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咋还不死!这是我的奶奶面对爷爷的时候惯常使用的一句口头禅。说这句话的时候,爷爷就像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侧脸冲着奶奶微微一笑,用袖子擦一把鼻涕,扭头说,就死了,就死了。然后不管不顾伸手向奶奶要馍馍吃,他傻傻的表情甚至比我四岁时的样子还要憨厚。奶奶肯定是不轻易给他馍馍吃的。她坐在上房廊檐的蒲团上,用拐棍敲打爷爷的手腕。打第一下的时候,爷爷还不知道躲闪,奶奶也知道爷爷不会躲闪,所以她的力道不轻不重。爷爷的手腕在碰到拐棍的时候只是略微缩一下,然后嘿嘿嘿地笑笑,接着再次伸手出去。奶奶再打,他便知道躲闪了,可也只是稍纵即逝,瞬间便又伸出来。如此再三,奶奶只好叹口气说不知饥饱的东西。
奶奶慢腾腾半趴着站起来,费好大的劲才渐渐展开腰身,身子总是先晃一晃,才借助拐棍站稳。只等她跨过上房的门槛,爷爷就又嘿嘿嘿地笑起来。接下来的情节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奶奶跪上炕沿,努力伸直手臂,从头顶房梁上取下放馍馍的篮子。奶奶此时就像虔诚的教徒,她扒拉扒拉几下,选出最小最硬的一块。然后再把篮子放回原处,才又蹒跚着反身出来,在廊檐上隔着一点距离递给爷爷。爷爷的手只是一伸一缩,半块馍馍就已经到了嘴边。他咬一口,一边吃着,一边还念念有词。因为发音和馍馍的含混,我始终都听不懂爷爷在说什么。倒是奶奶在爷爷转身走的时候才向我解释,但她的解释在外人看来就像是自言自语,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根本不看我,而我有时候又距离她很远,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奶奶在向我说话,待我凑近去听,她却已经说完了,重新眯着眼睛,晒她的太阳。
在我看来,奶奶总是自言自语,比如,她会在每次给爷爷馍馍后,反复说老不死的,不知道饥饱,等吃多了,就拉在裤子里,还要我收拾;就是不能给得多,也不能给软些的,不然他就吃得又快又多。末了,就还是那句老话,咋还不死!
我一直不能肯定爷爷是不是真疯了,因为他面对我的时候,还是以前慈眉善目的样子。他会从兜里掏出一颗变形了的糖来,尽管他的手一直很脏,脸也很脏,胡子乱乱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串口水或是鼻涕,有时还能看见刚刚吃过饭的痕迹。衣服就更不用说了,新衣服穿在身上超不过几分钟就会沾满泥土。他的口袋里和糖果一起掏出来递给我的往往还夹杂着石头和柴草。他还会摸着我的头嘿嘿发笑,甚至还试图要把我抱起来或者蹲下来让我爬到他的背上去。但这时,母亲就会从西厢房里冲到门口,撩起门帘,大声呵斥我,给我狠狠的脸色。她仅仅是喊一声我的名字,再不多说一句话,我就从她的严厉里悄悄离开爷爷。爷爷也就再次嘿嘿地笑笑,不理会走了,背搭着手,一瘸一拐。看着爷爷走远,我就想哭,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我感到爷爷可怜还是我受了委屈,总有眼泪涌至眼角,而我始终不让它流下来。
其实,爷爷走远后,留在我眼底的并不是他拖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我之所以说他是走远了,是因为他的鞋子永远都发着吧嗒吧嗒的声音,和他抽烟时的声音一模一样,像是从来都没有把鞋子系好过。这种响亮的声音即使隔着几堵墙也能清晰地传到人的耳朵里。所以每当鞋子响起的时候,就连邻居家的三岁孩子也能分辨出是爷爷来了,就喊着疯爷爷,疯爷爷,撒腿跑开了。而较大些的孩子,则成群结队地跟在爷爷后面,喊着疯子,有些胆大的还喜欢用小石子或是土块打爷爷的后背。起先爷爷是感觉不到疼的,他的感觉总是很迟钝。或许是他觉得有孩子跟在后面起哄很烦人的时候,才转过身来,怜爱地看着孩子们,那些家伙就纷纷跑散了。而当爷爷继续前行的时候,他们又一窝蜂似的赶上来,继续他们的恶作剧,这也是我不喜欢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一起玩的多种原因之一吧。
我只能看到那堵白墙,惨白惨白的阳光落在上面,和母亲发怒时的脸色一样,令人望而生畏。我不大明白这墙怎么会如此的白,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大约应该是母亲的功劳——她也许是一年要粉刷一次吧。按理说,在家境衰落之后,母亲一个人承担了这个家庭的重担,可她怎么还有这份闲情呢?
我的目光总是在爷爷的身影消失了后,最先看到墙的。很多时候我能看到我的影子在墙上放大,像一个失去犄角的怪兽,应该是一个瘦小的怪兽。好几次我都想到要在墙上摸一摸我的影子,甚至想把它从墙上移开,或者搬下来仔细看看是否和怪兽有些牵连,但我却怕真要被我拿下来了,却不是怪兽的样子反倒会令人失望。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我想把自己变得凶狠一些吧。
墙上还有西厢房的一角倒影以及门口垂柳的枝条浮动着,而我的影子并不完整,它往往只是半个脑袋或只剩下身子,因为垂柳或者从西厢房里出来的母亲都会使我的脑袋模糊或者消失。
这时我听到了奶奶的絮絮叨叨,或者是她冲着我的自言自语,我根本不理会这些,因为她也没有理会我。我只是被她的声音打断了思考。我慢慢把目光从白墙上挪开,看一眼牛圈,牛早已在爷爷疯了之后被母亲卖了,她说她连人都养活不了,更不用说是牛了。而我担心的是牛圈的房顶上有一根木头断了,房屋的重量就在那个豁口里往下挤,一些泥土已经在那儿聚起来一个大包,随时都有掉下来伤人的危险。同时我总是很担心爷爷,他会不会因为他的迟钝受伤呢?
