悲到底罢,何不铤而走险?干脆应诺他再写一个,反正他又不知道我到底在写不在写。就算真的写,不就编个故事嘛,到时发给他看就行,只要等他度过生日,一切就都释然了。至少,我的应诺可以缓解他两个月零七天的焦虑与恐惧。
然而,我还是把他想得过于简单了。事情远不止这样。当他得知我愿意写续篇,仅仅欣喜若狂了一分钟,也就差不多发一条微信的时间。
前一条微信是这样的:
“真的吗?太感谢了!此刻我突然松出一口气,就像一块石头被搬开了。你对我的慈悲和友善我会永远记在心上。”
后一条立马变成这样:
“可是,我还是很担心,就两个月零七天的时间,你真的能写完,并把它顺利出版吗?”
瞬间我目瞪口呆,呆若木鸡。这怎么可能?!就算我不吃不喝不睡不玩用两个月时间把小说写出来,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申报、校对、排版、印刷……哪这么容易!两个月一本书,从写到出版,这不天方夜谭么?
我有点吃不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感觉他亦正亦邪,无药可救。时而觉得他本色、天真,时而又觉得他十分复杂;时而让人同情,时而又让人厌恶,对别人的要求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此刻他的这个要求,明显过分了。你可以理解他浅薄无知、不谙世事,也可以理解他心存揶揄、故意为之。无缘无故地,涌起一种被人捉弄了的感觉,像吞吃了一只苍蝇。
“赶紧远离他,这种人不值得你为他花时间和精力耗下去。”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朝我呐喊。
从那以后,我再不当伟大的圣母,也无意成为一个哄慰者,再没回过他任何信息。
而他,也仿佛知道了我对他的反感和不耐烦,突然间变得识相了,客客气气地,有点不太敢来打扰我,也不再对我提无理的要求。但每天晚上仍保持在微信上道“晚安”的习惯,隔开几天会偶尔发来一句问候,都是极其礼貌的问候语。仿佛也并不指望我给他回复。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度敏感又自知的聪明人。
这样也好,桥归桥,路归路,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过好自己的生活,相安无事,各自安好。
5.
接下来的事情,说是机缘巧合也好,鬼使神差也罢,总之,它发生了。源头还是出在微信上,万恶的无所不能的微信啊——
那天从花市经过,仍然抱回来一大束勿忘我,那些深紫和粉紫混搭的小碎花令我心生愉悦。回到家,把花插好,茶泡上,心情不错。本想去阳台晒晒太阳,但,哪有太阳,最近每天雾霾笼罩,可能我的脑子也进了霾,想晒太阳想疯了。
在阳台上坐了一会,总不能待在外面吸霾,遂躲回书房。书不想看,小说没心情写,百无聊赖,只得喝茶。
喝着喝着,无聊中捧起手机刷微信。食指往上划去,微信一条一条往下滑,忽然看到北京的一位朋友蓝莲花发了一组色达的照片,那密密麻麻占领山坡的喇嘛庙和蓝天白云瞬间吸引我。
我一张一张抹开,共九张,每一张都充满美与神秘的气息,令我向往。记起前些日子泽郎也跟我提及过色达,说他刚从色达回来,那儿有7万多人在修行,是世界上最大的佛学净地。
我在那条微信下点了个赞,又留了一句:“好美!”纯属无聊。
没想到蓝莲花正好在刷看朋友圈,几乎是神一般地快速回复:“快来,我们在色达等你。”
“你和谁?”
“和我北京的一个朋友。她知道你,你过来正好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你们在色达还要待多久?”
“今天刚到,应该会待5天左右。”
“怎么想到去色达了?”
“北京雾霾呛人,出来透透气。”
“嘿,你们这口气也透得够远的,几千公里。”
“杭州怎样,没霾吧?”
“怎么没有,刚就被霾驱赶进屋了。”
“那还不快跑出来?”
“想呢。”
“网上订张票,先飞到阿坝州,我们租了车,正好过去接你,或者你在那儿自己租车过来。”
“还是你们来接我吧,我省钱又省力,主要是不认识路。”
“就知道你!订好机票告我时间。”
“OK!”
