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绣楼这样的幺蛾子也就索格格能闹出来。
索家祖上是大清国世袭罔替的三等将军,那年宣统帝逊了位,索家变卖了房产家当从京城迁到了关东一座临海小城。先是置办了宅院又在郊外买了一垧地,海边买了几条渔船,雇佣了长工短工,租地纳粮收鱼。世袭罔替将军就这样成了地主老爷。
索家虽然不再有当年的风光,可是体面还在。索格格虽是生在关外,没领略过京城的繁华,可脾气终究还是格格脾气,打着牌能掀了桌子,听着戏能摔了茶碗儿。
索老爷一见到女儿就发怵但又没办法。索家虽有几个男丁可都是八旗秧子,能帮衬着索老爷管理家业支撑门面的只有索格格。
现如今这索格格已然二十好几了仍未出阁。保媒拉纤的不计其数,索格格不是撕了庚帖就是骂走了媒婆,后来也就没人再来自讨无趣了。
索格格说,他们哪个不是看中了咱们的家业?
那日晚饭,趁着索格格高兴索老爷就问了句,到底要找个啥样的女婿。索格格碗筷一撂正色答道,我要搭个绣楼抛绣球,砸到谁算谁。
索老爷喷了一桌子酒。
索格格要办的事就得办,几天后县城里的戏台就成了索格格的绣楼。早有人听说了此事都想来看个热闹,不多时戏台下就乱哄哄围满了人。
卖糖葫芦的曲小子见戏台前围了一团人,想着肯定又是唱戏了,每逢唱戏糖葫芦就卖得多,于是也扛着糖葫芦靶子挤进人群。此时哪儿有人会搭理他,人们都盯着索格格手里的绣球呢。
索格格本是聪明的,暗中将软软的绣球里包个石子块,看到相中的就直接击中目标。
台下已然乱作一团,也分不清老少丑俊,索格格也不免慌张。事已至此索性就把绣球一扔交给老天爷,爱谁谁吧。
忽然看见眼前闪过一团红光,藏了石子块的绣球顺着红光抛过去,正中曲小子的鼻梁,曲小子顿时被砸蒙了,流着鼻血嘴里还嘟囔着,谁啊?
大家见状哄笑着叹息着议论着散去,索老爷躲在后面看得清楚,搓着手跺着脚蹦着高。有人将被砸中的曲小子领回了索家宅院,曲小子哪里见过这等富家阵势,一时间云里雾里。
问了才知,曲小子在县城里只身一人,就靠着蘸糖葫芦的手艺维持生计。
索格格仔细端详了曲小子,年纪不大,一副傻愣愣的样子甚是可爱,便对索老爷说,我选的,我认。
索格格24岁,曲小子19岁。
索格格对别人横眉立目,可见了曲小子就软了下来,俨然一副小鸟依人状。
索老爷说,我算开了眼了,啥叫一物降一物。
虽是入赘到了索家可总得找个营生,索老爷想让曲小子学着收租管账,可偏偏曲小子说,我就爱蘸糖葫芦、卖糖葫芦,家传的手艺不能丢了。
索老爷一阵仰天长叹。
索格格爱看曲小子做糖葫芦。小铁钩将山楂去了核儿,竹签一穿,再将熬好的糖一蘸,啪地往木板上一摔,那股子专心劲儿和麻利劲儿看得索格格心痒,有时竟也跟着一起操弄起来。
经常有人和索老爷说,你那女婿蘸的糖葫芦味儿还真不错。索老爷自言自语叹道,这一对二货倒也般配。
那天一早,曲小子扛着糖葫芦靶子出了门,可到了傍晚也不见回来。这时有人报信儿说,国军在街上抓人,有人看见曲小子连人带糖葫芦靶子让国民党大兵一把薅上了卡车,被抓了兵丁了。
索格格忙向街上奔去。
几个月过去了,索格格天天闹着要去找曲小子,家里人都觉着索格格疯了。
入冬时节,索家收到一封信,竟是曲小子的舅舅写的。
曲小子那天被抓了兵丁,部队开拔到奉天打仗。
一天夜里站岗的时候,曲小子站着打个盹儿,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被绣球砸了一下,猛然就醒了。醒来后便越发想念索格格,于是便开了小差,连夜跑了。也不知道南北东西,围着奉天城混沌跑了一夜,等到天微明的时候曲小子看见街上走来一人,扛着糖葫芦靶子,正往城里走。
见了同行自是亲切,曲小子上前一认那人竟然是自己的舅舅。于是,曲小子便藏身在了舅家的地窖里。
有了曲小子的音讯和地址,索格格非要亲自去找,家里人明知奉天在打仗,哪里肯依。
索格格不再多言,心里早打定了主意。次日,天还没亮,索格格就偷着从槽头牵出来一头叫驴到集市上卖了,买了张火车票直奔奉天。
从此,索格格就与家里断了联系。
到了奉天城,索格格按照信上的地址一路找到了曲小子。仗打完了,奉天的街面上也太平了。索格格用卖驴的钱租了一间房,和曲小子卖糖葫芦过日子。
后来城里工厂招工,索格格就让曲小子去。曲小子说,不。他舍不得他的糖葫芦。索格格就说,你姥姥家的手艺丢不了,有我呢。
曲小子去工厂当了工人,索格格扛着靶子上街卖起了糖葫芦。
总有人说,索格格放着富家小姐日子不过,走街串巷地过苦日子。索格格说,我选的,我认。
这一认就是六十多年。
曲小子病重。曲小子两眼直勾勾地瞅着索格格。索格格说,别舍不得了,走吧。我没后悔过。我选的我认,下辈子我还认。
曲小子闭了眼,索格格这才哭出声来。
她一辈子都没这么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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