和牛圈相连的是母亲父亲和我们姐弟三个一起安身的西厢房。我的目光只能在西厢房门口停留一刹那,因为那里有我最不愿见到的东西,有时只是母亲的一个眼神就能刺痛我的神经。所以我很快就再次看到奶奶了,她还是半闭着眼睛晒太阳,眉头蹙成一团。我觉得奶奶已经快要死了,她看起来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她的呼吸很奇特,吸气的时候很平静,而呼出的时候则要努力地吐气,嘴皮总是一伸一缩,在我看来要不是她的嘴皮在动,说不定我真认为她死了。
东厢房里住着姑姑。漂亮的姑姑在爷爷没疯的时候是家里的公主,所以她脾气很大,对自己的事情有着绝对的控制权。我爱去姑姑的房里坐,看她的书以及别人写给她的情书,也喜欢看她穿着打扮。可姑姑好像不大喜欢我,她总是在我还不想离开的时候撵我出来。我觉得姑姑撵我的样子就像是斗牛一样,等我出来了,她会毫不留情地关上门,还在里面唱歌。我就坐在门口听她的动静,我喜欢她房子里花露水的味道。
最后我还是看到了墙,白的墙像死人的脸。奶奶在我身后说七岁八岁,惹得猪嫌狗不爱。她是在说我呢,那年我刚好七岁。
2
我七岁那年,真正能记住的事儿还真像奶奶说的那样并不很多。等我上了中学,读了一篇宋人的文章,大约是说有一个叫方仲永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能吟诗作赋,众人以为神童,于是他的父亲就经常带着他去见达官显贵,让他作诗以赚取些蝇头小利。可后来,他却变得和平常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了。那个叫王安石的作者或许只是要说一下对于孩子的教育,后天的培养至关重要,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几千年后,我却感觉到他仿佛是在写我。而我压根就不会和他有任何意义上的心灵相通。
我发现我和方仲永的境况有些相似。我就在好几个晚自习上独自一个人躲在教室后排的空桌子上自行检讨。在我多方搜集证据的努力下,我终于弄懂了我之所以成为方仲永的两个主要方面:一是父亲的失职;二是与一起行为事故有关。
我搜集的证据大多来自奶奶的口述,主要是一些能证明我小时候和仲永一样聪慧的事实,至少是不怎么笨的一些素材。为了证明我幼时异于常人,我下了很大的决心,费劲讨好母亲并征得她的同意搬到上房和奶奶同住。母亲当时的眼神就像一道俗话所讲的闪电,犀利得让我越加感到陌生。但她的眼神里并没有太多的严厉,夹杂了惊讶和失笑的复杂成分。因为在她看来,我主动要和奶奶住在一起无异于石破天惊。她常常说我在刚刚学步的时候就每每在深夜醒来哭闹着要回到她的身边,及至长大了些,又开始嫌弃爷爷身上的臭味,从不想和奶奶住在一起的,现在是怎么了?她还破例很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艰难地点头同意了。我知道母亲会同意我的建议的,因为她不喜欢我;而且西厢房里人口密集,晚上睡觉,五个人躺下去,连一只老鼠都休想伸足进来,她也希望有人能出去以缓解燃眉之急,而我则是最好的人选。
事实上,我也尝试着问过母亲关于我小时候的一些事,而她却总以很累没有那份闲心为由拒绝了,也许还和我的表达不清有关吧。
奶奶显然对我的问题很感兴趣,睡觉的时候他就把爷爷赶到炕的边沿。爷爷裸身睡在竹席上,被子上的棉花四处开花,他总是忘了把被子盖好而光出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但他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冷。奶奶在睡前先是从自己的嫁妆柜子上取下干净的铺盖,仔细把靠近窗子的半个炕扫上至少两遍,然后慢慢铺好,把四个角上特意捋捋,再压压,让我睡在内侧。我们睡下了,明显能感到我们比爷爷高出几寸,只要略微欠身,我就能看见爷爷露出的后背或是屁股。而奶奶则在还没睡着之前,总忘不了给爷爷盖好被子。爷爷就像个孩子,睡觉时喜欢翻腾,奶奶说,看看,又吃多了。
灭了灯,奶奶就开始说我小时候的事。我睁大眼睛听着,我看不见奶奶的脸,不知她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但我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她还是喜欢五岁以前的我。
奶奶说我的聪慧在三岁时就已经显现出来了,那时候一家人都围着我转。而我异于常人的表现主要是我能跟着爷爷的二胡音调唱出完整的一段《周仁回府》,即使不大流畅,倒也字正腔圆,还能说上几句纯正的秦腔对白。奶奶说到这里还拿出村里的驼子老六作比较,别看老六五十多岁的人了,到现在还说不好一句对白,一张口就是要馍馍的腔调。我就此也惊叹我当时的非比寻常,因为我听过老六唱戏,他还是村里剧团的演员,还真不能说他的好。
奶奶就我唱戏的事足足说了两个晚上,就像是在讲一个传奇,连我都惊讶这个三岁能唱戏的孩子,而奶奶总是在半中间里强调:这就是你哩!至于奶奶讲的其他事我也没有在意,我只是在想,现在我能不能唱出完整的一段戏来。我在奶奶的声音里追忆我心底那个遥远的音调和戏词,我一句一句地默默尝试,在奶奶将要把这一段故事讲完的时候,我长出一口气,我发现我还能唱好那段戏,可能要比三岁的时候唱得好听很多。可我再也没有唱过,好像那是在心里封存了的一罐秘密,再也不能拿出来了,因为我不想拿出来。
或者是我连话都不想说的倔强误导了家人对我的看法,他们才在我五岁以后坚持认定我的脑子出了问题而嫌弃我的吧!
奶奶说我之所以变成今天的木讷,完全是一次与牛有关的事故造成的。我小时喜欢骑着牛和父亲一起去村前的小溪给牛饮水。可在我五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骑着牛走一段陡坡路的时候,牛突然撒腿狂奔,把正在牛背上吃苹果的我摔下来。关键的是在我下落的一瞬间,牛一蹄子踢到了我的裤裆里,我落在地上的时候就昏厥过去了,经过爷爷的抢救才缓过气来,可下身肿大了很长一段时间,爷爷怀疑说下身被踢坏了。当然我的下身是否被踢坏了,在我五岁的时候还不能得到验证,问题是自那以后我就变了样,一夜之间木讷了,甚至有些痴呆的迹象,不爱说话,差点就成了哑巴。爷爷也弄不明白我怎么就不说话了,他说,按理被踢坏下身和说话无关啊!在他的长期观察之后,他认为我是被吓坏了,脑子出了问题。
我当然还能清晰记得五岁时的那次事故,至于不大说话似乎也和事故有关,但至于变成二傻的说法则完全是谣言,我相信我还保留着幼时的聪慧。我只是不想说话,不想做一些在大人眼中普通的事而已,为何他们就说我是痴傻?
当然,我并不能和大人相抗衡,大人远比我知道得多,要不奶奶为何总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呢!所以我在做了思想挣扎之后相信了母亲和奶奶的话:我是大不如前了。至于父亲失职的事并不能全怪父亲,因为他并没有担负任何责任,换句话说,父亲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责任。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嫁给父亲。按照而今的现实,像父亲这样的人,注定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先不说父亲的无能导致他拿不出来足够的彩礼,单就感情上的一贫如洗他也没有能让母亲爱他的理由。所以我常常为母亲鸣不平,尽管她是那样不喜欢我。
母亲说结婚之前她根本就没有见过父亲,而她的父亲则完全是感恩于爷爷才答应把她许给父亲的。因为爷爷只说父亲是个榆木疙瘩,三棒子打不出一声冷屁,而姥爷却说这样的男人最可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姥爷的推断是正确的,父亲从没有给母亲惹过麻烦。母亲还说她当时也是被爷爷蒙蔽了。
父亲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也许正是因为我的木讷和父亲有些相像,母亲才不喜欢我的吧。而我知道父亲不会说话和我的木讷是两回事。用现在流行的话说父亲,只能用弱智一词来表达,他存在着智力上的不足,这是个让全家人都忌讳的字眼。在父亲渐渐长大的过程中,他面对社会时的力不从心爷爷奶奶早就发现了,但他们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尤其是爷爷,他觉得以他的智商根本不会生出低能的儿子,说不上聪明,最起码也能和常人一样。可造化弄人,父亲偏偏就连常人也不如,爷爷后来总是怀疑奶奶在怀有父亲的时候吃过什么药。但痛心归痛心,父亲日渐强壮起来的四肢和萎缩的智力还是照常随着日子延伸,并没有因为他们的不愿面对而有所改变,及至长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典型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异人。
