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是中国近代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其奉旨西征收复新疆的伟业,不仅成就了个人辉煌壮丽的功勋,也创造了国家记忆的头等大事,民间赞誉极多,史书详有记载。《清史稿》“宗棠舆榇发肃州”的简短文字,译成现代白话便是,左宗棠从驻守两年的肃州行营出发了,乘坐着钦差的仪仗车马,抬着自备的一口棺材……后世的我们,立于时代的节点,品读历史细节,披阅相关文字,倾听民间传说,无疑会激发无穷的想象,具有特殊的现实意义。】
三十多天长途劳顿,加上久染小恙,戎装裹身的钦差大人须发斑白,在正午的马背上显得越发苍老。身旁的左孝威看得真切,不禁热泪盈眶。戈壁的凉风冷不丁吹过,携沙带尘又干又硬,呛得左孝威猛然咳嗽,急忙抓扶住了战马的鞍鞯。
同治十二年中秋,被合围近两年的肃州城,如一枚挤压变形的金印,横躺于戈壁黄沙之中。清兵的后膛炮、劈山炮及螺丝炮,树林似的分布在围城的东西南北。
这树林似的炮筒,全为兰州制造局的最新装备。
从兰州钦差行营专程赶来督战的左大人,满身的风尘来不及拂拭,便在攻城将领金顺、徐占彪和张曜等人的陪同下绕城视察。戈壁风疾,战旗烈烈,沙场点兵,气壮山河,胯下战马叫,鞘中利剑鸣,大清的炮口,跟随主帅的号令,齐声发出了震天怒吼。
扼守河西咽喉的肃州城,落入叛匪之手整整六年了,等于让中原大地跟广袤的新疆隔绝了六个春秋,无论如何该收回了。
正由于叛匪经营太久,加上顾及百姓及战士伤亡,实际的攻城比想象艰难太多,忽而激战忽而中止。但有一点儿,五万多清兵合围的力度越收越紧,不给叛匪任何妄想。
在军帐搭拼的临时行营,左钦差与将士研判形势、制定战术,忙得不可开交。左孝威贴身服侍,每夜照料父亲入眠,处理完手头文卷,睡在军帐小床上胡乱应付。帐篷之外,远处的枪炮声,跟夜吼的风声、换岗警卫的说话声,汇成独有的肃杀之气。
三湘水泽书香门第长大的左孝威,在这样的环境中,总没有办法睡踏实。作为钦差大人的长子,他千里迢迢从湖南老家奔赴兰州,本为代表亲人看望多年征战在外的父亲的。恰逢肃州攻城事急,父亲前线督战,他便申请相随而来,一方面照顾年迈的父亲,一方面历练自己。西域之秋的干燥、风疾,令他始料未及,不知不觉染了风寒,咳嗽日重一日,高烧始终不退。
担忧分了父亲的心,左孝威默默咬牙坚持。
钦差大人年事高了,夜半常有小解的习惯。左孝威下地服侍,一双烫手扶过去,吓了老人家一跳,儿啊,你怎么……
左孝威无法遏止地大咳起来。
快,唤军医!左钦差朝帐篷外高呼。
左钦差对因军务繁乱而忽略儿子健康的事一直痛悔不已。尽管孝威随后立即被转入了合适的帐篷,由最好的医生煎药治疗,可在戈壁荒漠累积了半月有余的寒症,让这位江南气质的青年一旦倒下,便深陷昏迷。
手握重兵呼风唤雨的钦差大臣,尽量抽时间守在病榻前,愁容满面一筹莫展。攻城的炮声不时响起,将昏迷的孝威震醒,看到父亲揪心的样子,满含歉疚,是儿子……给您添乱了!
左钦差轻抚孝威的额头,快养好身子吧,肃州眼看要攻陷了,为父要偕你一起入城呢!
