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天真是可怕,整栋木质公寓都像泡在水里似的。她沿着湿滑的楼梯战战兢兢往上爬,总疑心台阶的后面躲着密密麻麻的蘑菇。鲜活蘑菇的味道是微腥的,带着土味,这算比较好的。踏进房门后闻到的就是一股让人窒息的霉味,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只只被雨水泡烂了的老鼠尸体,她忍不住一阵作呕。
房东太太摊开手说:“没办法,木房子就这样,要不你自己买个抽湿机吧。”
租这里图的就是便宜,谁会花钱买抽湿机?她安慰自己,忍忍,忍忍就过去了,梅雨天也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天气预报说,这一波的梅雨天气大概会持续十天左右,然而她忍到第四天的时候,情况就开始不妙了。
那天的确是升温了,潮湿的水汽氤氲上升又找不到出口,整辆地铁到处是蒸隔夜鱼的腥臭味。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些腥臭味部分来自腋下,部分来自球鞋或皮凉鞋里的脚,她把头扭向相对远离源头的一边,然后用串珠子那样的气息小心翼翼吸进一丝空气以维持住呼吸——不是说这样就不臭,只是臭得比较不明显。下车的时候她像一条鼓眼翻白肚的鱼一样被人潮涌出来,直到行至公寓门口还是处于缺氧状态,在楼梯口歇了好一阵才长吁一口气往上爬。鲜蘑菇味竟莫名其妙消失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真没有。更奇怪的是,房间里的死老鼠气味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地铁里的那股臭鱼腥味。她抬起胳膊来嗅,拉起衣角来嗅,味道都似有似无,并不能圈定臭味的准确来源。她干脆脱了衣服冲了个澡,把脏衣服统统扔进洗衣机。就在她以为解决了一切麻烦正准备坐到床上刷手机时,她悲催地发现那股腥臭味更浓烈了,很明显就是来自于自己的身体。
她仔仔细细把全身闻了一遍,终于确定味道来自左脚,此刻的左脚就像是一条刚开锅的隔夜咸鱼幽幽往上冒着热气,分明是腐烂了的味道。她恍然大悟为何死老鼠味会忽然消失了,不过是小巫见了大巫。她屏住呼吸细看,左脚与右脚并没有什么明显不同,只是微微有点儿肿,微微有些皮屑,这并不能成为它腐烂的证据。她冲进浴室把左脚用沐浴露仔仔细细搓了一遍,想了想又用肥皂搓了一遍,鼻孔因长时间浸泡在腥臭味中变得麻木,胃随着她手部的来回搓洗反而翻腾起来。她想了很多办法,比如用丝瓜络来搓,或者用去角质膏,味道依旧若隐若现。最后她只好在精疲力尽中沉沉睡去,希望明日醒来腥臭味就会自行消失。
这个渺茫的希望在第二天晨起时就宣告破灭。经过整夜被窝的焖焗,味道比昨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只好忍着酷热把脚套进厚袜子和运动鞋里,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像做贼一样胆战心惊,生怕被人发现左脚的秘密。幸好梅雨天的霉味足够让人屏住呼吸,自然也不会闻到她脚上的气味。
然而腥臭味是会传染的,就好像一条鱼腐烂了,紧挨着的另一条也不能幸免。右脚就是这么沦陷的,仅仅是在第二天。当那两条热气腾腾的脚从运动鞋里抽出来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绝望。电话接二连三地响起,客户在那头催,老板在里头咆哮,她实在没有太多的精力应对双脚的背叛。
辦公室也是密闭的,空调有气无力地来回搅着那点空气,走到哪里都像是浸泡在一个发臭的酱缸里。那种迈不开腿的感觉让她深深感到恐惧,恐惧加剧了烦躁,这一早上她已经好几次戳破了办公室表面上的和谐与惺惺作态,像个刺猬。她狠狠掐自己的大腿,果然不怎么痛,看来双腿沦陷的速度超乎想象。“得寸进尺!”她愤愤骂道,骂的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身体的沦陷则要比腿快得多,第四天醒来,她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像在臭水沟里泡了一夜的枕头,肿胀而拖沓,包括手,包括半截脖子,只剩下头。她用手紧紧箍住仅剩的半截脖子,试图阻止腐烂的蔓延,直勒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人是没有办法用手把自己勒死的,正如你没有办法阻挡一条鱼的腐烂。头部很快也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觉,她甚至没有办法从语言中枢中调出合适的词来应对周围的一切,先是胡言乱语,然后开始沉默,最后干脆面对客户和同事的指责装聋作哑。这仅仅发生在左脚沦陷之后的第六天。女娲造人花了七天,看来毁灭一个人也只需要七天。
周末来临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不能动了,瘫在床上丝毫没有反抗的想法。一条鱼的宿命除了被端到餐桌上,就是腐烂掉,相比之下还是第二种方式要温和些。温水煮鱼与温水煮青蛙应该是一个道理。所有的臭味都随着鼻子“被煮熟”而消失了,整个身体也消失了,脑子却还在。脑子这东西终究不容易腐烂,整个周末都在脑壳里活跃地跳来跳去,把记忆搅得乱七八糟的,一下是自己小时候在大树底下跳橡皮筋,一下又是读大学时与初恋在后山捉萤火虫。
当周一的闹钟如往日一样吵个不停,她一秒钟就弹了起来按掉,并迅速把挂在床头的衣服套到身上。窗户难得射进来几缕光,还是从两栋楼的缝隙斜斜射进来的,宣告着梅雨季节的结束。她机械地抽动手里的牙刷任由泡沫往外冒,脑子里想的居然是:噢对,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该开始新的生活了。鱼的记忆果然很短,她自始至终都没忆起来去年的梅雨季节自己也是这么死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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