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权

　　

剪春罗

进来！他双手叉腰站在办公桌前，那架势不怒自威。他一向被外界誉为优柔寡断之人。误解了不是，作为主政一方之人，什么事都得一思二思再三思，他不想做一言堂式的家长。

　　是秘书。大踏步变成小碎步的秘书。

　　叉腰不是威严，额头细密的汗珠出卖了他。

　　站起来纯属不得已，两边胳肢窝里钻心地疼，双臂根本不敢放下来。饶是如此，那汗珠依然鱼吐泡一样往外窜，他甚至都听见了汩汩的流水声。

　　坐着是无法叉腰的。

　　怎么回事？秘书眼里写满疑问，昨晚上还好端端的，还饮了半杯小酒，两人。

　　不是庆功，说庆功为时尚早。

　　全省文化旅游节即将在小城召开，这是小城有史以来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活动。

　　他们不过是把活动主办权拿到手而已。

　　举全县之力办好文旅节，是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的共识，可在制定方案上却产生了分歧。

　　这年月，好酒也怕巷子深，难得在全国各大媒体上露次脸，自然就涉及到文旅节中心会场的内容如何展示了。

　　主管文化旅游的王副县长当仁不让，在会议上振振有词，既然是文化旅游节，肯定唯文化是务，旅游为瞻，其余的靠边站。这话遭到与会者的反对，分管农业的陈副书记毫不示弱，振兴乡村是发展大计，没有美丽新农村扛旗，文化旅游靠什么支撑？要我说，中心会场，美丽乡村建设成果展示当属重中之重。陈副书记话音刚落，常务副县长老许慢悠悠开了口，眼下是科技兴国的时代，咱们县好不容易在科技创新上有所成就，难不成怀抱荆山之玉偏不示人？

　　看大家争执不下，县长周大齐望了他一眼，说，就你们有政绩，书记亲自负责的重资产招商，那是多大的手笔。

　　周县长跟他搭档时间不长不短，彼此却心有灵犀。他确实有这个意图，作为一个农业县，能够在工业上有所建树，不骄傲一下都不行。

　　会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众矢之的。他脑海里冷不丁地浮出这四个字。

　　那半杯酒，严格说，是想浇愁来着，没承想，浇出病来了。

　　就这么回事！他把手臂高举，露出胳肢窝，那儿，红肿一片，有一群密集的小水泡，亮晶晶的，被挠破的水泡有黄水渗出。

　　仅仅是瘙痒，他能够忍受，关键是疼，好像谁用刀子，时不时割下一片肉的疼，没规律可循，太突如其来。

　　蜘蛛疮！秘书脸顿时吓白了。

　　什么玩意？他没听明白，蜘蛛疮？

　　秘书喘口气，您这病，长胳肢窝或者肋下，叫蜘蛛疮；长腰上，叫蛇缠腰；长背上，就是甩手疮。

　　万幸，秘书松口气，说长胳肢窝属于最轻的。要长腰上，蛇一样首尾合拢，人就没救了。

　　这么可怕？

　　当然可怕。秘书说，没事儿，不难治，我带您去见一个人。

　　人，见着了，一个老中医。

　　老中医很仔细地看了他的脸，又看了他的舌头，还把了脉。他有点儿奇怪，病状明明白白在胳肢窝，一目了然，干吗做这些不相干的无用功？

　　见他疑惑，老中医慢条斯理地说，中医不是西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中医强调整体观念，人体和自然环境息息相关，四季变换，气候变化，地理条件都对人体产生重要影响，任何一个部位的病变，都和整体有关。

　　他哂笑。

　　你这病是热毒入侵，肝经郁火导致的。你们啊，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老中医摇摇头，说，跟我来。

