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早上,W和他的妻子正坐在桌前吃早餐,W说道:
“我已经决定,以后我会一动不动。”
妻子搅动着咖啡,问:“什么意思?”
W很认真地回答:
“我会坐在一把椅子上,保持一个姿势,然后永远保持下去。”
W的妻子点了点头,只是下意识的。
吃完早餐后,他们一起出门,W开车先把妻子送到机场,然后再到自己上班的地方。他表现得一如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妻子只是把他早上说的话当作一个无头无尾的玩笑。
三天后,妻子出完差回到家中,看到客厅中央放着一把带扶手的椅子,W坐在上面,脸正对着沙发后面的那面墙。妻子开灯、换鞋,喝了一杯凉水,这期间W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身体仍保持着妻子进门时的姿势,连手指头的位置都没有移动过。
“你怎么了?”妻子问。
W应该是听见了,但他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妻子突然回想起来,W三天前说过他已经决定,将会一动不动,看来他已付诸实践,并严格执行。W没有回答妻子问话——既然他一动不动,自然是没办法说话。
“这可是很难的呀。”W的妻子一半是对W说,一半是自己感叹。她在厨房煮了意大利面,洗了澡之后回到卧室睡觉。半夜她起来上厕所,然后走到W身边。W还是一动不动,房间里浸入的夜色仿佛黑色的水泥,W的形体则在其中凝固下来。
他呼吸时也没有任何动作,嘴唇紧闭,气息从鼻腔里缓缓而出,作为他还活着的证据。妻子对W保持不动的能力感到惊叹,因为她要是坐在椅子上超过四个小时,就会浑身酸痛,W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勉强坚持的表情,而是那样自然而然,好像一动不动也正顺应着肌肉和骨骼的需求。
第二天早上,W的妻子一个人吃了早餐,然后自己开车去公司。下班回家后,W仍旧坐在那里,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这并不奇怪,这个世界上有四处表演饥饿的艺术家,有几十年如一日在一条河上划船的人,当然也可以有一个人决定从某一天开始一动不动。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W的妻子每天观察W,发现他不仅不会做出任何动作,甚至连身体的内部活动也几乎完全停止。他的头发和指甲停止了生长,他的肌肉因为没有血液流动而开始发灰。天气渐渐炎热,但他从不出汗。从种种迹象来看,他暂停了身体的排泄,所以不需要摄入什么,只是吸入极少量的空气,再从鼻腔排出一点点二氧化碳。
他会一直坐在这里,W的妻子想,完全不用为他担心。她收拾好了行李,到南半球旅行去了。
W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年,本来会一直这样默默地坐下去,但有一天,家里的火警警报不知为什么响了起来。物业公司的工作人员打开门,发现了W。
他们发现W一动不动,这时的他已经像雕塑一样冰冷坚固,但毫无疑问还活着。本来这属于个人行为,物业公司不便多加干涉,但关上W家的房门之后,关于那间房子里有一个一动不动的人的传说还是传了出来。附近的人都来参观,开始的时候还需要托人借来物业的钥匙,后来大门一直敞开,谁都可以进去一看。
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多,为了容纳参观者,W家能拆掉的墙都被拆掉,客厅扩展成了一个展厅,厨房则成了入口大门兼休息室。世界各地远道而来的人围在W身边,为了防止有人在他身上乱涂乱画,以他为中心拉起了正方形的分割线。
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把W当作一个奇观,但久而久之,W对世界充耳不闻的态度却惹恼了很多人。这世界上发生了、发生着、会发生那么多事,有那么多人悲伤地活着或者死去,但W毫不关心,毫不注目。和这样的人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想想就很难忍受。
有人从几千公里外的地方来到W面前,只为对他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有人给W送来一条染血的碎布,因为那个地方正在发生战争。久而久之,W的身边像是回收站一般,堆满小麦、戒指、动物毛发等各种东西。有人像是突然领受到某种使命,每天来到W面前为他朗读报纸,用平板电脑给他播放新闻,但W还是一动不动,沉默不语。有很多人崇拜他,也有很多人憎恨他。
这样过去了十几年,世界如光电一般在W眼前闪烁而过,但他连眼睛睁开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后来发生了一场瘟疫,很多人都深受其害,有一位得过瘟疫又康复的人来到W的家中,在那里燃起一场大火。熊熊大火从W周围开始燃烧,火舌熔化了他身边的一切,穿过警戒线,朝他步步逼近。不少人都认为,这次W一定会站起身来,走出火场,另有一些人则认为W会一动不动,直到在火中被烧成灰烬。
等到大火被扑灭时,W的家中已一无所有,但在房间的中央,人们发现了一具透明躯壳,犹如冰凝结而成的、完全透明的躯壳。这只是一具躯壳,内里什么都没有,只能通过光线在上面的折射才能看出它的存在。那把历经沧桑的扶手椅也已经化为灰烬,但这具躯壳还保持着坐在上面的姿势,就像W十几年来一直保持的那样。
W的妻子得知火灾的事,回到家中。她没说什么,只是在周围邻居的帮助下清扫了灰烬,又修补了坍塌的墙壁,然后把天花板和墙壁都重新粉刷成了纯净的白色。之后W的妻子提着行李,再一次出门远行。而W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以透明躯壳的形式,活着,凝视着虚空。
在《圣经》故事中,上帝降下硫黄之火与洪水,毁灭罪恶之城索多玛,罗得的妻子在逃亡时回头一望,变为一根盐柱。她的生命气息,被她所无法预知的力量凝固在原地。
然而在现代小说中,将人变为固体或其他异常状态的力量,不再源于神力或是鬼怪,而更多来自现代生活本身,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人似乎是更加主动地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现代生活信息如流,太过色彩鲜艳,很难再找出一种稳固、自然的生存状态加以遵守,因此再怪异的改变也变得稀松平常。卡夫卡早已对此做出预言。我的这篇小说描写的,就是普通人的这样一次选择。在W一动不动之时,那些细节显出迷人的光晕:他半月形的指甲会继续生长吗?他的影子是否也会不再变换位置?……至于W最后的形态,一具透明的冰壳子,除了让光线发生一点儿折射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作用。远方变为刺目的近处,这样的事每天都在我们身边发生,W选择了一种他觉得最舒适的应对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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