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偶尔在手机上刷到陈可辛四年前拍摄的贺岁短片《三分钟》,尽管片长只有七分钟,却让我在半夜里潸然泪下。
该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讲述了一位列车员母亲春运期间在列车上值班,无法与孩子团圆,仅凭列车靠站的三分钟与儿子在站台相聚的故事。没想到,儿子见到妈妈时竟背起了乘法口诀,原因是小姨之前对儿子说过,如果不会背诵口诀表,就无法上镇里的小学,也就见不到妈妈。
按照我个人的理解,该片非常符合小小说的文体特征,将短暂团圆和职业特性巧妙地浓缩在瞬间即逝的三分钟内,浓缩在春运期间人潮涌动的站台上。在这逼仄的时间与空间里,出发与抵达、离别与团聚、小我与大爱,无不辉映出流动中国的别样图景,抒写着春运服务者的坚守与奉献,还有国人的家国情怀。
这不由引起了我的思考。同样是反映主旋律的作品,为什么《三分钟》作为贺岁短片拍摄得煽情戳心,催人泪下,而我们不少小小说却不堪卒读?
电影属于综合艺术,能够充分调动图像、色彩、音乐、对白和场景等多种叙述元素,在艺术表达上具有无可比拟的能动性。而小小说作为一门文体,写作者赤手空拳,文学语言算是其唯一的武器。作品一旦缺乏扎实深厚的语言功底,读者阅读起来自然是味同嚼蜡,了无兴趣。除此之外,我认为写作者对于“主题”的理解与处理也是主要原因。
所谓主题,属于西方文论中的概念,与我们老祖宗的“意”“立意”相呼应,是指作者在文章中表达的核心内容和主要倾向。具体到小小说,如果直击要害,不唬人地说,那就是指主题思想,又叫中心思想。小说主题是作品内容的主体和核心,突出展现了写作者对现实生活的认识、评价和理想。倘若转换成口语,无非就是你讲述故事的同时,究竟想表达什么。
就像世间的路一样,主题可分为很多种类型,比如爱情、生命、理想、英雄等等。但无论哪一种主题,都必须达到“正确”“明确”两大基本要求,模棱两可、晦涩难懂只会吓跑读者。
倘若更上一层楼,则应形成“立意要深,选材要严”的写作思维。追求立意,选材至关重要,要敢于冲破“小事物、小心情、小趣味”的藩篱,在主题上切忌浅尝辄止,应作挖井式地深入思考和追问,头上常悬达摩克利斯之剑,自问:这样写有意思吗?
最高要求,当然是创新,用与众不同的新视野去对世界对人生形成“形而上的升腾”,呈现出写作者文学大情怀的格局。为什么很多写作者穷其一生,勤奋刻苦,上百万字汗牛充栋,却缺少硬邦邦的代表作,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究其原因是流于事件的本身,疏于观念的更新和匮于作品主题的创新。这种创新,既表现为文学观念上的变化,也表现为艺术上的拓展。它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以往的美学禁忌,突破了旧有写作成规的框限,释放了对人生对社会新的想象空间,让人感觉面目一新。
在小说中,主题通常由母题和元素构成,而且一个主题可以包含多个母题和多个元素。具体来说,主题带有作者个人强烈的感情色彩,充满主观性;母题则具有客观性,不夹带作者个人感情色彩;至于元素,我们可以简单理解为与题材有关,比如战争元素、爱情元素、苦难元素、宗教元素、迁徙元素、疾病元素等。主题之所以充满无限的创新空间,就是由数量有限的母题和元素交织出来的,而且一个主题可以包含多个母题和多个元素,这和数学里面的N次方概念差不多,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悟透这一点,对于我们正确分析小说主题很有帮助。
综上所述,小说主题或者说作品立意是否具有深度,主要是母题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根据我个人的写作经验,以及长期思考形成的艺术审美情趣,将“生死”“灵肉”“雅俗”“物我”归纳为四大文学母题,这其实也是以“我”为中心,正确解决“我”与“世界”“他者”“另一个我”三者之间的辩证关系。作品最终是写给人看的,反映的也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和个人心理体验。如此,我们就不难体悟出小说主题的至高境界了。
相对于长篇小说,小小说在主题方面略显简单通透,但能够让一篇小小说在有限的篇幅之内完成多义性、多重表达的文学使命,无疑是上乘之作。
至此,我们不妨回过头去分析我在本文开篇的思考——同样作为反映主旋律的作品,为什么小小说就不能像贺岁短片《三分钟》那样催人泪下,抑或发人深省?主旋律不是一味地逢迎政治,千方百计献媚与讨好,而是在不损小说艺术性的前提下,与时俱进,巧妙地传播健康乐观、积极向上的动力和情感,使作品饱具积极向上、催人奋进的社会引导作用。