　　这一跟，来到了野外，在一片红黄色的剪春罗前站定。

　　多采摘一些回去，老中医蹲下冲他发话。

　　剪春罗这种花，不金贵，草丛山坡树林边缘到处都有，一开就是一片，花瓣很齐整，像女人的额头剪过的刘海儿。

　　可别小看它，老中医笑，剪春罗有一样金贵，是别的名贵草药不及的。

　　哪一样？他好奇地问。

　　《本草纲目》里，李时珍对它的药用叙述最为简洁，气味甘，寒性，无毒；主治火带疮绕腰生者，采花或叶捣烂，蜜调涂之。

　　就这么简单？他把玩着手里的剪春罗，陷入沉思。

　　能多复杂，剪春罗知道自己的使命只在剪破这些毒泡的美梦。老中医颌首微笑，忘了告诉你，这些毒泡，学名叫做带状疱疹。

　　剪破这些毒泡的美梦？他眼里忽然亮光大盛，冲老中医深鞠一躬，谢谢老先生！

　　该剪破的东西，就一剪子下去呗。文旅节方案会上，他这么一锤定的音。

晒六月

你这肠胃，多喝晒六月煎的水就行。

　　老中医把手从她的脉搏处收回来，眼神跟着收回，在她脸上逗留一番，轻言慢语写下这个处方。

　　晒六月？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草药。

　　就是马齿苋。秘书在一边插嘴。作为空降下来的官员，她一直水土不服。身是，心亦是。

　　地方势力的羁绊，让她萌生了退意。原本，她就是下来镀金的。三年一到，她就可以拍屁股走人。

　　好像为她目前的困境找理由似的，她居然每逢饭局，其后必然拉肚子。

　　各种专治痢疾的药没少吃，车里、家里、办公室里……包括秘书给她提着的公文包里，这些药都常备。

　　收效甚微，照样拉。

　　水土不服，典型的。

　　在上级主管领导考察时，她这么自嘲，有很大成分的无奈。

　　易地为官的风声已经传开，以至于她亲手抓的长寿产业园项目，裹足不前了。

　　闹心的同时，肚子也闹腾开来。

　　据说这个县里有个老中医特别出名，上一任跟她交办手续时，顺便交办过这事。一念及此，人就坐在老中医对面了，再一念及此，马齿苋煎的药水，就进了喉咙。

　　酸、涩，后滑、爽，马齿苋的汤水，她仔细品咂了，是这么四个味道。

　　不对，应该还有一个味道——清。秘书难得多了句言。

　　确实，喝了这汤药后，她头脑清醒了大半。清醒是因为她想起老中医那句话，马齿苋又名五行菜，叶子为青色，梗为赤色，花为黄色，根是白色，种子是黑色。而中医药理的讲究是，青入肝、赤入心、黄入脾、白入肺、黑入肾。借着这份清醒，她向秘书打探，听说咱们县被评为全国长寿之乡，不光是因为人们常吃富硒大米、葛粉米茶豆制品，是不是还跟这个马齿苋有关系？

　　是的。秘书点点头，马齿苋在我们这里素来有长寿菜之称。每年夏至，小城人会采买带着露珠的马齿苋，洗净切碎和面，揉搓成细长的面条，用蒸笼蒸熟，凉透后切片，加上各种调料一拌，爽而不腻，滑而不黏，古人称之为长寿糕。

　　可惜夏至已过，她喟叹了一声。

　　秘书听出她的遗憾，不可惜的，晒过六月的马齿苋，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晒过六月？她心里微怔，对了，马齿苋为啥还叫晒六月？

　　老中医不是说了吗，马齿苋有三宝，一是晒不死，二是占五行，三是治痢疾。三宝之中，晒六月能够居首位，肯定有讲究。这个讲究来自本地的一首童谣，传唱千年了。马齿苋，命似铁，翻转屁股晒六月。

　　秘书说起马齿苋滔滔不绝，可她沉思了。

　　眼下，小城的经济虽然萧条，生机却也处处透露出来。长寿产业园，多么具有前景的一个项目，她可是耗费了大量心血的，一旦她抽身走人，这个项目注定歇菜，那些投资商都是她亲自招来的。

　　当天晚上，她破天荒地委托秘书，想办法让她吃上一顿马齿苋做的长寿糕，最好配上一盘焯沸水后的马齿苋。

　　大快朵颐后，她的肠胃前所未有地舒适。

　　当晚，她拨通了上级领导的电话，我还想在这个县待一段时间，请领导成全。

　　那调动的事就得往后压一年，你可得想清楚！领导很关心她的身体，你不是水土不服吗？

　　晒一个六月，水土就服了！她笑得很爽朗。

　　晒一个六月？领导手握电话，愣在那儿，这话听着蛮孩子气呢。

　　更孩子气的话，在后面，顺着电磁波传递到领导耳朵里——

　　调动的事压一年就压一年，人，是不能输给一株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