父亲因而成了方圆几个村子的头面人物,大家都拿他说事,以此为乐,就像调戏一条狗一样,人们在互相对骂的时候总说你笨得和三喜一样!三喜是父亲的小名。他们见了父亲就会把吸了一半的烟卷厌恶地塞进父亲的嘴里,然后看着他哈哈大笑。当然这也与父亲逢人便要烟抽有关,即使人家不给,他也会毫无脸色的把脏兮兮的手伸到人家嘴边讨要。有善良的人看着他可怜,也就摇摇头给他了事。而有些心狠的人则免不了调戏一番,他们一边吸着烟卷,一边惹逗父亲撵着他要。父亲行动并不灵敏,他的鞋一直当拖鞋使,因为走路不大矫健,所以常常会被坑坑洼洼的路面或者石头绊倒。但他却不泄气,爬起来一边擦着嘴角的泥土,连身上也顾不上拍打,就又跟着人家要。直到人家把烟卷吸得只剩烟蒂的时候才给他,他也不管不顾,还是要吸上几口,等烧到了手才甩掉。有的人更恶,把烟卷扔在地上,用脚踩上一次,再让父亲捡起来,而父亲也照样捡起来,还腆着脸要人家点燃了再吸。所以我怀疑父亲根本就没有烟瘾,他只是看着人家吸烟,他也就吸烟,他都不知道吸烟于他有什么意义,只是要吸而已。
爷爷奶奶为了阻止父亲丢人现眼,作了大量的努力。爷爷会备好足够父亲抽的烟叶,奶奶则盘着腿训斥父亲,让他不要跟人家要。而父亲在爷爷奶奶面前循规蹈矩地点头允诺,待出了门又我行我素,一反常态。他还跟人说爷爷的烟叶不得劲,是哄人的。爷爷后来就不断地和村里欺负父亲的人作斗争,甚至打架,所以很多人都恨爷爷,背地里咒他,说他是前世里亏了先人。
爷爷为了让父亲躲开村子,就利用关系让父亲去市上的地质队当工人。我一直在假想,倘若父亲能在地质队坚持下来的话,那我们家现在定会是另一番天地。他肯定是个没本事的人,也肯定做不了什么大事,但最起码能领着几千块的工资惹人眼馋。而事实上父亲没有像爷爷期待的那样光耀门楣,他在工地还不到三个月的时候,一天晚上偷偷跑回了家。半夜敲门的父亲惹恼了爷爷,爷爷把他拴在门口的椿树上,用鞭子抽了不下一百次。奶奶发疯似的拉扯爷爷,最后他们心力交瘁抱头痛哭,哭声在夜晚的村子上空回旋,凄凉而又绝望。
事后有好事者用一支旱烟卷,哄着父亲说出了真相。父亲边抽烟边说,我想我妈的奶水了,就回来了。这句话因而成了我们姐弟三个童年的阴影,所有人都学说这句话。
母亲过门后,父亲变得异常兴奋,人也变得勤快了不少。一度家里的所有劳动都是他做的,母亲说这也是父亲对这个家唯一的贡献。可父亲的本性还是促使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他会在一手接过别人的烟卷的时候,津津有味地讲述他和母亲之间的事,抱怨说母亲生气了不让他碰她,她总是压在他的身上,还使劲叫唤等等,这些话显然伤了母亲的心,使她在村里抬不起头。因而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打父亲,及至在后来就真不让他碰她的身子了。
所以父亲压根就没有为我负过任何责任。除了我小时候他经常背着我之外,我对他完全是陌生的。有时候我也为他的不争气而迁怒于他,甚至和着母亲踢他几脚。我想我在母亲眼中变得迟钝也许与我在表面上和父亲有些相似有关吧。
我还是要承认,我在大人们的眼中变成了和父亲一样的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不愿意和欺负爷爷父亲的人打交道,而且以我微薄的力量是不足以和任何人对抗的。再加上母亲无缘无故对我的体罚,使我的童年充满了暴力和悲情。我只能选择沉默,在受了委屈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偷偷落泪。
3
我不得不说一下我爷爷在疯之前的豪气干云。
年轻时的爷爷是四里八乡出了名的能人。太爷爷考过秀才,所以他把自己的才情全部传承给了爷爷,就像爷爷想把自己的全部传承给父亲一样。爷爷在太爷爷的教导下自小就能识字,最厉害的便是他在四岁时就能用算盘把三变九、九变九演练得如行云流水,珠算加减乘除在他眼中就是小菜一碟。我猜想爷爷可能是从我小时候看到了他儿时的样子,是以疼我,以至在他疯了之后也会本能地和我靠近。爷爷写得一手好字,十几岁时就包揽了全村所有的春节对联。若是有人家需要写个书信或是契约之类的,就要请太爷爷去,而太爷爷则总是让爷爷去,说要早些让他得到锻炼。
爷爷果然正如太爷爷期盼的那样在村子里树立了自己的威信。太爷爷为了能让爷爷学好一门手艺养家糊口,就差使爷爷去县城的瞎子四十那里学医。由于爷爷刻苦好学,不出三年便已能独自给人开药方。等瞎子四十归天,他已是远近知名的大夫了。
上门给爷爷说亲的很多,大都是一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可爷爷连见都不见,他总是推脱说再等几年。而事实上爷爷心中有一个秘密,当然它并不像书上所说的那样有了意中人,而是爷爷答应瞎子四十要照顾他唯一的女儿。瞎子四十的女儿也不像书上说的那样貌美可人,她与爷爷心目中的美貌女子相差甚远,用爷爷的话说简直就是肥头大耳,腰身粗得跟水桶一样,嗓门洪亮,脾气暴躁,还有一只跛腿。她自小就没了娘,和瞎子四十相依为命,瞎子四十宠着她,她就变得趾高气扬了。瞎子四十临终前把爷爷叫到床前,断断续续地说明了他的意思,还未等爷爷答应他就撒手去了,这样就把爷爷置于两难之地。爷爷本想给那女子说个婆家,然后自己回去,可那女子偏偏就看上了爷爷,死活不让爷爷走。在做了一番艰苦挣扎之后,爷爷终于没能顶得住众人的压力,极不情愿地娶了她。后来县城匪患严重,爷爷只好变卖了家产,带着瞎子四十的女儿回到了李家庄。
我现在应该称瞎子四十的女儿为奶奶。此后爷爷在奶奶的掌控中委屈了五年。爷爷说那五年真是不堪回首。奶奶一脚跨进李家大院,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主婆,俨然一家之主,甚至还会指使太爷爷做一些事。爷爷看不惯,就和她吵,但每回都败下阵来,她的大嗓门一吼,就像现在村委会的大喇叭,令和她对阵的爷爷心若寒噤。爷爷生怕事态扩张,他丢不起人,也怕毁了李家几十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尊严。而奶奶正是抓住了他的痛处,所以只要不顺她的意,她就随时放开嗓门大喊大叫,让爷爷告饶才肯罢休。
奶奶对李家做过的唯一贡献就是她一抬屁股接连为爷爷生了三个儿子,而父亲就是她最骄傲的品种,这是母亲对着父亲时说过的话。奶奶生父亲的时候难产,作为接生婆的爷爷失了主意,惊慌起来。父亲是腿脚先着地的,经过爷爷多次的实验,都无法顺利产下,最后爷爷被逼无奈,只好一狠心硬生生把父亲拽了出来。父亲生下后半天不哭,爷爷以为死了,就把他顺手交给旁边帮忙的产婆,他着急照顾奶奶去了。父亲是什么时候哭出来的,爷爷不清楚,所以他还怀疑父亲之所以痴呆也许还和产时不顺有关。但爷爷不愿相信这个,就索性说是奶奶怀着父亲的时候吃过药。也许是爷爷恨着奶奶,要把错误归罪到奶奶身上的缘故吧。
奶奶被父亲折腾得够呛,几近虚脱,整整五天汤水未进,最后终于熬不住了,才极不情愿地归去西天。爷爷一边看着昏睡的父亲,一边看着冰凉的奶奶,心中五味杂陈。我无法理解爷爷那时的心情,爷爷也没有具体表述过那天他的真实感受。至于说出来的,一定是人们都能想到的,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却都已随着爷爷疯了之后变得深不可测,历史的真实被掩盖过去了。爷爷只说那晚的月色极为清澈,像绸缎一样盖在他的身上。
奶奶死后,爷爷突然间话多起来,喜欢上了喝酒。他开始和村里投脾气的人隔三差五地疯闹,和他们拜把子。爷爷在他们结拜的弟兄七个中排行老五,村里小一辈的人后来都叫他五爷。他们弟兄七个曾经在李家庄独占一番天地,红极一时。由于他们的团结和勇敢,他们一度成了李家庄抵御土匪的最有力的屏障,因此爷爷再次把被奶奶糟践的荣耀捡了回来,受到了人们的尊敬。关于爷爷们的传奇故事存在着诸多版本,甚至同一件事也有着不同的传说,但爷爷从不试图去伪存真,他只是在别人谈论的时候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这可能和他们弟兄七个后来反目有关,为何反目成了大家急于知道的谜,这个故事的版本最多,其中为了争夺一个女人的说法最详尽,那个女人就是我的第二个奶奶。
