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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 井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小说月刊 热度: 14151
◇秦文涵

  

  徒弟每到夜里就会想起几个月前邂逅的那个女孩。那次他和师父偷偷潜入一间没锁门的房子,正在搜寻财物,却听见进门的脚步声,吓得二人赶紧钻进了床底。透过床单,徒弟看见了两条又长又直的白皙的腿,白色的长袜和凉鞋,还有米白色的裙角。那两条腿在镜子前轻盈地舞动,一个微步踏向前,一个后撤转了一圈,纤柔的身体和白皙的肌肤牵动了正趴在地上的徒弟的炙热心房。那之后很长时间的夜里徒弟都睡不着,做梦也会梦见摇摆的裙角。徒弟白天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师父就狠狠敲徒弟的后脑勺。

  嘈杂的人群,使人眩晕的空气,灰蒙蒙的街道有种黯淡的气味。这时师父还不是师父,只是一名游荡街头的闲散人士。这个长脸大眼睛的高个子男人,最初跟着乞丐,后来辗转于屠夫、小偷和厨师之间,自认练就一身本领。有天他路过救助中心门口,发现了蹲在地上的男孩,七八岁的样子。男孩抬起头,眼神晶亮地看着他。他顺手将吃剩的包子给了对方,没承想这小子赖上了他,跟着他走了好几条街。他想,有一个伴儿也好,于是,在那个干燥的夜晚,在一家餐馆门口的角落,他拿出两个馒头摆在地上,各插了一根牙签在上面。他对男孩说,我看你无父无母,人看着也厚道,不瞒你说我一身本事,今天给我磕三个头,我就算认下你这个徒弟了。

  男孩热泪盈眶,对着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指着馒头说,咱们这一行要尊师拜祖,祖师爷的画像我弄丢了,以馒头代替祖师爷,你再磕三个。男孩闻言又是三个响头,心想拜个师父真废头。

  他满意地点头,规矩以后慢慢教你,先正式地叫我一声吧。

  师父!

  徒弟问师父,祖师爷可以吃吗?

  师父想了想,吃吧,给我留一个。

  月光下白馒头发出透亮的白光,折射着师徒俩大口吞咽的模样。

  白天师父带着徒弟巡街,瞅机会使手艺赚钱,偶尔和同行打架争活儿;晚上就睡在一家澡堂门口,师父对徒弟说这是免费的暖气。天暗下来的时候,徒弟经常望着天上的星星,感到自己和群星一样迷惘。

  徒弟问师父,咱们这行属于什么?

  师父故作高深地回答:江湖行者。

  什么是江湖?

  生活就是江湖。

  徒弟也曾去过几次女孩家,不过都是偷偷观察。女孩喜欢扎羊角辫,穿白色的裙子。

  师父到底还是猜出了徒弟的心思。师父晚上有挑灯夜战的习惯,打着手电筒看书,什么书都看。不过看书一般不超过三分钟,之后震耳的呼噜声就传遍整条小巷。他常对徒弟说,人要多看书,多看书才有出路。他说他最喜欢托尔斯泰临死前的一篇日记:

  1858年9月19日:很愉快。决定了,应当爱、应当劳动!就这样。

  1858年9月20日:很累。不想爱了,也不想劳动了。

  那晚他对徒弟说,托尔斯泰曾经说过,爱情就是一见惊鸿不知下落,你年轻你不懂,想要干大事就要丢掉这些情情爱爱。就像为师当年的小芳,也就是差点儿成为你师娘的女人,为师不照样为了事业把她甩了!

  就是你在梦里经常喊的小芳吗?

  混账,我什么时候喊了,你又顶嘴。

  托尔什么斯真的说过这些话吗?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江湖越来越吃紧,又开始了严打,寻衅滋事很容易重罚,街上的警察也多了。自然,师徒俩的肚子也瘪了。

  师父想出了新办法,撬井盖。这门手艺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算是超前的,师父凭借多年的经验,钻研出一套撬井盖的方法。

  天色刚暗,师父就带着徒弟摸进了一条住户少的街道,找到白天确定的目标。师父拿着一根钢筋,对准井盖的缺口戳了进去。一个发力将井盖戳穿,井盖翻转了一下,竖着卡在了井口。月色刚爬上屋檐,又掉落进黑暗里。师父让徒弟搬起来,徒弟试了试,压根儿搬不动。

  真笨,饭白吃了。

  师父,我都好几天没吃饭了。

  闭嘴,搞到井盖不就有钱吃饭了?你撑着钢筋,我来搬。

  辗转腾挪间,师徒间换了姿势。师父也搬不动,就下了井,两腿卡在井身,靠肩膀发力顶起井盖,徒弟紧紧握住钢筋。只是任凭如何发力,井盖就是岿然不动。

  丁零……丁零……

  铃声响起,徒弟循声望去。羊角辫、米白色的裙角和长袜,女孩横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轻快地晃荡着双脚,驮她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他心里突然感觉酸酸的,女孩往这边瞟了一眼,眼神充满异样。他感觉脸红得像要爆炸,还出了好多汗。

  不知道是心打滑还是手打滑,徒弟手里的钢筋脱落了,井盖又翻转回去,一个侧压,把还卡在井身的师父拍进了井底。

  轰隆一声,徒弟才反应过来,师父掉井里去了,赶忙拿起钢筋的勾锁处套住缺口,双臂回拉,井盖被移开。徒弟喊了师父几声,没有应答,救师心切,瞄了一眼深渊似的井底,顺着井壁的铁把手爬了下去。

  徒弟扶起躺在井底的师父。师父说,我死了吗?这里怎么这么黑?

  师父,你没死,只是我们掉进了井底。

  这里怎么有一股臭豆腐的味道?

  师父,这是下水道的味道。

  师父嚎了几声,哎哟,哎哟,我的腰。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徒弟说,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是在井底,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看见井口的白月光了没?等你混出头了,白月光就是你的了。

  师父,别说了,我好累,你个子高,把我送到铁把手那里,我再拽你上去。

  又顶嘴?不过这回就按你说的来。

  师徒二人浑身散发着恶臭,艰难地从井底往上爬。井口处,徒弟露出一只脑袋,呆滞地看着巷子尽头。街道空空,黑夜漫漫,只有几处白炽灯微闪。

  你卡在井口干吗,还嫌里面不够臭?

  师父,出去后徒弟就此别过了。徒弟说道。

  你小子犯什么神经?

  井壁的铁把手离井口还有一截,徒弟用双手抓住井口边,用脚蹬向井身,一个引体向上翻了出来,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快把我拉上去啊,兔崽子。

  师父你身子长,一伸手就可以够到地面。我,我要走了。师父,你晚上总爱踢被子,我走了之后你记得盖好被子睡觉。

  你等会儿,这倔脾气。

  不远处,有灯火点点。月光在乌云中抹开,月色在屋顶上走动,它正赶着黑暗,走进巷子,爬上墙,巷子变得更朗阔了,也更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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