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小明穿过一片焦渴的麦地,来到通往镇子的那条土路口,立在比死去很多年的爷爷年龄还老的那株古槐下,等待他即将从城里归来的父亲。类小明不希望父亲回来,但是他还是来这里等父亲。
他知道,他的父亲一定会在这几天踏着春节的鞭炮声,背着长枪短炮的行李卷铿锵有力地赶回村里来。见到自己,父亲一定绽开胡子拉碴的大嘴巴,露出经年不刷而带着岁月黄渍的牙齿,大声喊自己的名字,然后粗鲁地摸摸自己的头,看起来好像是千里迢迢赶回来就是为了把他为过年而精心理过的头发弄乱。然后,就是把脚下的行李卷粗鲁地打开,就像当年父亲剥野兔的皮,刺啦一下,内脏就都掏了出来,小车、小刀、玩具狗……五花八门,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然而,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明天就要过年了,那个粗鲁的胡子拉碴的父亲还没有朝自己铿锵有力地走来。
看来,父亲是不会来了。类小明突然冒出个可怕的想法,父亲是不是已经死了,要不然,往年这个时候父亲早就回来了,从来没有晚过二十八那一天。因为类小明知道他父亲每年赶来,年前两天的时间可以跟他在一起,多一个小时都不可能。他的母亲是不容许他和父亲呆上超过两天的。也就是说,类小明和父亲见面相处的机会,只有年三十之前的这两天,一到二十九下午他的父亲就要重新背起长枪短炮的行李卷走人了。
至于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下午离开去哪儿,类小明不知道,但是三年以来都是这样的。
类小明不想了解大人的那些事,他觉得大人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动物,十岁的自己永远是大人手中的一个玩具,被争过来抢过去的,但是争来了抢来了又不好好珍惜,随手丢在一个角落里便去忙自己的事了,可当看到另一个大人关注他时,这一个便再次全力以赴地呵护有加,眼珠不转地盯着护着,生怕被抢走夺去。
唉。大人可真是奇怪。
类小明有时不希望父亲来,不是因为自己不想念他,也不是因为不喜欢他和自己玩,更不是因为不喜欢他带给自己的各种礼物,自己只是觉得心里很难过。类小明觉得父亲是一个可怜的人,他穿着很旧的衣服,模样也很苍老,在母亲和继父的严密监视下,他显得很卑微,总是用讨好的语气和眼神与他们交流,生怕稍有不慎会被剥夺了与儿子仅有的两天宝贵的相处时间。类小明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父亲是这样的一种形象,在自己的心目中,父亲是高大而勇敢的。很小的时候他带着自己去山里打猎,那时的父亲无所畏惧,类小明甚至见过他用匕首击退了一匹穷凶极恶的母狼。然而,如今的他每年回来看望自己时,全然不是以前英武的样子了。
太阳已经偏西,傍晚就要来临,山里的天黑得奇快,类小明知道,天一黑,父亲回来也是白回来了。这时候类小明急切地盼望着父亲回来,迫切希望看到他那胡子拉碴的脸,憨憨地笑着绽开有着岁月黄渍的牙齿的大嘴,然后粗鲁地把自己新理好的头发弄乱。可是,父亲一直没有出现。黄昏的时候也没有见到。天黑时还是没有来。
身后村子里有谁放了一串鞭,噼啪响了几声,有孩子在笑着奔跑。
天黑透了,通往镇子的大路上,依然没有人,类小明回身望一望,通往村子的小路上也没有人来找他。类小明忽然明白,他的母亲和继父,一定是知道他的父亲不会来了,或者已经死了,因为他们并没有像往年这个时候那样严密地看着自己。
类小明忽然很想哭,他觉得很委屈的是,大人,总是比小孩早知道一些事情,并且总是不肯告诉他。
类小明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的这个晚上,在路口的老槐树下坐下来,忽然伸手粗鲁地把自己的头发弄乱,然后又粗鲁地弄乱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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