我现在的奶奶是爷爷抢来的,她不是我的亲奶奶。李家庄有一个旧时遗留下来的抢亲的乡俗。但凡是寡妇,就会被一干人在夜晚抢了去做别人的新娘。据说最早抢亲的人都非常隐秘,他们的行动和土匪没什么两样。他们悄悄翻墙而入,由几个人拿着家伙防卫,然后主人堂而皇之地进入女人的房间,用事先备好的新被单把熟睡或是已经吵醒的女人裹起来,扛在肩上扬长而去。待走远了,才由他人高声说些感谢的话,报一下自家的名号。后来,抢亲变得艰难了些,主要是有寡妇的人家提高了警惕,他们知道会有人来抢,而且也能盘算出谁家会来抢亲,所以他们大都会做一些保护措施,等他们认为的可靠人家来抢亲的时候才放行。当然也有两三家抢亲的人碰在一起的情形,那就免不了一场血战,谁家来的人战斗力强,战胜了才能扛走新娘。也有时候两败俱伤,各自扫兴而去,等他日择机再抢。及至爷爷抢奶奶的时候,抢亲的过程就变得温和了许多,血腥的成分少了,除非有哪家人故意搅场子。一般情况下,要抢亲的人先派需要女人的男人去和寡妇家的主人谈判,无非就是要送人家足够的钱财。等他们满意了,这个男人就放出话来,说自己要在哪天抢亲,然后他就四处张罗着找人。其实这个过程也就是向外界宣称自己已经拥有了抢亲的权利,让其他也想抢亲的人不要插足,这样一来,抢亲就变成了娶亲,排除了几家碰撞的局面。在抢亲的时候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扛着女人走的男人才能真正成为女人的男人。这里面也有出错的时候,因为在和别人发生混战的时候,有人因为着急,自己跑进去扛着女人走,而他又不是需要这个女人的人,所以导致抢亲的男主人落得两手空空。因此为了避免出错,抢亲的男人一般不会叫没有女人的人参与抢亲,可这事在爷爷这里有了变化。
爷爷抢奶奶的时候其实并不是给爷爷抢,而是给他们拜把子兄弟中的老三抢。因为老三比爷爷大,所以爷爷只好在这里作了让步。可谁料本来谈好了的抢亲,半路上又杀出了个程咬金。邻村也有一家抢亲的,那家人人多势众,准备充分,这完全出乎爷爷的弟兄们的意料,因为他们觉得这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根本不会有意外。所以两家拉开了战斗。爷爷的三哥不幸在战斗中胳膊受伤,爷爷一看就着了急,抢先一步冲进房里去,用铺在炕上的床单把奶奶一卷扛上就走。等爷爷跳出战斗圈后大喊一声的时候,众人傻眼了,因为他们的争斗已经毫无意义了,奶奶已经属于爷爷了。
爷爷在这件事上对着他的弟兄们作了相当大的忏悔。而他的三哥却坚信爷爷是故意的,因为只有爷爷是光棍,其他人都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可就是光棍的爷爷扛走了奶奶,这就怎么也说不通了。爷爷和三哥在无尽的相互猜忌和抱怨中打了一架,其他弟兄也有人怀疑爷爷是故意做了手脚开始排斥他,弟兄七个也就从此有了隔阂,天长日久终于形同陌路。
其实爷爷本就是对奶奶中意,他也想去抢奶奶,可是大家一致的意见说是要给三哥抢,爷爷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只好强压了自己的情绪。只是这一点爷爷在后来和三哥争吵时一点都没有透露,他说他是无辜的。
我的第二个奶奶跟了爷爷后,只生了姑姑,而她起初也是深爱着爷爷的。
4
我的第二个奶奶邹氏被爷爷抢来的那年,太奶奶已经过世了。父亲十岁,他痴呆的本性已显露无疑。而大伯和二伯却已经有了少年老成的味道,他们敢于公开和奶奶挑衅,在爷爷面前能大胆地说奶奶是寡妇。
奶奶是个苦命的人,这是爷爷晚年对奶奶的评价。奶奶的苦命起先来源于大伯二伯的恶意捉弄。十三岁的大伯天生就是个抵触情绪很强的人,他根本就不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看待奶奶,他说她不该闯进这个家。也许是多年来他从未有过母爱的温暖的缘故,他也理解不了一个女人在家中的重要性。
父亲弟兄三个几乎都是太爷爷抚养长大的,爷爷在他们的成长中有一段时间是缺失的。尽管爷爷也算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但年轻气盛的他,从来都没有担负起父亲的责任,所以大伯二伯对于爷爷的依赖几乎为零。他们也就理所当然地排斥奶奶,在他们眼中,爷爷和奶奶根本就是与他们不大相干的两个人。
大伯在太爷爷的爱护和调教中已经具备了爷爷少年时的秉性,他孤独而坚强地为太爷爷分忧解愁。他已经能像大人一样干活,操持家务,甚至教训二伯和父亲,在外人眼中,大伯比爷爷更加可靠实诚。
大伯起先对奶奶的抵触是明目张胆的,他从不给奶奶一个正常的称呼,在别人面前说起奶奶的时候只说那个寡妇。他从不听奶奶的话,一起干活时,就和奶奶背道而驰,甚至还会设置一些障碍陷阱伤害她。而最终引起爷爷愤怒的还是大伯在一次公众场合对奶奶的大不敬。那是一次饭后闲聊的时候,村里的一些长辈说起奶奶,而恰好爷爷和大伯都在场,但大伯没有看见爷爷,他顺口就说了奶奶的坏话。大伯当时到底说了什么,爷爷最后始终没有说出来,他只说当时太气愤了,也许爷爷只是顾忌到了面子的问题。他在众人的哈哈大笑中,猛然起身,飞起一脚踢向大伯,大伯在毫无防备中被爷爷踢出好远,等他忍着剧痛站直了身子,爷爷的拳脚就雨点般地砸向了他。而那些哈哈大笑的人却仍然哈哈大笑,谁也没有出来拉扯,是以爷爷对大伯的暴打就变得无休无止不好收场。而大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也像只发了疯的公牛,不自量力地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和爷爷对抗。至于那次事件是怎样收场的,没有人再提起过,结果是大伯在炕上躺了三天才能下地,其间他还吃了爷爷配置的三副中药,药是奶奶喂他喝的。
大伯是个记仇的人,奶奶这样说。事后大伯就收起了他的叛逆,村里的大人都说大伯是个不孝歹毒的人,他也因此落下了不好的名声。而二伯则完全和大伯站在一起,他也处在和大伯一样的尴尬中。他自小和大伯相依为命,凡事都听大伯的,即使有和奶奶和好亲近的想法,但在大伯面前也只能把这种想法压在心底,不露声色。他只能站在大伯一边,以求得到大伯的保护。大伯和二伯结成了统一战线,和爷爷奶奶开始了漫长而无边的冷战。如果说爷爷当时暴打大伯只是一时气恼,而大伯对于爷爷奶奶的仇恨则完全是有意为之。他们表面上依然顺从爷爷,而在私底下,内心里却已经假想过上万次殴打爷爷,驱逐奶奶。
事实上,爷爷后来也感觉到了自己对大伯的暴行有些过分。而当他回过头来抚慰大伯或者刻意呵护他的时候,大伯已经有了本能的厌恶,他仅仅是冷眼看着爷爷,那眼神里充满了和他那个年龄不相符的愤怒。爷爷也能感知那种淡淡的寒意,但他并没有把大伯放在心上,他觉得大伯还是个孩子,他对大伯的歉意也就表达得若有若无,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诚意。
当然,任何来自奶奶的好意在大伯眼中都是无益的,他把她看成是挑衅。可以肯定的是,大伯当时毕竟还是孩子,虽然他比别的孩子早懂事许多,但随着时间慢慢流走,他对爷爷的仇恨并没有想象中的持久坚定,而他和爷爷之间的隔阂由于彼此间的刻意疏远却越来越深,甚至有了陌生的嫌疑。
及至三年后奶奶生下姑姑,爷爷才再次正经在家里开了药铺,想好好过日子。而就在那一年的秋天,太爷爷因病逝去了。大伯二伯对太爷爷的死去显然要比爷爷更加伤心一些,他们哭得死去活来,对他们来说无疑就是失去了一座山,而山的那一边则是他们茫然的前程。天刚入冬,第一场雪未下之前,大伯隐瞒了自己的年龄,凭借着强壮的身体,央人去新疆参军,二伯则在同时的工人招聘中去了石峡口修筑堤坝。他们两人是同时走的,就像两个要上前线的将军,走得悲壮而又决绝。爷爷把他们送到村口,突然流了泪,大伯意外地拥抱了爷爷一次,挥泪而去。爷爷为此感动了好长时间,他坚信大伯已经能理解他了,是以在后来的多次回忆中,爷爷都会提起那感人的一刻。至于大伯二伯是否还记恨着爷爷,爷爷已没有办法知道了,因为在爷爷未疯之前,他们一直没有回来过,甚至有很长时间和家里断了联系。他们的前程和婚姻都不在爷爷的掌控之内,爷爷可能也会在某段时间里忘记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并且都当了官。
所以,准确来说,父亲是爷爷唯一的希望。而在父亲十三岁之前,爷爷根本就没有重视过他,爷爷把父亲的痴呆仅仅是看做比别的孩子安静而已。直至大伯二伯远走之后,爷爷才开始为父亲担忧,他发现父亲的弱智是可怕的,虽然他也为此做了很多努力,但都不足以弥补他先天的缺陷。唯一能让爷爷欣慰的是父亲不会像大伯一样叛逆性太强,他甚至对奶奶有着过多的依赖,以至十五岁时还要奶奶喂饭给他吃,奶奶刚好也把自己在大伯那里丢失的母爱转嫁到父亲身上,因而父亲便是他们弟兄中童年和少年时代最为幸福的人。
