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桃源时,天已黄昏,小村被夕阳的余晖笼罩着,炊烟袅袅。小河里女人们的捣衣声、山野里牛羊归圈的叫声,交织在一起。青禾的心沉静下来。
离开故乡时,天还是灰突突的,地还是光秃秃的。而这里,田埂已绿,粉色的野花从绿茵茵的绒草中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青禾。
婶子指着大片开阔地对青禾说:“多好的水田,好好过吧,能吃上白米饭!”
青禾蒙着眼睛坐在堂屋正中。
第一双手,掌大茧硬,孔武有力。
第二双手,掌心肥厚,指肚粗壮。
第三双手,纤细绵软,犹如捧着刚出壳的雏鸟。
这是一双知书达理的手。
青禾毫不犹豫地说:“第三个。”
陶氏族长问:“落子无悔,你可想清楚了?”
青禾点了点头。
成亲当晚,青禾才知道皓明是个瞎子。
青禾一夜垂泪,公鸡报晓时,皓明递给她一条手帕,说:“你如果实在觉得委屈,我去跟妈说,让你在大哥二哥中选一个。”
这番话,倒让青禾高看他一眼,就这一眼,青禾看清了,皓明身材修长,面容清秀,还是个明眼瞎。乍一看,跟常人无异。
青禾用手帕狠狠擦去眼泪,说:“自己搛的热汤圆,死活也要吞下去!”
苗苗出生时,大哥二哥也成亲了,两人娶的都是山里女子,一个比一个蛮实,但都不如青禾俊俏。可大哥二哥的家底都比皓明家殷实,因为别家是两人挣工分,皓明家只有青禾一人挣工分。
苗苗四五岁时,就常去大伯二伯家借东西。
做晚饭时,青禾喊:“苗苗,去大伯家借一茶盅盐!”
苗苗就拿着茶盅去大伯家,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个熟鸡蛋。
晚上做针线时,青禾又喊:“苗苗,去二伯家借一盏灯油。”
苗苗就拿着煤油灯去二伯家,回来,兜里还多了一捧炒花生。
苗苗是秤砣胎,皓明青禾就她一根独苗。
桃源人家习惯就近结亲,只有皓明三兄弟娶了远方女子。
皓明学了中医草药,会给人看个头痛脑热。
苗苗周岁那天,大哭不止,喉咙都哭哑了。皓明抱过来,一顿饭工夫就哄好了。苗苗一觉睡到天亮,万事大吉。
村里人都觉得皓明有法术。
其实,是一根扎头发的皮筋,嵌进了苗苗嫩藕似的小胳膊,细心的皓明把它取下来了。
苗苗四五岁时,在院子里疯跑,突然满脸通红,咳嗽气喘,捯不过气来,青禾吓得脸都白了,但瞬间,苗苗气又顺了。
如此三番五次,青禾也就见怪不怪了。
皓明耳尖,听出了端倪,说:“是不是瓜子卡气管里了?”
去县医院一拍片,果真如此。
青禾生了苗苗,皓明给了苗苗第二次生命。
打记事起,苗苗就知道爸妈恩爱。
皓明跟来村里的女知青学会了织毛衣,他先给青禾织了一件桃红毛背心。青禾身条好,穿上毛背心就像画中人。
阳春三月,苗苗在油菜花里捉蝴蝶,青禾牵着皓明,跟在苗苗身后。皓明陶醉地说:“今年的油菜花开得真好啊!”
对面捡牛粪的老汉打趣说:“油菜花开得好,你看见了?那你说说油菜花什么颜色?”
皓明说:“我当然看见了。油菜花是蜜蜂的颜色,是太阳光的颜色,是暖烘烘香薰薰的。”
苗苗正追一只黄色蝴蝶,蝴蝶飞入了花田,苗苗举着双手喊:“油菜花是蝴蝶的颜色。”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唯成分论,皓明家是桃源村唯一的地主。皓明他爸去世多年,剩下皓明妈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儿子。其时政治运动频繁,每次开社员大会,陶氏族长也就是队长都会来皓明家通知:“霞姑,明天开大会,今晚早点儿睡。”
到了80年代,苗苗上小学了,入学报名再也不用报家庭成分,青禾替苗苗松了一口气。
可奶奶说,苗苗的家庭成分本来就是贫农。
原来,皓明幼年眼疾,遭人遗弃,是寡居的霞姑收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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