立马上网订了张机票,第二天就飞到了阿坝机场。哪知道我还在半空中飞,蓝莲花她们却被单位里一件突发事件给紧急召了回来,留下个司机和一辆丰田越野车在阿坝州机场等我。
司机给了我一张色达宾馆的房卡,说是蓝莲花为自己开的房,预付了5天的房费,只住了一晚,退房的时候,怕我临时订不到好的房,又想着把我“骗”过来她自己却跑掉,留给我免费住4天,好让我消消气。
我骂骂咧咧上了车。司机说:“你车费也不用付的,她们全付过了。她们说便宜你了!帮你车子租好,房间白住,还骂什么骂?”
她们怎知我会骂人的?我又好气又好笑,这司机传话也太本色,几乎原话照搬。我完全可以从司机的每一句传话中,还原她们当时在嘱咐司机时的所有表情和心情。
阿坝州到色达还是挺远的,大概开了5个多小时才到。进入色达县天已擦黑。宾馆在五明佛学院内,我们在色达匆匆吃了碗面,连夜又到了佛学院。
外来车辆不得进入佛学院,司机把我送到佛学院大门,便又赶回色达县。原来他的家就在色达县城,离佛学院很近。他给了我一张卡片,让我第二天什么时候要用车,打电话找他,他就过来。
诡异神秘的气息是进到佛学院内部才感受到的。原来里面这么大。一路上没花没草没一棵树,山坡上全是黑压压的房子,都是喇嘛的宿舍。灯光影影绰绰,夜风在紧密的屋林间穿梭,呜呜呜地低吼着。几天前的色达刚刚下过一场雪,灯光下偶然可见路边仍有残雪未化。阴森森的夜空下阴森森的建筑像丛林密布。感觉自己一脚踏进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可以让灵魂重生的地方。
房卡上写着“喇荣宾馆”。我拖着行李,一路问,一路走,直走得气喘吁吁、浑身乏力,仍然遥不可及。
佛学院里没有出租车,所有经过的车辆都是他们内部的。不得已拦了辆小面包车,问司机是否可以捎我一程,我要去喇荣宾馆。
司机有点为难。显然他听懂了我的意思,但他对我说的话,我却几乎听不懂。只听懂了一点点意思,好像是说,他最多可以送我到宾馆的下面,但不能送到宾馆的里面去。
都能把我送到宾馆下面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死活要上车。
车门哗啦一下拉开,7座的小面包车里竟然密密麻麻挤了17个左右的喇嘛。我愣着,不知道上还是不上,怎么上得去。坐在副驾座的那个快速跳下车,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告诉我,让我坐前面去,他挤后面。
我连声道谢,抱着行李坐到副驾座,再不敢往后看,密集使人恐惧,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挤下去的,而且挤得一声不响,一车人安安静静。也可能是挤得连说话的空间和力气都没有了。
车子开到宾馆的下面,我被放出来。再次道谢。道完谢后,目送车子绝尘而去。
我抬头找宾馆。找啊找,不是说下车的地方就在宾馆的下面吗?怎么就找不着。终于,看到天空中红星一样闪耀着四个字:“喇荣宾馆”。
原来,宾馆真是在我头顶,在山的最高处,而我站在半山腰,我不知道还得绕来绕去绕多少层路才能绕到宾馆去。
夜更冷了,站在4000多米高的山腰道上,气有点喘。月亮悬在半空中,就在喇荣宾馆的右上角。索性站着看了会月亮,调整下呼吸再赶路。但,实在是走不动了。往上走海拔会更高,气会更喘。
只要有车经过我就拦,我只能这么做。反正在佛学院内也不怕有劫匪,只要脸皮够厚就行。
又拦到一辆私家车。开车的那个小伙子没穿僧袍,可能是哪个喇嘛的家人,也可能只是喇嘛换上了便服。不管他了,他一直在打电话,说的色达话我一句听不懂。他示意我上车,也不问我去哪里,我也不好打断人家通话。
不过盘山路只有这一条,没有岔道,绕来绕去只会往山顶上开,所以不怕开错道。果然,到了喇荣宾馆大门口,他把车子停下来,但电话还在打。我想表示下谢意,给他点路费,他挥挥手,车头一调又往原路开回去。我有点感动。还是对着车尾说了声“谢谢”。