没有人怀疑爷爷的能耐,在他改邪归正后的五年时间里,他就把自己的药铺开到了方圆几十里最大,并使自己的威望超越了太爷爷。但父亲从工地上逃回来伤了爷爷的心,爷爷在无限地悲哀中认清了父亲的本质,他说父亲是个无药可救的人。
爷爷本着传宗接代的想法执意要给父亲娶一门亲事,他说就是买也要给父亲买一个女人。他在父亲的亲事上耗费了大量的心血,比他前半辈子所有的操劳都要多。爷爷最先是央求村里的媒婆杨五太太,在给了人家不少好处之后她才勉强答应试试看,但不能保证把事情办成。爷爷不得已说了很多好话,并把酬金提高了三倍。尽管杨五太太看在酬金的份上奔波了很久,先后约了四家姑娘和父亲见面,当然还有一打听到父亲名声就摇头吓退的人,但这四家好歹都和父亲见了一面,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人家是冲着爷爷的名头来的,想必是只要父亲还凑合着过得去,他们就能勉强答应。而父亲却在和四家姑娘见面的时候屡屡把持不住自己的嘴,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导致见面的女子哭笑不得,有的甚至连跟爷爷告辞都免了,就悄悄地回去了。自此,父亲的名声更加远扬了,一旦有人说起都会摇头窃笑,大家心里清楚,不会有人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的。所以父亲的亲事只好一拖再拖,成了爷爷心头的疙瘩。
一个萝卜一个坑,该是你的终归还是你的,这是奶奶在父亲结婚后对婚姻最有哲理的感悟。母亲嫁给父亲纯属一次意外。很多人面对母亲的时候,都会咬牙切齿地骂上几句父亲,他们都说傻子自有福相,因为母亲以她独特的气质令很多人羡慕得直流口水。父亲的婚姻并没有常理所认为的那样繁复,相反比一些精明能干的人来得还要容易些。
其实,母亲之所以能嫁给父亲终归还是爷爷的功劳。那是一个冬天,从五十里外的西坡村来了一架马车,当时已经有拖拉机一类的交通工具了,可那里的人穷,走路还是依赖马车。车上下来的人搬下了一包大豆扔在了爷爷的药铺里,然后就哭求爷爷跟他们走,一定要救救不省人事的妹妹,他们差点就跪在爷爷的面前,所以爷爷答应了跟他们走。在西坡村最穷的人家里,爷爷见到了躺在炕上浑身浮肿的女子。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偶尔睁开眼睛,由于浮肿也不能睁大,只是微微开眼,望望周围的人,然后马上就又闭上了,若不是还有急促的呼吸,旁人定会误以为已经死了。她发紫的嘴唇向外翻出,她的母亲正用棉花蘸水湿润着,一家人泣不成声。爷爷的到来使他们欣喜若狂,他们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眼泪汪汪地看着爷爷。爷爷做了一番检查之后暗地里出了一口长气,他知道自己没有白来。这个女子的病状,他跟着瞎子四十的时候见识过一回,当时是他和瞎子四十两个人商讨着下的药,那人治好后还送给瞎子四十一块牌匾。所以爷爷在那女子家人的坚持挽留下住了七天,他细心地配合着药物用针灸帮助女子渡过了难关。而恰好那时爷爷在和女子的父母说闲话的时候谈到了父亲的婚事,当然他略去了父亲的诸多不尽人意,只说他的反应不是很快。那女子的父亲当即就表示若是爷爷能救活他的女儿,他情愿把女儿嫁给父亲。爷爷高兴极了,他使出浑身解数使那女子快速好起来,还把他一直装在上衣兜里的父亲招工时照的相给她看,那女子也在感激爷爷的同时不好意思地点头同意了,因为父亲的相片确实要显得英俊洒脱许多。
三个月后,爷爷以给母亲看病方便为由,把她从西坡村迎娶到了李家庄。当时爷爷为了彰显自己的兴奋,刻意把排场做得很大。四里八乡来了很多人,他们大都受过爷爷的恩惠,或者有人是为了巴结爷爷而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但他们都满脸挂着累酸皮肉的笑,一个劲地祝福爷爷和父亲,他们夸父亲母亲真是郎才女貌。那晚爷爷喝醉了,他趴在桌子上说他能养活父亲一辈子。
5
爷爷并没有安排父亲和母亲住在一起,他让母亲从结婚时的西厢房挪到东厢房里,说要等她的病全好了才能和父亲同房,不然的话就是前功尽弃了。而母亲当时也正如爷爷描述的那样虚弱,勉强能在外面晒太阳,她在这个陌生的家里,仍然没有摆脱病人的角色,因此她也失去了正常女人对事物的敏感。
爷爷是对母亲照顾细微的人,凡事都要自己过手,有时连奶奶都不放心,从抓药,熬药到督促母亲吃药的每一个环节都很仔细。他说这个媳妇得来不易,他不能马虎。任何人都能理解爷爷当时小心的心情。母亲则更不用说,她明白自己的命都是爷爷给的,再说爷爷对她的照顾就像父亲对待女儿一样,她这辈子都报答不完。但父亲的理解出了问题,他以他的智商怀疑了爷爷。
有好事者怂恿了父亲,爷爷肯定地这样说。关于爷爷晚节不保的争议从母亲刚刚过门就有了苗头,只是爷爷还蒙在鼓里。甚至连奶奶也敢于肯定爷爷最初给母亲治病的想法是单纯的,他只是想让母亲健康起来。而母亲也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她把无限的感激藏在心里,她觉得爷爷就是她的父亲,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照顾他的。谁都没有想到,有几个嫉妒爷爷的人暗中陷害了爷爷,他们轮流爬上我家后院墙外的大桑树,监视了爷爷的一举一动。我后来也为了摘吃桑葚爬上过那棵大桑树,但目击的范围总是不尽人意,我家前院的大部分都被上房的后背遮掩了,不管怎么努力,也只能窥见东厢房上的青色瓦片,至于屋内的情形便只能猜测了。所以我时常想关于爷爷趁给母亲看病的机会就和她搞在一起的说法简直是荒谬至极,那些人所传言的版本无疑掺杂了很多不可靠的主观臆断。他们大约是在树上呆得久了,自感无趣,才编造些荤话让自己心平气静的。当然我也不能把我所观察到的事实说给爷爷或者母亲,用以证明他们早期的清白,所以母亲从一开始就背上了不忠的骂名。
很多人都开始骂爷爷是个骚情的驴,好事者把他们所看到的事实说给几乎全村的人。他们说爷爷每天只要天一黑,就夹着药箱溜进了母亲所在的东厢房,进去后就立马把门关上,有时候还能看见爷爷脱上衣,过不多久就连窗子也关上了,黑灯瞎火的没了动静。这时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仔细听,见没了下文,他们便都展开了自己丰富的想象,假想出适合自己口味的结果来,然后哈哈大笑。而好事者则在他人联想的空隙里,再三再四地追问:他们在干什么?干什么?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
半年后,母亲的病基本上全好了。在奶奶的坚持下,爷爷勉强答应母亲和父亲住在一起。爷爷说若能再分开三个月他就完全放心了,而奶奶却说既然没什么大碍,就让他们住在一起,以免误了大事。奶奶的语气里充满了哀怨和担心的成分,其实她早就想劝说爷爷这样做了,但几次都羞于开口,因为她知道爷爷是清白的。可父亲却在接母亲同房的那个下午,刚吃过晚饭,就站在院子中间发了一次神经,他毫无预兆地暴跳如雷,并且理直气壮地说他不要二手货。爷爷被父亲的态度激怒了,要不是亲耳所听,他根本就不相信这是父亲说的话,以父亲的智商,他也说不出来这样的话。爷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上房,硬生生给在院子里撒泼的父亲几个耳光。父亲被爷爷的阵势吓着了,他从那次工地上回来被爷爷打了之后,就开始害怕爷爷了,只要爷爷发怒了,他就会乖乖地听话。父亲在挨了耳光之后捂着脸大气没敢出,嘴撅得老高,惊慌地拖着母亲的手逃进西厢房再也没有出来。
爷爷自此才知道村里人对他的议论,他也在细细思量之后觉得父亲所说的话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说的,一定是别人教的。爷爷虽然气恼,却也拿传言没有办法,再说那些小人根本不会当着爷爷的面说什么难听的话,所以爷爷也就想明白了,他说大丈夫坦坦荡荡,不怕小人。
母亲从和父亲住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就见识了父亲的不开窍。父亲简直就是个榆木疙瘩,任凭母亲使出百般伎俩,他却只冲着母亲嘿嘿发笑。当然母亲也并没有什么娴熟的手段,她一个大姑娘家的知道得也不多。那晚母亲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她从后半夜一直醒到天亮,看着筋疲力尽满足的熟睡的父亲,母亲大约看出了自己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好过。后来的日子里,她一遍又一遍地哭,无奈无助随时都包裹着她,而父亲唯一能给她的就只有那嘿嘿的傻笑,他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母亲后来留下来是为了孩子,那么第一次她一定是为了报答爷爷。父亲把他和母亲睡觉的事毫无保留地说给了那些好事者,那些人便又添油加醋地更加详细地说给了全村人。好事的女人曾当面讥笑母亲,并把父亲的话讲给母亲,母亲回来后就收拾行李说要回娘家,是奶奶拦住她说尽了好话,奶奶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母亲在大哭一场之后原谅了父亲。