被铁壁合围日久的荒漠孤城,确实熬成了最难啃的骨头,逼得清军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打破僵局,直到名将刘锦棠率老湘营劲旅强力增援,才使攻守之势彻底逆转。老奸巨滑的叛匪首领眼看大局已定,不得不在城头竖起了白旗。
在临时行营审阅叛匪降书的关键节点,昏迷的左孝威耗干了最后的精力,遽然撒手人寰,连句告别的话也没留下。
东征西伐所向披靡的三军大帅,顿时呆成了一截木头,泪水和了汗水,湿透了这位父亲血染的征袍,也湿透了历史厚重的纸页。
农历九月初三,清军各部奉命分路入城的同时,开始全方位打扫战场,掩埋英勇牺牲的将士。一具具的遗体被抬放到戈壁滩上。在众将士反复的催促下,刘锦棠硬着头皮拜见左钦差,小心翼翼试探,公子的后事,该如何办理?
沉默良久的左钦差,高高地仰起头颅,不让泪水从眼眶涌出,就埋在戈壁滩上吧,跟攻城牺牲的将士一起。
那怎么行呢!刘锦棠说,公子可是……
怎么不行了?钦差大人半睁发红的双眼,盯视着手下爱将,就因为孝威是我左宗棠的儿子吗!
不是……是……久经沙场的刘锦棠语无伦次了。
这么多牺牲的将士,不乏潇湘俊彦,都是父母的儿子,为了肃州,为了新疆,为了天下大安,将鲜血洒在了异域他乡。左钦差擦着眼泪说,跟这样的英雄们埋在一起,是幸运,也是荣耀,假如孝威泉下有知,一定倍感欣慰!
泛舟酒泉湖
光绪三年三月二十三,肃州行营彻夜通明。西征前线的密令由快驼送出以后,钦差大臣左宗棠立即又给慈禧太后赶写奏折,据理力争西征军在攻占南疆门户吐鲁番的绝好形势下趁热打铁扩大战果的意义,等奏折最后一个字落定纸面,朝阳已映上了行营窗口。将奏折交给幕僚,左钦差不忘叮咛,八百里加急!
厚重的窗帘被徐徐拉开,行营正堂豁然明亮。左钦差端起案头的热茶,轻轻啜饮几口,缓缓从座位上起身,摇晃着发麻的手臂,走到正堂中央的方桌前,凝视标了印记的地图。
地图上的印记分绿、红两色,或线状箭头,或圆状圈点,时而纠结,时而流畅,从肃州到哈密,直指北疆的乌鲁木齐、昌吉、玛纳斯城,随后掉头南下,越天山九曲险道,抵达达坂城及吐鲁番。
这绿、红两色的标记,分别代表西征大军周密谋划后已成功实施的后勤运输和攻城略地,可惜在圈定吐鲁番后,标记戛然中止了。
左钦差清楚,西征行动的被迫中止,是境外势力暗中捣鬼,给朝廷施加了压力。被西征大军在天山南北打得节节败退的分裂头目阿古柏及同伙,后台主子正是沙俄和大英两个帝国;左钦差也清楚,一同捣鬼的还有朝中几个鼠目寸光的大臣,他们的政见一直与左钦差不合,觉得为远在西域的新疆大动干戈等同于劳民伤财。
抛开新疆对大清的战略意义不论,单西征部队马、步、炮兵150余营7万多人,一日不战有一日的消耗,更暗藏一日的风险,身为军政首长的左钦差怎能不急!
