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负责接初一新生。
我走进教室,发现一个小姑娘很特别,大眼睛水灵灵的,可就是不讲话。我把她叫到跟前,问她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她还是不吭声。
难道是聋哑人?
我说:“老师讲的话你能听懂吗?如果能听懂你就点点头,如果听不懂就摇摇头,好吗?”
她轻轻地点一下头。
第二天上午,她妈妈应我约请,来了学校。一见面,我就问,孩子为什么不肯说话?不能与别人沟通,会严重影响她的学习和生活。妈妈刚想说话,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那个初秋的上午,阳光和煦,会客室里宽敞明亮,我却听到了一个让人心痛的故事。
变故发生在孩子五岁那年。爸爸经常出任务不在家。妈妈工作也忙,每天早出晚归。幸好幼儿园离家不远,早上妈妈把孩子送过去,下午她就自己回家。孩子性格乖巧安静,从不乱跑,一直没事。
直到那天傍晚。
临近下班时间,天色骤变,黑云压顶,一场暴风雨强势登场。
妈妈冒雨赶回家,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孩子也不见了。妈妈急得发疯,叫人到处找,没有找到。夜深了,手电的光亮照遍了连队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有人说,孩子会不会在床底下?手电的光照到的是一双惊恐的眼睛……
“小丽,小丽……”妈妈轻声地喊,但是小丽就是不理她。
非法闯入者很快被抓捕归案,是一个从附近劳改队逃出来的犯人。根据犯人的交代,不难还原出细节:大雨来临前夕,一道闪电劈开黑暗,独自在家正惊恐不安的女孩,看见一个男人翻过院墙,进了院子。男人一身囚服,光着头,一脸凶相,直奔她家而来。女孩吓得钻进了床下。男人从腰间拿出匕首,把门拨开,一扫四下无人,就在屋里乱翻。而那个躲进床下的女孩瞪大双眼,惊惶而无助地看着逃犯的脚一步步向她逼近……
从那以后,小丽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是一个字都不会讲,还是不愿意讲?”我问妈妈。
妈妈说:“偶尔她也会蹦出几个字,但大多时候不说话。”
于是,之后的日子,经常出现以下的场景——
我对小丽说:“老师讲的课,你听懂了就说是,没有听懂就说不是,好吗?”
小丽轻轻地点头或摇头。
我对小丽说:“老师跟你讲话,你说好或者不好,好吗?”
小丽轻轻地点头或摇头。
……
这样的场景重复了不知多少遍后,终于有一次,小丽点了点头,然后说:“是。”
声音很小,却让我高兴了一整天。
第二天上午课间,我把小丽带进办公室,说:“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好吗?”
小丽点点头,轻声说:“好。”
“游戏的名字叫‘悄悄蒙上你的眼睛’。”
我让小丽背靠着我,我伸出双手,慢慢地捂住了她的眼睛。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绷紧,有些惊恐,有些挣扎,但最终还是安静了下来。我就这样轻轻地捂着她的眼,谁也不说话,直到上课铃声响起。
“悄悄蒙上你的眼睛”,这个游戏成了我俩每天必做的功课。
“今天高兴吗?”
“高兴。”
“今天是什么天气?”
“晴天。”
……
我带了小丽两年,游戏也持续了两年,游戏的细节也有变化:一开始,小丽后背倚靠在我怀里;后来,小丽坐在椅子上,我从后面走近她;最后,我能够在小丽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蒙她的眼,而她不致受惊了。
第三年,我考取了大学,需脱产学习,就离开了学校。
若干年以后,我因颈椎问题住进了医院。接诊的是一个漂亮的女护士,一双大眼睛又惊又喜地看着我:“王老师,你怎么了?”
“还是颈椎问题,老毛病了,教师的职业病。现在发展到吃什么吐什么了。”我回答,也觉得女护士眼熟,就问:“你是?”
她却径直走到我身后,突然用手蒙住了我的双眼:“猜猜我是谁?”
一幕幕场景,从我脑子里一跃而出:“小丽,你是小丽!”
这时医生进来了:“小丽,你怎么跟病人顽皮上了?还掉眼泪了?你可是我们医院最阳光最活泼的女孩呀!”
我住院的那些天,小丽一有空就来陪我。当年她考上了护士学校,毕业后就进这家医院做了护士。她拿出手机,让我看她儿子的照片,胖乎乎的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她还给我看她丈夫的照片,一脸的灿烂。
“王老师,你知道吗?是你让我明白了,黑暗会带来恐惧,但它带不走温暖、信任,还有安慰。”小丽说。
我要出院了。小丽抱着我的胳膊撒娇:“王老师,咱们再做一次那个游戏好吗?”
我笑了,手指点一下她的光洁的额头:“悄悄蒙上你的眼睛。”
我坐在病床边,小丽转过身,半蹲下去,后背倚靠在我怀里。我的双手绕过她漆黑的长发,温柔地盖住了她的眼睛,一如当年。
有两行热泪顺着我的手指缝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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