接下来的四年里,母亲生下了哥哥和姐姐,庆幸的是他们并没有遗传父亲的半点短处,母亲和爷爷都像是看到了希望,他们就把所有的心思都花费在了孩子身上。爷爷总是背着哥哥给人看病,眉毛上翘着,还不时哼上几句秦腔。母亲也舒展了心头的死结,她总是跟人说她要往孩子的脸上看,孩子是希望。而不幸的是,在全家人都眉开眼笑的时候,有人说孩子是爷爷的种。母亲那天头一回站在山神庙前像泼妇一样骂人,她骂了很多脏话,简直不堪入耳,周围的老人都说母亲这是作孽,怎么能站在山神爷面前骂这么难听的话呢!但母亲可能是气昏了头,也许她都不清楚自己究竟骂了些什么,直至她骂不出声来的时候,爷爷才指使父亲把母亲背了回去。爷爷让奶奶烧了荷包蛋给母亲,全家人安静地呆在西厢房里,空气变得湿浊起来。母亲在爷爷的劝说下勉强爬起来喝汤,可喝着喝着她就把碗扔在了地上,嚎啕大哭。爷爷按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按当时的情况来看,只有爷爷才能制止发疯哭泣的母亲,而母亲却出人意料地一头扎在爷爷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哽咽不停。
我的奶奶也没有对母亲抱着爷爷哭这一事件说太多的话,她能理解母亲的悲伤,她也知道母亲把爷爷看成了一个值得依赖的长辈。母亲抱着爷爷哭的时候始终在说她舍不得孩子。
显然先前发生的都不能促使母亲和爷爷走在一起,但后来的事实却表明爷爷和母亲的确走到了一起。奶奶说要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她确定在我未出生之前爷爷就已经和母亲在一起了。所以她的后半辈子就注定要夹杂在爷爷和母亲之间受气,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伦不类的事情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而她还要假装不知道或是无所谓。有时候她会感到心痛,她有心杀了爷爷或者自杀,但她还是舍不下姑姑,要不是姑姑她也早就和爷爷没有任何瓜葛了。
母亲肯定是对父亲完全失望的时候和爷爷走到一起的,他是她最值得信赖的人,也只有他才能保护她,安慰她,理解她。但她不知道爷爷为她所做的一切原先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呵护,他仅仅是想用自己的真心来换取母亲对这个家庭的留恋,他不希望有一天母亲抛弃父亲,离家而去。爷爷对未来的担忧日趋一日地加重,也许是他最了解母亲,他总觉得母亲会在某一天出走,那样他就不敢想象没有母亲的日子,父亲和我们会怎么过。假若他也死了,那这个家岂不是要完了。
爷爷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是别人根本不能理解而已,所有人听到爷爷的担忧的时候都只是淡淡一笑,然后说爷爷想得太多,那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能站在爷爷的角度上为这个家庭负责,而只有爷爷,他想用他的全部力气来维护这个未来渺茫的家。
母亲和爷爷走在一起的结局爷爷也没有想到。那个阴雨绵绵的潮湿的秋天,空气中充满了发霉的味道。天色那么阴沉,奶奶和父亲以及小姑都出去了。一切都像原来一样平静。母亲特意穿了红色的汗衫。爷爷盘腿坐在上房的炕沿上抽着旱烟喝着茶,偶尔还用竹篾儿剔一下牙,他甚至是半闭着眼睛,心里哼着智取威虎山的腔调。母亲就在那时站在门口挡住了屋内的光线,屋子黑下来的时候,爷爷看到了母亲。他看不到母亲的脸,只能感觉到母亲渐渐向他逼来,他想退到炕里去,腿脚都不听使唤了,他只能向后仰着上身,而母亲却欺身向前,牢牢地拴住了他。他说不能,母亲说不能她就离开这个家,爷爷就不动了。母亲靠在爷爷的怀里也半闭着眼睛,过不多久她就哽咽出声,她心里憋了很大的委屈,几年来她从未向任何人说过她的苦。她的苦就像她内心的蛇,时刻吞噬着她,她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她说她也是个正常的女人啊,爷爷知道母亲需要的是感情,而父亲不会给任何人感情,他只喜欢旱烟。
母亲和爷爷做了不该做的事,从那以后,家里就充满了发霉的味道,而且一直挥之不去。奶奶开始疏远爷爷,她开始不停地和爷爷吵架,她始终认为是爷爷做了错事,母亲是受害者,而爷爷又不打算把真相说出来,况且说出来也不会改善他们之间的状况,所以爷爷面对奶奶的责骂甚至拳脚的时候总是悄没声息地忍耐着,像真做了错事。当然这种错事,并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承担了的,却必须要一个人出来承担。所以奶奶并不责怪母亲,这里大约也有奶奶对母亲的宽容吧,她也不想让这个家失散。
爷爷最终和奶奶分开来睡,他搬到了他的药铺,而这样也就方便了母亲和他的幽会。但谁又能彻底地处理好这件事呢?
爷爷和奶奶的仇恨最终似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几位族里的爷爷和太爷爷曾出面劝说过奶奶,但都无济于事,她说她要把仇恨带到坟墓里去。
6
我的出生整整比我的哥哥迟了八年。那时母亲和爷爷在一起已经有些年头了,村里人也不认为是什么秘密,他们还是坚持之前的传言和判断,只是他们的判断在后来成了事实。奶奶抱着我的时候,哭着直喊作孽,那年父亲三十二岁,爷爷已经快要六十了。爷爷也和奶奶一样怀疑我的身份,母亲却坚持说我是父亲的孩子,并在爷爷奶奶面前列举了许多足以证明我是父亲的孩子的有力证据。但奶奶和爷爷依然坚持他们的想法,一个个痛哭流涕。村里人也像怀疑我的哥哥姐姐那样怀疑我,那时爷爷已经失去了在家中的掌柜地位,母亲完全能够代替他行任何事,她在就我的身份的事和爷爷吵闹了多次后,逐渐看不起爷爷了,对待爷爷也不像之前那样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在她心里感恩的心已经不值钱了,说白了什么都不是,如果她还去感恩,那她这辈子的痛谁来承担,还不如早死了算了。所以母亲慢慢变得泼辣起来,脾气暴躁了很多。
我还是要说说我七岁那年的事,因为七岁之前的记忆有限而且模糊。
七岁那年,我真不想说话,并暗暗决定以后也不多说话。事实上,五岁以后我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这其实与我遭到的质疑有关,很多人都在人前人后说我被牛踢坏的事。我不知道我被牛踢坏了,与他们有什么关联?可他们还是热衷于探讨这个话题,和我一起的孩子,也都不大喜欢和我玩,做游戏的时候他们都不要我,说我被牛踢坏了,不吉利。至于大人则更过分,他们总是喜欢摸着我的头,惋惜地说,这娃以后难做人,然后当着我的面嘱咐自家的孩子不要和我玩,说我一碰就会死。曾经一度我真以为我要死了,难过之余更多的则是害怕,我真怕我要死了,那种奇怪的想法折磨了我好多年。而我的想法很快就会遭到母亲的当头棒喝,但我马上又能看见母亲在生气的背后偷偷抹眼泪,或者和爷爷奶奶背着我窃窃私语。我能感觉到他们是在议论我的未来,从他们的沮丧来看,的确不容乐观。
是以,我才在莫名的绝望中把自己变得更加孤独,渐渐地学会了一个人做游戏,自己和自己说话,我知道我要说的和要做的在别人眼中不名一钱。
我不得不强调一次,我真正不想说话是在七岁那年。那个夏天绵绵阴雨弄坏了一地麦子,空气中到处又充满了发霉的味道,人们蜷缩在潮湿的炕上,连觉都睡不安稳。母亲总是说天再不停歇,就要饿死人了。母亲的脾气在那一段时间暴躁得厉害,动不动就随手拿东西打人,我的哥哥姐姐也好像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先前的骄傲和洋洋得意。母亲甚至看见谁吃饭多都很生气,我的姐姐因此还被母亲用一块拳头大小的洋芋砸在头上。那次姐姐吃得超过了一碗,她再次盛来饭,却吃得不老实,还挑拣了几片青菜扔在地上。母亲不动声色就从门口抓了一块洋芋,隔门砸在姐姐的头上,还倒了她的饭。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姐姐连哭一声都不敢。
