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穿透四爷单薄的身体,他脸如霜雪,一手拿鞭,一手扯着马缰绳,与一匹枣红马对峙着。
四爷一鞭子抽下去,枣红马身上又落下一道鞭痕。疼痛使枣红马不停地捯着四蹄,马棚里灰尘横飞。
走啊!四爷怒吼。
四爷扔掉鞭子,用力拽着缰绳,企图把枣红马拽出马棚。枣红马仍然捯着四蹄不肯离开。
你真是个畜生!四爷疯了一样,一鞭鞭抽下去。枣红马终于被四爷疯狂的举动激怒了,它一声嘶鸣,两只后蹄猛地一蹶。被踢出去的四爷,撞在马棚墙上,又弹回来,重重地摔在马槽子上,鲜血顺着四爷叠满皱褶的脸,流了下来。
北风愈加狂妄,冻住了四爷脸上的血条子,他的脸显得狰狞可怕。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杀了你!枣红马又发出一声长嘶。四爷扔掉缰绳,踉跄着回到屋子里,回来时手里握着一把尖刀。
四爷手里拿着尖刀,胸膛里敲着鼓点,他的眼前错落着出现了三匹马,长得如此相像的它们昂着头,威风凛凛地站着。四爷跟它们祖孙三代耳鬓厮磨了半个世纪,四爷知道它们谁是谁,却从来不认真去分辨它们,因为在他心里,它们就是同一匹马,一匹站在他心头上的马。
那年夏天,大雨滂沱,儿子带着乡亲们冒雨一路寻来。四爷被车闸失灵的马车甩下,腿摔断了,掉进山崖下的马车摔散了,两匹马摔死了。被儿子背回家的四爷,看着院子里横着的两匹枣红马的尸体,抱着刚三个月大的小枣红马的脖子,把牙齿咬得嘎嘣响。姚三说,愁眉苦脸顶个球,人没事就是万幸,大伙儿把马肉分了,少损失点儿。四爷看一眼姚三,沉着脸指着菜园,命令儿子挖坑葬两匹马,把一院子人闪得大眼瞪小眼。
儿子今天从城里回来,不容四爷分说,就把五亩地以长期租赁的方式承包给了姚三。儿子说,把东西收拾收拾,星期天我来接你。
土地和枣红马都在,四爷转眼就没有土地可以耕种了。
东山坡那些山地,三年前被姚三悉数承包,栽上了苹果树,姚三三番五次找四爷,希望四爷把那块地包给他,都被四爷挡在门外。十七岁就驾车扬鞭的四爷,驾驭着自己心爱的枣红马,在自己的五亩地里,春种秋收。枣红马有力的四蹄蹬着土地,土地便被犁铧依次豁开,翻着黑色的浪。四爷感到踏实,更痴情于那种陶醉感。
四爷说我不走。儿子说,如果昨天姚三叔不来,你还有命吗?四爷努力挺直的腰杆,就矮下去几分。昨天身子就那么一软,容不得四爷有任何的牵念,就瘫了下去,连喊救命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亏得又来找四爷碰运气的姚三,用五粒救心丸救了他的命。
四爷说,我走了马咋办?
儿子说,卖。
四爷说,我不卖马。
儿子说,这回你说了不算。
四爷瞪眼珠子,我是你老子!
儿子也不服弱,老子也没权让儿子成为不孝之子。
冬日的阳光把光线扯上半截炕,四爷闭眼躺在炕上,心里一半阳光,一半哀伤。
后半晌,来了俩人,四爷认得是镇子上卖驴肉的屠夫。一个屠夫围着枣红马转了几圈,另一个用手按了又按枣红马的后臀,四目相对。四爷看到四只眼里射出带着杀气的满足。四爷说不卖。屠夫看着四爷的儿子,你们谁说了算?儿子把四爷推进屋子里,在外面用锁头别住门鼻儿。
俩屠夫走了,儿子手里捏着屠夫留下的一叠定钱,明天他们来牵马。一阵汽车引擎声后,小院里平静下来。
四爷倚在马棚的门口,不错眼珠地看着枣红马,想当年,他牵着一匹枣红马从大街上走过,那种自豪和满足感,让他像个将军似的,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四爷给枣红马填足了草料,拍拍马脸,吃吧老伙计,吃饱喝足了,咱俩走。至于去哪儿,四爷没多想,只想和马一起在村庄里消失。
集体制结束那年,土地承包到户,牲畜也瓜分,四爷赶了十里路,在镇上供销社买回两瓶二锅头,揣在怀里,径直去了队长姚三家。四爷掏出酒。姚三一愣,啥意思?我要枣红马。姚三露出一口黄牙,明天抓阄决定,看你自己的造化。我不管,我就要枣红马。姚三冷笑,你凭啥?四爷说你把枣红马给我,我给你种一辈子地,绝不要一分钱。四爷手里,就有了一张写着枣红马的阄。
四爷手里的刀锋蘸着月光,闪着凛厉的寒光。我再问你一句,畜生,你走不走?
枣红马昂着头,眼里那份恐惧感被深深的迷茫取代,或者它始终都没弄明白,一向待它温和的主人,今天为何这般拼命抽打它,又为何黑灯瞎火地让它走。直到四爷狠命地勒住它的脖子,它才感到真正的恐惧,它拼命地反抗着。
四爷瘦弱的身子,被枣红马有力的脖颈甩得左右摇摆,像风中干枯的玉米叶子。四爷声音颤抖,畜生,你死了,我还把你葬在院子里,我不要别人千刀万剐你!
跟马打了五十年交道的四爷,尽管摇摆不定,还是有机会把刀子插进枣红马脖子的命脉里,可是四爷一次次让机会从手边溜走。
刀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四爷也从马身上摔了下来。
天空像一面深蓝色的湖,深蓝色的湖水里潜着抖动的星星,一眨一眨地看着流泪的四爷,和那匹惊魂未定的枣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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