当晚,我就很不争气地在喇荣宾馆高反了,整晚头晕、心跳剧烈、胸口发闷,翻来覆去、生不如死地在房间里折腾到天亮。天亮后摇晃着开门出去看日出。忽然被响彻漫山遍野的诵经声和钟声给洗礼,煨桑的烟雾在山谷里弥漫,像是置身迷幻仙境。
以为一夜未眠会疲惫,没想到一走出房间,便觉神清气爽,好像刚刚从沉睡中醒来恢复了体力,我已满血复活。原来山谷里氧气充足。这里的宾馆都没有暖气和空调,怕冷,又是在一个陌生的黑夜里,窗门一直不敢打开,紧紧关闭了一整夜,造成室内严重缺氧,就差把自己给闷死。
喇荣宾馆是住不下去了,海拔太高。再说一个人在佛学院里住几天也没多大意思。逛上一天差不多就可以撤了。撤到哪里去却没想过。
逛着逛着,发现手机丢了。开始以为在房间,回去找遍每个角落,没找着。我有点晃神了,一直回忆,一直回忆,觉得很大的可能性是丢在昨夜那辆小面包车上了。想起那密密麻麻一车人,半夜三更的,谁还能记得清谁的脸。我默默崩溃了好一会,找是找不回来了。七万多人,总不能一个个地去问。
幸好司机给我的卡片还在。借宾馆大堂的电话打给司机,让他过来接我。
没想到昨天夜里摸黑上山难如登天,而白天的下山路,却走得异乎寻常地轻松。
司机接上我第一句话就问:“去哪?”
我真的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一张口说出的目的地居然是红原。
“你想去红原县?”司机又问。
“对,开过去两个多小时?”
“差不多吧。”
司机转动方向盘,猛踩油门,车子直冲向去红原的那条土路,说:“我发现你们这些从大城市里跑出来的女人,都有点奇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想到哪儿便到哪儿,雷厉风行。”
听得出来他有点羡慕和嫉妒,但更多的却是揶揄和嘲讽。他说出“大城市”这个词的时候,就像是另类的从正常的范畴无法去理解的等同于“动物园”或“另一个世界”的意思。
懒得搭讪,一肚子的事儿我需要静下心来理一理。于是侧过脸,看向车窗外,假装看风景。
我有点被自己惊到,无缘无故跑去红原干什么?就为了去看看泽郎,或者去他那个小酒吧里坐坐?我这好奇心是不是也太重了些,这不没事找事儿嘛!
路上居然飘起些雪花,已进入初冬季节,北方的雪说下就下。山峦和田野呈现出满目的蛮荒。大地寂静。忽然有些悲伤。说不清楚为什么,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中涌动,仿佛正经历着里尔克的“严重时刻”,但内心又想着其实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在无穷无尽的天地之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儿。无缘无故地来到这个世上,无缘无故地哭,无缘无故地笑,又无缘无故地走,和无缘无故地死去……每一个时刻都很严重,每一个时刻又都充满虚无、毫无意义。谁也说不清楚,人在这个自然界中到底算是个什么?对于无穷而言,我们仅仅是虚无,而对于个体而言,我们又是所有,是全部。我们时而被虚无挟持,时而又狂妄自我、自以为是。我们患得患失,忽悲忽喜,总是置于虚无和全部之间,就像一个钟摆,不停地荡来荡去,不知来处,也不知归途。
车子进入红原县,我仍然有些茫然。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这是一座小县城,地处青藏高原的东部,海拔也在4千米左右。
司机问我,到这儿来是想去看草原吗?那儿有个红军烈士纪念碑,许多背包客都会去那儿缅怀一下。
我说不想去。
司机说:“也是,这个季节草都没了,去草原也没啥好看的。”
我说:“除了草原,红原还有什么好看的吗?”