那个夏天,爷爷还召集我们姐弟三个打过一次扑克,我记得是大雨倾盆的时候我们开始打扑克的,可印象中经常会有大片大片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为此我不得不纠正我的错觉,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纠正,却越是在再一次想起的时候犯错误。
唯一因着雨天而兴高采烈的人是我的姑姑。她成天不在家,有时连吃饭也不在。我承认我非常想跟着姑姑一起去玩,可我没有向她要求过,我还知道她也不会让我去,况且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从母亲不屑的眼神和诅咒里,我猜想姑姑可能是去见什么人了。
当爷爷失踪的噩耗传来的时候,雨刚刚转晴。是驼子老六向我奶奶报的消息。奶奶浑身发抖,牙关打颤,她拄着拐棍逐个敲开了邻居家的门,然后含混不清地向他们求救。等众人找到爷爷的时候,爷爷已经在一个陡坡下昏过去了。驼子老六说爷爷可能是站立不稳,从坡上滚落的。
那时空气中发霉的味道还没有散去,人们开始忙着收拾粮食。我的奶奶盘腿坐在上房的炕上,一眼不眨地守着爷爷,她突然间衰老了许多,也不喜欢骂人了,安静得像一只猫。我也安静得像只猫,被母亲安置在家里伺候爷爷奶奶。我亲眼看到了爷爷喉咙里咕咕作响的古怪,他铁青的面色,还有和奶奶一样的奇怪呼吸,我猜想爷爷可能要死了。但爷爷还是在昏迷了三天后醒转过来,所有人都说是个奇迹,但奇迹背后更让人意想不到的却是爷爷突然发疯的事实。
我是在爷爷发疯之后不想说话的。母亲怀疑可能和爷爷有关,而我却不知道是否和爷爷有关。只是母亲在爷爷疯了之后,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几天里她都坐在西厢房里发呆,甚至整天不吃不喝。我们都不敢靠近她,有时候她就坐在炕上,从箱底翻出那件褪色的红色汗衫,在腿上铺开,看着它,时而发笑,时而掉下泪来。她的眼泪就像那毛毛细雨,直接地打在衣服胸前的一朵小花上,湿透的小花渐渐就变成了深红色,像血的颜色。而父亲却一直蹲在廊檐上抽烟,他对家里发生的变故漠不关心,或者他根本就没有体会到爷爷发疯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不停地抽烟,拧着鼻涕,偶尔挪动一下自己的脚,仿佛是蹲累了。有时他也会在廊檐上坐一小会,水磨石上的泥土顿时沾满了他的屁股。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也不拍打,任凭大面积的泥土随着他缓慢的步子飘散在空中,和发霉的味道一起搅合。父亲站起来的时候,挪挪脚就靠在西厢房的门口,一下子就挡住了门口的阳光,屋内黑下来,而父亲却像是站立不稳,一只脚抬起之后便一个踉跄,再次抬起又会重复,如此再三,他在门口摇晃的样子,像极了村里演的牛皮戏,而门口的阳光也跟着他一起荡着秋千。母亲回过神来看着父亲,想骂又止住了,她仿若看到了她穿着红汗衫站在门口的情形,而父亲却在她的幻觉刚刚进入状态的时候,一脚跨进了门槛站稳了,他高大宽阔的身子把西厢房遮挡得黑压压一片。
终于,母亲沉不住气了,跳下炕,拿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脸地向父亲砸去,父亲呀呀叫着,孩子一般缩在炕沿下。
后来,母亲严禁我们姐弟靠近爷爷。她也在见到爷爷的时候没好气没好脸色,甚至还会用厨房里的烧火棍打爷爷的屁股。很多人都打爷爷的屁股,而母亲下手尤其狠一些。那时我就已经不想说话了,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母亲在家里所做的一切,听着奶奶的诅咒,承受着哥哥姐姐的欺负。我完全丢失了那个年龄的孩子所具有的脾气和个性,在略显痴呆的背后还充满了少年老成的味道,这可能也是奶奶不喜欢我的原因。
母亲在爷爷疯后不久就振作起来了,她说我们还得活。她自作主张请了村里的阴阳王老五,说要冲冲喜,把爷爷遗留下来的晦气一扫而光,全家人才能开始新的生活。王老五在家里做了一天法事之后郑重告诉母亲,说家里有白虎伤人,若不采取措施,肯定还会出事。母亲吓坏了,问他该怎么办。王老五说天机不可泄露,而在他闭着眼掐着手指的时候,奶奶及时地把五块钱塞进了他的手里。他斜眼看着钱,小心装好,才说要在大门口筑一堵墙,把敞开的巷子口挡住,白虎就会绕道而行。王老五走时还特地嘱咐墙要刷成白色。
所以我总是靠在墙上,或是站在近处看墙,其实我也看不出墙上的玄机,但我知道除此之外我无事可做。我能在墙上找到爷爷的影子,父亲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惨白惨白的阳光照在上面,我们一直都是模糊的。我不断地在墙上寻找爷爷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爷爷的故事一遍遍地对着墙在心里讲给它听;我还会假想父亲若不是而今的痴呆,或者当了工人没有回来,我的生活是否也会有一些改变;甚至还会想到爷爷如果没疯或者直接死掉了,母亲会怎样对我们。
我问白墙,如果我再次和别的孩子一样懂事说话,母亲会不会疼爱我,奶奶会不会喜欢我?而我一直找不到答案,因为我始终没有说服自己要和别人一样说话。
7
白墙并没有像母亲预期的那样灵性,也没有像王老五说的那样辟邪,因为我的姑姑还是在第二年死于非命。那年她二十七岁。也许大家都忽略了姑姑的成长,所以姑姑的天地就显得自由和宽广,而她未出嫁就已经死了。
大家都不能相信姑姑在家里一直赖到二十七岁,可没有人知道她打算终身不嫁。因为她喜欢上了村里的有妇之夫。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害死姑姑的混蛋是谁,因为一切都被母亲和奶奶隐藏起来了。
我们大家都对姑姑的死去感到十分愧疚。首先是我们姐弟三个都悔恨没有和姑姑在一起做游戏,也没有听她讲故事,我们只顾着自己的快乐,而且还有些憎恨她的蛮不讲理。姑姑喜欢独自占有爷爷弄来的好吃的。我的哥哥姐姐还想合伙作弄一次姑姑,可这些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在听到姑姑死亡的消息时,完全没有把悲惨的词眼和我们的生活连结在一起,谁都无法相信那是真正的死亡,所以只能用震惊来表示我们的心情。
其次是母亲的痛哭,因为多年来她一直把姑姑当做自己的敌人看待,她无缘无故地反感姑姑,对她的喜悦和忧伤置之不理,骂她是个骚狐狸精,她们从没有坐在一起交谈过关于女人的话题,母亲也因为姑姑迟迟不嫁而恼怒不已,她曾经当着爷爷的面出言不逊。我想不明白为何姑姑死了,母亲是哭得最伤心的,她是否在心里还记恨着姑姑?或者她以为自己失去了一个对手,没有人知道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当然我的姑姑也没有对母亲抱有任何好感,有传言说她撞见了母亲和爷爷的事。而母亲和姑姑之间的秘密都将随着姑姑的死亡而烟消云散。
奶奶是面对姑姑的死亡时最为安静的人,她几乎没有说话。我当时背靠着白墙,初冬的早上,太阳还不大透亮,我的鼻涕快要打在脚面上了。我一再地变换着站姿,手脚都已经冻僵了,但我忘了把手捅在袖子里,也忘了暖暖耳朵。我一直看着奶奶,我觉得她应该是最难过的人。奶奶一直闭着眼睛,好几次她的喉咙咕咕地动,我以为她要说话,我都已经做好了回到奶奶身边听她说话的准备,可奶奶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喉咙在动。后来我也跟着奶奶的节奏,动着我的喉咙。太阳渐渐升起来,阳光的余角斜射在我的脸上,我的眼前有了烟雾的气息,眼睛慢慢模糊了,我逐渐看不清奶奶,也看不清她的喉咙了。我知道我闭上眼睛一大阵子,奶奶的坐姿也不会变,可我突然很怕闭上眼睛,我担心奶奶会在我闭上眼睛的一瞬间突然消失了。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奶奶的样子还是随着早晨的霜冻一起越来越小。等我完全看不清奶奶的时候我大声哭了出来,泪流满面,我觉得我的悲伤原本就是奶奶的悲伤,可为什么是我哭出来?那次我把自己哭得昏天黑地。
姑姑死在了外面。我说的外面并不远,但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却觉得是我很难想象的遥远。消息是看庙的老于头跑到家里来说的。那时天微微亮,母亲和奶奶刚刚起床,老于头的惊慌失措搅乱了那个黎明。他敲门的声音简直就像来了土匪,我们都在啪啪山响的声音中慌乱起床,父亲被母亲赶起来的时候还光着身子,他耷拉着半个屁股委屈地坐在炕沿上,眼中充满了怨恨。
