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写作者的背后都隐着他自己,写作在某些层面上就是在写他本人,他对世界的认知,世界投影到他心上产生的形、色、味、气,都会在他的文字中呈现。就是说,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写作就会暴露出来,藏不住。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小说之相。一篇小小说所要呈现的全部须得在一两千字的篇幅里完成,这除了细节、情节的恰当取舍,语言更要有的放矢,戒除言之无物,甚至闲笔的运用,都要斟酌掂量。
我们常说一个写作者语言好,好在这里具体指什么?
是语言中包含着的色、香、味、气、意。
比如“风来花落帽,云过雨沾衣”。两句,十个字。色、香、味、气、意都有。好的小小说,语言就要凝练如诗。
如何写出好的语言?
第一,调动眼耳鼻舌身心,写出所写之物最个性化的那一面。沈从文有一篇写云的文章,他说云有云的地方性。他说中国北部的云厚重,人也厚重,南部的云活泼,人也活泼。河南河北的云是一片黄,抓一把下来,似乎就可以做窝窝头。他说云南的云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长年的热浪两种原料经过一种神奇的手续完成的,色调出奇地单纯,唯其单纯,反而见出朴素,影响到人的性情,也是挚厚而单纯。而青岛海边的云如绿玉,看起来令人有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
引用这么多,是想说,难以说清的云在作家笔下都可以写出各自的地方性,读来能感受到云的颜色、温度、湿度,在这个基础上读者可以根据自身经验进一步生发。
再看他写一个湖南乡下的院落和初识院落女主人的画面:
院坪里正晒着一堆堆黑色的高粱,几只白母鸡带点儿惊慌神色奔窜到长廊上去。随之走出一个60岁左右,一身的穿戴,一切都是30年前老辈样式。脸上、手上象征勤劳的色泽和粗线条皱纹,端正的鼻梁,略带忧郁的温和眼神,以及从相貌中即可发现的一颗温厚单纯的心。我心想:
“房子好,环境好,更难得的也许还是这个主人。一个本世纪行将消失、前一世纪的正直农民范本。”
这样的描述叫我怦然心动。因为读这样的文字,你感到了作者眼耳鼻舌身心的参与,写作者的全心全意,读者可感。
第二,准确。在面临诸多句式词句的选择时掂量出最靠近对象的那一个。打个比方,同样是写二十平方米的一个空间,来装修的师傅大概才会用“米”衡量,会说,从门到窗户是九米。疫情期间困于其间的屋子的主人可能会说,从门走到窗口是十八步,从窗口走到门也是十八步。而对一个刚学步的孩子,可能要用“摇摇晃晃,一个扑爬跌进母亲的怀抱里了”这类句子。
第三,巧妙说,也就是生动。语言或诗意丰沛或老辣洗练,都携带写作者自身的气息。但最好的,也是生动的。我们说谁谁说话有意思,说话有意思人爱听,文章语言有意思,人爱看。我的体会是,如果你不是想给一个句子、一段话、一个人物画句号,那最好避开成语,因为成语一出,基本就代表了句号的意思,是文章千条线,线终端的那一个结。是大而化之,人人都知道其意却有笼统的感觉,是没有分叉的直白,只有共性的意思,没有个性的分野。就是“把话说死了,把意思写死了”。你要让读者从你的文字里看见你的心,你的心是柔软富有同情感的,还是冷硬的铁石般的,当然都要和你笔端所描写的对象相称。
如张爱玲,她的语言有个性,最善于虚实结合,抒情和叙述浑然一体。看她那篇《琉璃瓦》,是这么开场的: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着“弄瓦”“弄璋”的话,和姚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窑”。姚先生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们的瓦是美丽的瓦,不能和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一个成语,弄璋之喜,被她天才地写成这样了。
第四,要有韵律和节奏感。句子要长短搭配,要有起伏和韵律。仍然看张爱玲,看她的《年轻的时候》。
一开场写道:“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他对于图画没有研究过,也不甚感兴趣,可是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而且永远是向左。从小画惯了,熟极而流。闭着眼能画,左手也能画,唯一的区别便是:右手画得圆溜些,左手画得比较生涩,凸凹的角度较大,显得瘦,是同一个人生了场大病之后的侧影。”这一段,是珠子往盘子里落。而且,就算是第一次读,都能预感到作者给读者埋伏着什么不安全感,吸引人往下看,于是读到这里:
“她的脸这一偏过去,汝良突然吃了一惊,她的侧面就是他从小东涂西抹画到现在的唯一的侧面,错不了,从额角到下巴那条线……唯其因为这似有如无的眉眼鬓发,分外显出侧面那条线。他从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这个人整个是他手里创造出来的。她是他的。他对于她,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她是他的一部分,仿佛他只消走过去说一声:‘原来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么?’便可以轻轻掐下她的头来夹在书里。”
莫名的不安感在继续增加,于是看到小说结尾:“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蒙眬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色的。她闭上眼,偏过头去。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颌那条线。”
“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儿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
全篇完,读者的心里一定不是干干净净的,而是乱纷纷的。
第五,是修改,好文章是修改出来的。
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曾说,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小小说的修改,如是。
张爱玲在《论写作》中也说,写作不过是发表意见,说话也同样是发表意见,不见得写文章就比说话难。
这话很对,在我看来,最难的是写的冲动,说的冲动。若是不得不说,不得不写,那一定能说好,能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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