司机说:“好看的有,寺庙、白塔、玛尼堆、经幡、石经墙都可以看,有个川西北最大的宁玛派寺院,就在红原县,叫万象大慈法轮林。来过红原的人,都说这儿的经幡是最美的。”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茫茫然且看风景。不过,我得先要找到一家手机店或者移动公司营业厅。
司机笑着说:“你们城里来的人,好像一天都离不开手机的。”
“你不也有吗?”都什么年代了,还为一只手机奇怪。
“我们要不是方便客人能联系到我们,都可以一年到头不用手机的。”
也是,他们的手机纯粹为了方便客人联系。而我们呢,我们的生活无时不刻不跟手机相联,没了手机,就不踏实,甚至会有一种找不到存在感的恐慌。整整一天,没有手机的我就有点魂不守舍,总觉得有些事情正在发生,有些事情因而就错过了。事实上,在每天都有手机陪伴的日子里,也不见得就天天有事儿发生。但无论如何,眼前立即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是得先去买回一部手机,给自己一个存在感。
司机带着我在县城里兜来兜去,终于找到一家移动公司营业厅。看到笑脸相迎的营业员,就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
我很快选好手机,但要恢复原号码却需要回到户口所在地去才可以办理,也就是说,我只能暂时买张卡,使用新的手机号。只好如此。我安慰自己。有手机总比没有手机好。
新手机里没有任何电话号码和微信号,所有的号码微信全都存在老手机和旧卡上。买了新手机换上新卡,还是和原来的人与事联系不起来。仍然和世界脱离。心有遗憾,无限惆怅。
结账时,忽然问营业员:
“请问红原路怎么走?”
营业员朝门前一指:“这条就是。”
我一阵激动,暗自欣喜,原来鬼使神差找手机找到红原路上来了,干脆问到底:“红原路上有家泽郎酒吧,对吗?”
“酒吧?这里没有酒吧。”
“是泽郎酒吧。有吗?”
“这一整条路上都没有酒吧的,全是卖手机配件和小服装的店。”
仍然不甘,再问:“您是当地人吗?”
“我不是当地人,但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这座县城的每个角落我基本上都熟悉。”
“那你知道红原县有个叫泽郎的人吗?”我想我是疯了,居然会这么问。只存在万分之一可能性的侥幸心理,立马遭到消灭。
“这个我真不知道,县城里少说也有几万人口,我记不住那么多。”
“好,谢谢您!”怅然地告别营业员,有点尴尬。
真是心有不甘,还是让司机开着车在红原路上跑了个来回。路不长,油门一脚踩到底,几分钟就能把整条路开到头,两旁的商铺和店面也一目了然。没有“泽郎酒吧”。是根本就没有任何酒吧。
司机很好奇:“你想找酒吧?这条街上没有,可以开车去别处找找,说不定有。”
“不用。”我说,“我只是看看。”
县城小而朴素,随便找了家酒店住下来。司机说他想去吃糌粑和血肠,那两样东西我都不碰,跟他说好晚饭各自解决,我想顺便一个人逛逛。
红原县并没有下雪,但高寒清冷,尤其到了傍晚,风吹过来像刀割。虽然穿着羽绒服,围着厚围巾,露在外面的脸仍有冻僵的感觉。
走进一家小面馆,吃下一大碗面条,还是没有消除我的疲惫,也没有把身体暖和过来。一个人在夜风中走啊走,走到红原路的尽头,是个丁字路口,有一条很深的河床横在前面,河水枯竭,烂泥巴敞着怀,像是被人揭穿的一个巨大的谎言。
风好大,我站在路口,望着黑漆漆敞着怀的河床,恐惧在这个时候汹涌而至。我不知道这个叫泽郎的男人为什么要骗我?红原路上并没有“泽郎酒吧”,就如同西湖边并没有“梅茶馆”。“梅茶馆”是我在小说里虚构的场景,现实生活中的泽郎为什么也要向我虚构一个“泽郎酒吧”?或者,世上根本就没有泽郎这个人?这太可怕了!
更让我恐惧的是,我怎么就无缘无故地走到了这个叫红原的地方,寻找一家并不存在的酒吧?难道在我潜意识里面就想着来找一个叫泽郎的人,证明他是否真的存在?还是,仅仅只为了满足一份好奇心?