一篇优秀的小小说,不是仅仅找到一个好的主题就万事大吉,更重要的是作品在塑造人物、安排情节、作品结构和叙述语言等方面,出色地呈现出这个主题。目前,我们的主旋律小小说,主要存在两大通病:
1.故事情节胡编滥造,缺乏真情实感,流于文字游戏。其实任何主题的小小说创作,我历来主张不要去编造自己都不相信的情节,不要写自己都不能体会到的感受。格调的高昂与艺术的夸张,均无法离开真实的感受。否则,会弄巧成拙,变得装腔作势,让读者从生理到心理都无法接受。
2.作者喜欢在叙述过程中滥发感慨,甚至用空洞的感情抒发代替具体的描写,以个人自说自评的交代代替故事情节的自然发展。对历史,喜欢站在“我方”的角度以强烈的政治判断来回顾辉煌的过去,无法施以更宏阔的历史时空维度来观照历史进程;对当下,缺乏活生生的社会经验和生活阅历,无法运用准确的细节赋予真实的在场感。
以上两大通病其实在众多小小说文本中都存在,只是主旋律作品表现更为突出罢了。实际上,聪明的写作者向来善于把自己隐藏起来,或装作极客观冷漠的样子,似乎是把生活原本的模样摊开来给大家看。或者说,改用冷静的客观叙述,不以追求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和人物形象的可歌可泣为能事,让读者在自我熟悉的世界里,自然而然地产生共情,饱受感染。
那么,有没有小小说让我像面对《三分钟》一样?当然有,那就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父母心》。这是一篇让我颇为信服的主旋律作品。千余字的篇幅,笔触纤细,情感柔腻,处处洋溢着浓浓的亲情,淡淡的哀愁,以及真善美的价值传递。有时我在课堂上对学生复述其中的故事情节,每当说到“与其把孩子送给别人,还不如全家一起挨饿”时,禁不住语音哽咽,难以自抑。
◇[日本]川端康成
轮船从神户港开往北海道,当驶出濑户内海到达志摩海面时,聚集在甲板上的人群中,有位衣着华丽、引人注目、年近四十的高贵夫人。有一个老女佣和一个侍女陪伴在她身边。
离贵夫人不远,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穷人,他也引人注意:他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七八岁。孩子们看上去个个聪明可爱,可是每个孩子的衣裳都污迹斑斑。
不知为什么,高贵夫人总看着这父子们。后来,她在老女佣耳边嘀咕了一阵,女佣就走到那个穷人身旁搭讪起来:
“孩子多,真快乐啊!”
“哪的话,老实说,我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穷人孩子多了更苦。不怕您笑话,我们夫妻已没法子养育这四个孩子了!但又舍不得抛弃他们。这不,现在就是为了孩子们,一家六口去北海道找工做啊。”
“我倒有件事和你商量,我家主人是北海道函馆的大富翁,年过四十,可是没有孩子。夫人让我跟你商量,是否能从你的孩子当中领养一个做她家的后嗣?如果行,会给你们一笔钱作酬谢。”
“那可是求之不得啊!可我还是和孩子的母亲商量商量再决定。”傍晚,轮船驶进相模滩时,那个男人和妻子带着大儿子来到夫人的舱房。
“请您收下这小家伙吧!”
夫妻俩收下了钱,流着眼泪离开了夫人舱房。
第二天清晨,当船驶过房总半岛,父亲拉着五岁的二儿子出现在贵夫人的舱房。
“昨晚,我们仔细地考虑了好久,不管家里多穷,我们也该留着大儿子继承家业。把长子送人,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合适的。如果允许,我们想用二儿子换回大儿子!”
“完全可以。”贵夫人愉快地回答。
这天傍晚,母亲又领着三岁的女儿到了贵夫人舱内,很难为情地说:“按理说我们不该再给您添麻烦了,我二儿子的长相、嗓音极像死去的婆婆,把他送给您,总觉得像是抛弃了婆婆似的,实在太对不起我丈夫了。再说,孩子五岁了,也开始记事了,他已经懂得是我们抛弃他的,这太可怜了。如果您允许,我想用女儿换回他。”
贵夫人一听是想用女孩换走男孩,稍有点儿不高兴,看见母亲难过的样子,也只好同意了。
第三天上午,轮船快接近北海道的时候,夫妻俩又出现在贵夫人的卧舱里,什么话还没说就放声大哭。
“你们怎么了?”贵夫人问了好几遍。
父亲抽泣地说:“对不起。昨晚我们一夜没合眼,女儿太小了,真舍不得她。把不懂事的孩子送给别人,我们做父母的心太残酷了。我们愿意把钱还给您,请您把孩子还给我们。与其把孩子送给别人,还不如全家一起挨饿……”
贵夫人听着流下同情的泪:“都是我不好。我虽没有孩子,可理解做父母的心。我真羡慕你们。孩子应该还给你们,可这钱要请你们收下,是对你们父母心的酬谢,作为你们在北海道做工的本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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