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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慢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小说月刊 热度: 17320
◇寄 桃

  

  四方已点了灯,周遭静悄悄的只闻得偶尔几响爆芯声。料想此时月已及中天,推窗去望,海棠的枝丫攒满了寒露,迎着晚风瑟缩。

  是海棠夜深未眠。

  谢琅最喜阿婵常年鬓边别的海棠,濯水而出般的嫩色,满室都盈满鲜活。途经这样的气息,很难不被冲毁心底的分寸。

  自相知,海棠年年胜似一年,像是远道而来的贺礼。

  初闻谢琅此人,正是一场濯枝雨后,满院都蒸腾着桂花与郁热,施婵在石阶边捧着书卷躲懒。登时,便被一首《相见欢》夺了目光。

  施婵向兄长打听谢琅,可他讳莫如深,一副似是触了冰霜般的冷峻神情。

  诸如这般的还有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平素满口的天花乱坠,谈起谢琅时,却生硬得仿佛是在照念邸报。

  施婵一边搜寻信息,一边在心底兀自描摹着那人的样貌。他的笔下总有清风盈袖,朗月入怀,至于那些有关他党同伐异等模棱两可的饭后谈资,施婵都私自认为那是他不与梨花同梦。

  人声鼎沸的长街上,施婵正为寻不到上好的桂花头油而苦恼,漫无目的地走着便误入了牙道,竟隐隐约约闻得一妇人的叫骂声,其言粗鄙,实不可再述。

  她循声望去,只瞧得那妇人通体的流光溢彩,默默受下她言语的男子站在榆柳荫下,神色难辨。倒是他身后的仆从几次想要上前,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好奇心驱使着施婵的脚步缓缓靠近,行经停在道上的马车边上时,那马猝不及防地将马蹄甩在了她的膝间。

  施婵痛呼一声跌倒在地,引得周遭的人纷纷回头。面前倏忽蒙上了一层荫翳,施婵有些窘迫地扬起衣袖擦面,再次抬眼时,方才树下的男子已半屈着身子在自己眼前了。

  “伤了小娘子,谢某特来赔罪。”

  “谢”字甫一入耳,施婵转瞬便忘却了腿上传来的疼痛,像只兔儿般睁圆了眸子,竖着耳朵打量起来人。

  “敢问郎君名姓?”

  “谢琅。”

  谢琅看着面前奇怪的小娘子就要将鬓边簪着的海棠凑上自己的面庞了,忙要后退时,却被那明媚的嫩色所吸引,一时间进不得退不得。

  谢琅拱手施一礼,低声道“得罪了”,遂起身将施婵打横抱起,惊诧之际,二人已齐齐入了马车内。

  施婵神色羞赧地理了理额间碎发,极不自然地开口:“方才,失礼了……”

  谢琅摇了摇头:“无妨,倒是要多谢小娘子替某解围。”

  马车停在原地,车外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车内的两人默契地保持着缄口不言。

  “那李翰林家的续弦当真狠辣极了,竟为了个不肖的继子当众使自己的亲生骨肉难堪。”一个音色清亮的少年长嘘一声道。“李夫人当初为攀高枝连脸面都不顾了,如今见到弃子扶摇直上,动动手指便贬了视若珍宝的继子的官,可不是恼羞成怒了?”“你这弃子继子的,倒把我说糊涂了,要我看啊,就是这妇人太不识时务了!”三人的声音渐趋淡出耳畔,施婵小心翼翼地侧目窥了眼谢琅,可他只平静地坐在那里事不关己般翻着书页。

  “谢郎的诗写得好极了。”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样的开头也太生硬了些。

  “眼下便有一件难事,还请小娘子解惑。”谢琅言语间铺开了一方梅花笺,上面正齐整又不失飘逸地写着“蝴蝶不传千里梦”。

  施婵看着明显缺失的后半句,绞尽脑汁搜寻自己自幼时读来的篇章,登时豁然开朗:“千里梦若是郎君的思归梦,何不借子规入诗?”

  难得的喜色攀上谢琅的眉眼,全然不见传言里那般杀伐狠绝。他提笔三两下,便落成了一句“子规叫断三更月”。

  “并非是卖弄,只不过这蝴蝶都懒怠传此梦了,郎君何不如怜取当下景?”谢琅略微侧目,可惜视野有限,入目的依旧是胭脂色的海棠。他保持着方才的笑意,稍显郑重地答道:“是,某受教了。”

  施婵原以为再次见到谢琅会是在人声鼎沸的长街,他该是鲜衣怒马,悠悠然看着自己守住的繁华。可偏偏事与愿违。

  谢琅虽是凯旋,却上疏直言路途所见百姓之苦、苛政之害,无疑触犯了诸多权贵的利益。于是,嘉奖他的荣誉都不过是虚有其表。

  施婵捋顺了多方消息,壮着胆子出门来到了曲径深处。那是间二进的院落,大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角,侧着身子溜了进去。

  “是你呀,海棠小娘子。”

  谢琅正端坐在中庭的石桌边,通体清素,笑起来时却鲜明得有些刺目。

  “将将才温好的合欢花酿,小娘子来一杯吗?”

  “好呀。”

  施婵接过杯盏,一时失语。

  从前一纸相隔,她可以大言不惭地说私心向他,如今一指相隔,她却只敢如碰碎玉般去敬他。

  谢琅看着施婵抬起手替自己斟酒,蜜合色的袖口微微下滑,露出了一截凝脂般的手臂,腕间垂下了一条细细的红绳,末梢还坠着颗石榴籽般大小的玉。那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每一下似乎都撞在了自己身上莫名的地方。

  “某自听取小娘子教诲,如今顺意时总的来说多了。醒时便饮得新酿,比梦里的文死谏和武死战倒来得痛快许多。”施婵怔怔地听着他口中的一字一句,逐渐冷却的酒穿喉而过竟是骇人的灼热。

  文死谏,武死战。他这双手啊,握狼毫也好,舞长剑也罢,他只为心中的道义而活。快哉一生,亦不过为这累累苍生讨一句公道。

  “世道终归是明眼人多,不论日后顺逆与否,都请郎君切莫妄自菲薄。”两厢凝望一阵,施婵看到春的温度逐渐攀上了他眉宇间的荒芜,便不由得投之以明丽的笑。

  至于后话,说书人有道春衫少年郎并绿裙棠花娘的私心在连天灯火下昭然若揭。观川饮宴,曲水流觞,有人笔下情思竟全为一人所系。良人终遇良时,不枉心有所念。

  野史载,边陲久定,谢郎与妻行走坐卧不复离,晨起描眉,花间沽酒,夜卧阁楼共听雨。常有仕途坎坷,却难觅沉郁色。和月折梨花,看皎皎月、皑皑雪,与妻泼茶,时人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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