母亲跟着老于头出去直到中午才回来,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上房和奶奶说了几句话,然后重重地坐在上房的门槛上,靠着门框,哭出了声。而奶奶还是那样坐着,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奶奶一直端坐了整整一个早上,甚至连厕所也没有去过一回。我只能猜想奶奶是在忏悔,她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和母亲斗气,她是忽略姑姑最为严重的人,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算计母亲上,她可能忘了她还是一个母亲。
姑姑死在了山神庙前的戏台上。她的死去并没有博得村里人的同情,相反大家都开始诅咒姑姑玷污了山神,说她会给村里带来厄运。没有人知道姑姑为何会选择戏台这样一个充满神性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没有人去追究姑姑死时的满腔冤屈。她真不该死在戏台上,所以她的死亡没有任何价值。
姑姑喝了半瓶氧化乐果,她的右手还握着那个空瓶子。农药的味道腐蚀了姑姑的身体,弥漫在戏场里,空气中又一次充满了发霉的味道,人们捂着鼻子,很难靠近她。她是在半夜死的,身体已经僵硬,就像冬天的树枝一折即断。掌事的三爷说既然死在了外面就不能抬回家,所以只好在村头的小溪边上给姑姑搭了灵棚。由于姑姑是未婚的女子,不具有普通意义上的超度资格,大人们赶制了棺材,第二天就把姑姑安葬了,悄没声息地埋在了南畔沟里,和那些早死的孩子一起成了孤魂野鬼。而奶奶在姑姑死后才和母亲说那人害死了两个人,母亲惊讶地张了张嘴,毫无防备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刚要说话就被奶奶用眼睛制止了。母亲说她要找那男人出来说话,他不能没事人一样装孙子。但奶奶却说是姑姑命不好,何必牵扯上人家。那男人始终没能露面,甚至连来家里说一声道歉的话也没有,他继续过着他的美好生活。只有母亲偶尔会咬牙切齿地说起他来,她始终觉得他作为一个男人真不该当缩头乌龟,而奶奶一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姑姑死后连着下了几天的雪,惨白的雪掩盖了一切虚假的东西,干枯的树枝和落叶都暂时被深埋于地下,那些农药的味道也被吸附进了泥土,村子很快回到了先前的坦然,姑姑不久就很少被人提起了。而那白墙却像突然竖起的雪山,横亘在我家门口,把一家人憋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爷爷和父亲相互在院子里穿梭着,他们不时地找馍馍吃。爷爷那时要比父亲苍老一百倍。
8
十三岁时我才突然想说话,由于我对自己的智商貌似方仲永的怀疑导致我对奶奶刨根问底,那是我四年间说话最多的。也许是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我不想说话的四年间,母亲显得对我特别失望,她大约觉得我已经无可救药了,因而她对我的虐待 (我一直认为那是虐待)也就在后来变得可有可无。她实际上是放弃了我,我在她的眼中简直就像父亲那样一无用处。我从此变得更加孤独,但我喜欢那种孤独,孤独正是我所需要的,我不必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也不必担心别人会来影响我,所以我才有了更多的时间做我喜欢做的事。
读书是我上学期间觉得最为享受的事。我能和书中的人物交朋友,他们不会欺骗我,更不可能对我施以拳脚。我喜欢每一个我见过的主人公,我总是把他们和我的生活做比较,不断地丈量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为他们所受的苦难而哭泣,和他们一起欢呼。我把借来的书深藏在我家场院下面的小洞里,吃完饭我就跑到场院里去,背靠着麦草,闻着树叶和青草的香气,偷渡进自己的王国,那时我就是一个人的王。
而正如大家都没有想到的那样,不知不觉间我懂得了很多别的孩子不懂的事,但我不说出来,我怕我知道的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况且我也没有急于表达的欲望,所以我潜藏的能量在我那个年纪,大得连我都觉得可怕。
不得不承认母亲在姑姑死后,慢慢变得和蔼起来,不像先前那样暴戾了。她可能觉得有些事也做错了。她把姑姑的忌日记得最清楚,还时常提醒奶奶。她会经常去姑姑的坟上,她说姑姑一个人孤单,没有人为她祈祷。母亲每次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回来,我总是能看到她刚刚哭过的痕迹,她究竟是在哭姑姑还是哭自己,也许只有她心里清楚。母亲对奶奶孝顺起来,奶奶经常会和她一般年龄的老太太聊天时说起母亲的好来,她说母亲也不容易。
奶奶的咒语也少了,她内心的仇恨被母亲的关怀拂去了不少,她不再明显地仇视任何人,更多的时候,她就一个人闭着眼坐在上房廊檐下的蒲团上,嘴里仍然发出那种独特的呼吸,喉咙里还有咕咕作响的苗头。她的安静使她受到了大家的尊敬,小一辈的人开始用敬仰的目光看她,有人说她是最善良的母亲。
爷爷死去的那天晚上,我还和奶奶睡在一起。那晚奶奶说了很多话,她说她要把爷爷的一生都说给我听,说着她还不忘给爷爷盖被子。当时她的头脑清醒而又思维敏捷,就像早先做好了准备一样,说到动情处还挥舞着手臂,冲着我笑或者哭。她不时地强调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从她的眼神中我觉得奶奶一直爱着爷爷。我在奶奶的述说中渐渐睡去,醒来时奶奶端坐在炕的中间,她的一边是我,另一边是爷爷,奶奶头一回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变得匀称。她只说爷爷死了,等我再次看爷爷,才发现他已经换上了新衣服,头发也刚刚梳洗过,胡子有整理过的痕迹。他的样子简直就和睡着了一样,甚至比平时更加安详,只是那种奇怪的呼吸不见了。我一点都不怕,我觉得爷爷死去是正常的事,就像我早有先知一样。我起身摸了摸爷爷的脸,那脸冰凉如水,借着灯光跟门口的白墙一样,白而温暖。
我确信爷爷死了。我就坐起来穿好衣服和奶奶一样坐着。我和奶奶都睁大了眼睛,一起看着爷爷,我只看到了爷爷的脸,那是我多么熟悉的白色啊,上面还有奶奶的影子,奶奶撩头发的动作都能在他的脸上找到,像极了门口的树枝。我后来当真在爷爷的脸上找到了我自己,我发现爷爷的某个地方和我很像,当我回过神来重新寻找时,那一抹像却倏忽不见了,那白色则更加清晰起来。奶奶说走了好。我们就那样一直坐到天亮。
母亲在爷爷死后出了一口长气,像是做了一个深远悠长的噩梦,而现在梦醒了,她也突然变得苍老了,之前的风韵风干了,她变得空空荡荡。她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业已无暇顾及那些梦中的东西了。
应该说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哥哥身上,而哥哥却没有按照她的意愿走上她所要的正道。他刚上初中就决定不上学了,这对母亲是个晴天霹雳,但哥哥的决绝并不是母亲的悲伤所能化解的,他还是在母亲的反对及至哀求中去了母亲后来找都找不到的地方,杳无音讯。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似乎要坚持不下去了。她大病一场,和她刚来到这个家时一样的浑身浮肿,好在爷爷留下了药方,才保住了母亲的命。
我想我应该站出来缓解一下母亲的失望,虽然她并不看好我,甚至还讨厌我,但我觉得作为母亲的儿子实在有必要有义务为她分忧解难,所以我决定要说话了。我希望我能给母亲惊喜,那时我十三岁,我觉得我和大人一样。
当然我开始大声说话时惊吓了母亲,她从炕上一下子坐起来,吃力地摸我的头,我跪在炕头,抓住母亲的手,像大人那样安慰她。母亲在确定我没有毛病之后,把我揽在怀里喜极而泣,她觉得我应该是大病一场突然好了,而我没有告诉她我的秘密。
我的学习突然惊人的好,上蹿了好几个名次。大家都以惊讶的目光看着我,大人们说真是先人修来的福气,他们纷纷怀念起爷爷来,有人说我肯定和爷爷一样聪明,也肯定能和爷爷一样有本事。
母亲又一次信了王老五的话,她重新粉刷了那面白墙,而我依然喜欢站在白墙的不远处,看它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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