好奇心是没有道德的,也许这是人类可能拥有的最不道德的欲望,我们总是对未知的世界和那个世界里的事物充满好奇,无穷无尽的好奇。
大地暧昧混沌,黑夜有预谋地将光一一消匿。我左右四顾,找不到自己的影子,而月光已充满天空。我满身疲惫,又惊慌失措。抬头看月亮,风越来越大,吹晃了我的眼睛,仿佛看见恶魔的微笑。我的心因恐惧而跳动不已。夜风嘶吼,像是要拼力卷走河床两岸的枯树。枯树枝像群魔乱舞。我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兵荒马乱,恐惧如影随形。拼命不去想泽郎这个人和关于他的一切事情。任何回忆只能加深我的迷乱和崩溃。
但我仍然不可扼制地想起曾经出现在我小说里的人物,贡布、Frank、哈姆,他们实际上同为一个人,却在此刻的夜晚各自成为他自己,或者,是他的一部分。当我在虚构他们的时候,我并没有用过多的笔墨去描述他们的音容笑貌,文字无声,我更注重的是内在的灵魂。
对于他,或者他们,在我脑海里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就如现实生活中的泽郎,到此刻为止,我也没见过他,连照片都没见过。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可是,他确实是我小说的原型,他在我心里是确切存在的。然而,此刻,我却并不那么确信,世上是否真有其人其事。我重新陷入真实与虚幻之间。
心慌慌忽然想到一个人,天葬涅磐,这件事情的始末多少跟他有关。没有他就没有这个故事,没有这个故事,我就不会心血来潮地去虚构这么个小说,又引出泽郎这么个人。我得找到他,跟他去聊一聊。
可是,新手机里空空如也,没有号码,没有微信,没有任何朋友的信息。我连身边最近的人的号码都懒得记,又怎么能记得住5年前天葬涅磐在不丹留给我的号码,而且这几年我们一直都没有联系过对方。
崩溃地回到房间,只想倒头就睡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只求内心安宁,天下太平。
很多时候,只要你自己想太平,天下也就太平了。就如这个夜晚,再怎么兵荒马乱、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后来还是睡着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想不通的事情不想,管不了的事情别管。冲个澡,换套干净暖和的衣服,对自己说,你只要玩好睡好管好自己就好。
接下来的几天,周边的寺庙、白塔、玛尼堆、经幡、石经墙我都逛了个遍。连草原也去了。还遇上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拍了一些很美的雪景。红原的经幡果然是我见过最美的。途经很多佛塔如诗经,仿佛等着我们每一个人自己去领悟、去觉醒。总之,对于一个旅行者来说,没白走这一趟。
7天之后,我回到杭州。又是阴雨兼雾霾。听说晴空回来过,但第二天就被新一轮雾霾给占领。
回到家,才知天下并不太平,你想太平都太平不了。
首先,我要把脱离了7天的世界找回来,重新与原来的生活接上轨。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自己,行李一放就跑移动公司把原来的号码给申办了回来。恢复原号码后的手机握在手心里,就像重新握住了一份踏实的生活,总算有了一点存在感。
迫不及待地打开微信,看朋友圈,看私信,回复留言。惊世骇俗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泽郎的信息:
“我在杭州了。你在哪儿?”
“你方便见我吗?”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表示我的诚意,当面来恳请你能否为我写个续篇?”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写,也没关系的。”
“我在杭州了,我们能见一面吗?”
…………
留言全都发在7天前。也就是我丢手机的那天。那天的我在色达,在被圣徒们称之为可以让灵魂重生的天堂。
就在这几天,他居然来了杭州,而我却在红原游荡,世上真有这种阴差阳错的事情吗?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回了他一条:
“你在哪儿?”
信息没有回复。我又发了一条:
“前些日子我手机丢了,今天刚回杭州。”
仍然没有回复。
大概半小时之后,手机铃声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条件反射地想到这个号码可能跟泽郎有关。虽然我们只加过微信,从没留过对方手机号。
电话接通,是杭州市公安局打来的,说在死者的微信上查到最后的信息是发给我的,他们又通过微信后台查到了我登记在册的名字和号码。
“死者?!”我听见自己在尖叫。
“你的朋友出了车祸,我们正在事故现场……”
我的耳膜急剧跳动,接下来他们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仿佛有个世界在我耳畔“砰”的一声关上门,瞬间我被惊悚、绝望、虚无、恐惧和疑虑重重纠缠撕扯,如雾霾般无声而凶猛。脑海里不断响起《严重时刻》里的最后那段,仿佛有人在诵吟佛经,不,犹如咒语:
…………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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