小舟在酒泉湖荡出波痕,酷似地图上锋利的箭头。
端坐舟尾苦思冥想的钦差大臣,跟西征路上每次遇到挫折一样,回想前辈名臣林(则徐)先生,回想道光三十年在岳麓山下的官船上,与林先生的唯一一次见面。正是那次见面,忧国忧民的林先生由自己流放伊犁的所见所闻判断,沙皇俄国跟大英帝国两个横行中亚的外族,迟早会在紧邻中亚的新疆挑事。鼎鼎大名的先生感觉与尚未出道的左宗棠相识恨晚,认定将来“西定新疆,舍君莫属”,把贬谪伊犁途中精心绘制的地图等珍贵资料悉数拿出,赠给了促膝长谈后的湘阴晚辈。
钦差行营方桌上标记纷繁的地图,正是林先生当年赠品的临摹。
往事的回忆让左钦差心情开朗了许多。春天的暖风轻拂,小舟在水面摇荡,湖堤四周布满了或明或暗的卫士,一夜未眠的左钦差慢慢有点儿恍惚,任思绪随小舟随波逐流。
同治十二年秋,肃州叛匪被彻底肃清,百姓重建家园之初,左钦差便决定在城东凿筑酒泉湖。三年多时间过去,潺潺的泉水蓄满了周遭三里的围堤,堤边杨柳也将婆娑的枝条倒映在了湖光水色中。
水波摇晃中,老钦差终于打起了呼噜,随从赶紧用大氅拥了他单薄的身躯。一炷香的工夫,钦差大人醒了,发现自己竟在小舟上睡去,随即露出无奈微笑。
弃舟上岸的钦差大人,沿行营台阶往回走,习惯性地朝西向的新疆眺望。脚下的酒泉,因民族英雄霍去病击败匈奴,将酒水倒入泉眼,与将士同饮庆功享誉天下。站在浸润了厚重历史的泉湖边,除激发出奇思妙想的同时,更感到肩上的千斤重负。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先生的这千古名句,代表着左钦差的心声,他暗自咬牙自我告诫,必须尽一切努力说服朝廷,将西征新疆进行到底。
接下来的日子,肃州东向的甘凉大道,不断有加鞭的飞马,将一份份言辞恳切的奏折,送往京中。功夫不负有心人,光绪三年七月,在西征之战被迫中止一百二十多天后,于望眼欲穿的期盼中,肃州行营终于等来了慈禧太后允许重新开战的圣旨。西向天山的戈壁驿道,往来奔波的快驼骤然增多,兵符传令,红旗报捷。
行营正堂地图上的红绿标记被同步激活,由吐鲁番起根发苗,喀喇沙尔、库车、阿克苏、乌什,一路向南,所向披靡。志在必得的钦差督军,无论多忙,每日晨昏必泛舟酒泉湖,于水光摇曳中研判形势,掌控战局。
光绪三年腊月,迎春的爆竹四处燃响,肃州上空飘起了雪花。两峰背插红旗的快驼,划过大漠暮色直奔行营,送来了西征的最新战报。双手颤抖的左钦差,抄了朱笔,将南疆最后的西四城——喀什噶尔、英吉沙、叶尔羌与和田,依次标上了醒目的圈点。
回看整张新疆地图,从北到南,除被沙俄占领的伊犁,全部标上了醒目的印记,稳稳地回归了大清的怀抱。
行营之外,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酒泉湖结冰已久,泛舟没了可能,可酒泉泉眼喷涌如常。左钦差抑制不住胜利的喜悦,喊随从拿木桶满满汲了泉水,捧出慈禧太后赏赐他调脾养胃的红茶,与幕僚烹煮共饮。
浓郁的茗香弥漫了行营,伴随酒泉独有的韵味,温暖了肃州隆冬又一个不眠之夜。
西出嘉峪关
入嘉峪关东门,左钦差就看见石柱上捆了个人,随口询问情况,卫士说就是一个傻老兵,不听禁令,临时被管制了起来。这是光绪六年四月十二傍晚,拔营肃州移师哈密的第一站,事务太过繁多,左钦差没进一步深究此事。后来登上关城视察,在柔远楼前看到一堆石头,拳头大的,脑袋大的都有,左钦差猛然想起被捆的傻子,问卫士他是谁的兵。卫士回答不上,急忙唤了驻军总兵。总兵气喘吁吁跑到左钦差面前,有点儿紧张,说傻子是同治爷守关的兵。
卫士要求总兵提供更详细的信息。总兵补充,说那老兵是同治年叛匪攻破关城的时候被吓傻的。老百姓全逃命了,他傻得不知道逃,在关城内四处晃悠,一晃晃到现在,都十几年光景了。
傻老兵被带上了柔远楼,来到左钦差面前,眼神木木的,手中握着光而短的粗棍。总兵嘴说滑了,他手里那棍子啊,据说是当年守城的兵器,傻子不知什么缘故,梦里醒着都握着它,磨得又光又短了。
左钦差神情凝重,目光闪闪,问道,知道叛匪当年为何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嘉峪关吗?静候片刻,看左右无人能答,钦差大人山羊胡子一翘,突然提高嗓门,就因为咱技不如人啊——叛匪受境外势力支持,拿的全是洋枪洋炮,而嘉峪关的守军,长久安宁疏于战备,手头连弓箭都不全,就靠城上堆叠的石头,靠老兵手中的木棍!
