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桥上!”
“来桥上!”
“来桥上!”
召唤声重复三次后,他沉默地将目光投向头顶高高的桥。桥绝美而明艳,桥美而自知,用其美蛊惑他去桥上。
以前他从没有过攀高的念头。他恐高,置身高处,周围皆深渊。
“墙,推倒了便是桥。”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桥是沟通的底线,只是桥是冰冷的,他是恒温的;桥是坚硬的,他是柔软的;桥无伤无痛,他是血肉之躯。他看到桥侧护栏边,悬挂着褪色的横幅,细细分辨,隐约显出“维护施工”四个大字。横幅证明,桥有众人长久的抬举,他呢?只余一腔孤勇。桥让他仰望,仰望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的眼睛看不到地面的路,他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感觉迈出的每一步都会踏空。
“算了!到桥上去!”只要他愿意上桥,桥终究会臣服,会乖乖匍匐在他的脚下。
“到桥上去!”意念越来越强烈。
上桥的台阶一层层铺展在他眼前。他叹了口气,又重重吸了口气,把叹出去的那口气收回,新旧气体在他身体内冲撞,让他生出新的担忧,担忧呼吸不成比例,加速身心的软弱,不能与低处的路与高处的桥匹配。
好在他已被桥引领到了入口。
上桥下桥的人整齐地排列在右边左边,秩序井然,没有谁察觉到他的恐惧。他小心翼翼地提脚,生怕失足跌倒,每抬高一步,恐惧增加一层,他离地面越来越远了。
“回头吗?”他自问。但桥的美,随着他的不断向上攀升,桥诱惑他的不再是高不可攀不可触碰的美,变成了邻家亲近式的美。而仰望桥时看不见的地面此刻横卧在他的视野内,安详而甜蜜。地面上的人或物都小了一圈,他想,如果把心事留在地面,现在去看,多么庞大的体积也会缩水,会变得小而微不足道。
桥的左边处于高光区,上层蓝天白云,下层万物万人被太阳镀了层金,桥的右边本也该阳光普照,但由于逆光,呈现柔暗的滤镜效果,在滤镜的笼罩中,物体忽明忽暗,每一寸表层,密布着细碎的鳞片状反射点。
桥身开始慢慢抖动了,这条横跨南北的桥,钢筋水泥铸成的桥,抖动赋予它活物般的状态,赋予它细微的错位。低风速下,桥中心隔离带上的植物群叶众花乱舞。风致桥振,风致物斜,风致桥和,他的心乱了。
也许他的立场一贯坚定,是风,是空气,是液体动力,是惯性力,是弹性力,是桥,把他和他们,胶着在一起。桥又在召唤了,桥叫他去桥中间,到它的心上去。召唤声温柔而执着,他属于慢性子,桥催促他快点儿。前路茫茫,后路蒙蒙,他唯有寄希望于上下或左右。
“来呀!”催促声由缓至急,声音高高低低的迭加,形成巨大的风暴,他们在等待他的耦合。似乎他再不来,桥的抖动就会生出脚,身子就会长出触须,来抓他,啮他。他们盼他已久,已经顾不上维持冷静,顾不上去保留完整的影像。恍惚间,他听到一个老人慌乱的叫声:“桥要垮了!”他猜想前几天的地震,可能导致一些人心有余悸,有了妄想症。他听到一个青年轻描淡写地说:“涡振,懂吗?再正常不过了!”
他不想转头,不想向下,不想为了熟知的路,去颠倒桥的左右。回头路会倾覆他的方向,会让他置身低处,这是他不愿意的。他继续往前往桥的中间走。
桥开始唱歌了,歌声增强了牵引的力量。除了他,所有行人都被桥驱逐出了中心圈。他想象刚才惊叫的老人,一定会三步并做两步,快速地奔下桥。老人不会回头。青年更不会回头,青年会继续维持优雅的仪态,在桥的颤抖中从容行进。持冷箭的人把手揣在裤兜里,普通而可亲。咬咬牙,他也拒绝回头。渐渐地,桥的歌声被浇注饱满的质感,他陷入路与路交织的无色旋涡中,大雾弥漫,桥统一了自己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上边下边。
老人不见了,青年不见了。
桥中间的行车道上,响起尖利的刹车声。
意识消散前,他终于明白,桥在他上桥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