所有人听炸了耳朵,关城上下静寂无声。
左钦差嘱咐总兵,一定要善待老兵,他虽然脑子出了问题,却是戈壁的英雄,关城的良心,大清有责任为他养老送终!目送傻老兵被带下城楼,左钦差从座位上站起,将枯草般的长辫向脑后一甩,命令从关城仓库中搬八门劈山炮上来。
卫士长心里发急,却不敢说话阻拦。肃州到嘉峪关六十多里,尽管走的是新驿道,可土少石多,非常坎坷,年届古稀的老钦差,已经非常劳累,应该尽早用膳歇息了。
等待山炮的过程,左钦差手指夕阳映照下的嘉峪关向幕僚说,作为明长城最西端的著名关隘,由于连年战乱,眼下尽管城池仍在,烽台犹存,却外不见商队,内不见炊烟,满眼断壁,极目萧条,蛰伏于大漠戈壁之上,落魄英雄一般,应该把魂儿喊回来了!
左钦差这样说时,抬头环视,庄重严肃。
山炮被抬上城,分左右摆好位置,装弹入膛,又吆喝所有卫士和全体守军,无论城上城下,一律高举手中的后膛七响枪。预备齐整,令旗挥舞,枪炮轰鸣,大漠震颤。古老的关城,与南北群峰携手挽臂,果然挺起了伟岸的身躯。
弥漫的硝烟中,左钦差高挽衣袖,笔蘸浓墨,用颤抖的手,在大木匾上一气呵成写下几个字:天下第一雄关!
这个夜晚,在雄关唯一的客店里,左钦差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回想自己临危受命,白发西征,光复新疆,唯独没能如愿将沙俄从伊犁赶走。如今七旬老翁,不得不挥师出塞,移营哈密,除了强逼沙俄撤军外,更为巩固大清的塞防,还百姓安宁的日子。
由此想到肃州的百姓,想他们早晨破衣烂裳送别的情景,直送至讨赖河边,还有人依依不舍,左钦差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又想起昨天赴戈壁祭奠将士的事儿,想到孝威坟头瑟缩的野草,心更加疼疼地扯了几下,枕畔响起串珠般的嘀嗒声。
出师未捷儿先死,长使老父泪满襟!
客房门隐约吱扭一声,有人影闪将进来,父亲,父亲!
谁啊?左钦差问。你是谁?
我是孝威啊!黑影说着,扶起左钦差便走。
出客店,坐小船,眨眼来到数千里外的湘阴老家。亲人们迎候在门口,过节一般喜庆。堂屋饭桌摆满了鱼虾,热腾腾的。搬到船上去吧,好久没在船上用膳了。船行青山绿水间,耳边响起了渔歌,熟悉的旋律,醉心的调子。眨眼间,青山绿水变成了戈壁荒漠,一列驼队远远走来,大筐小筐驮了东西,棉花呀葡萄呀,衣衫破烂的百姓,群起哄抢……
轻声的呼唤将钦差大人从梦中叫醒,厨师的早膳已摆在了桌上。
迈出嘉峪关,便是西域地。西门之外有段斜坡驿道,细石弥望,铺地成青,两边新栽的杨柳,在浩瀚戈壁的背景下,怯怯地吐露了嫩绿的枝芽,一路西向,深入大漠。
史书记载中那口著名的黑棺,誓死守卫大清疆域的黑棺,被捆绑在木轮大车上。马蹄踏踏,左钦差瘦小的身躯如铁打一般,在鞍鞯之上颠簸摇晃,与黑棺撞击木轮车厢的声音,铿锵呼应。
走出数十丈,转身回望,傻老兵也站在送行人群中,身上尽管换了驻军的新衣,手里仍握着那短粗的棍子。送行人群头顶的柔远楼上,连夜挂上了“天下第一雄关”的大匾。鲜红的太阳将城楼及左右城墙的影子剪上了碧蓝的天空,高大而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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