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布

　　

　　大概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有一天，我独自一人来到小区外的公园，坐在角落那张长凳上。那是个月亮很大的晚上，有一点儿风，长凳后面种着两棵叫不上名字的树，它们长着鱼骨一样的叶子，在风里噼里啪啦放鞭炮一样乱响。我心里数算着时间，揣测还要等多久会听到我妈慌里慌张的喊叫，她会一边叫着我的小名，一边向公园跑来。

　　这是我的第N次离家出走，每次挨过我妈的训斥之后我都会故技重施，以此获取我妈的自责和谅解。半小时后，我没等到我妈。我看到一只黄白相间的狸花猫迈着优雅的步伐朝我走来，它的眼睛圆溜溜的像一盏灯，对的，是一盏，不是两盏，它的尾巴高高翘起，钟摆一样摇动。它径直走到我的脚下，扬起头来看着我。我想它的目标是我兜里的小鱼饼干，我在走出家门的那一刻，顺手把餐桌上的小鱼饼干装进了裤兜，我可不想因为等待的时间过长而承受饥饿。我把饼干掏出来，撕开包装袋，取出一块填到嘴里，又取出一块扔到地上。

　　这只独眼狸花猫好像对饼干不感兴趣，它身子一躬，跳上了长凳，和我并排坐下，尾巴盘踞在身子一侧。我捡起地上的小鱼饼干，吹着上面的灰尘，在心里暗暗咒骂。它看穿了我的心思，好像在说，我很早之前就戒掉了这种儿童食品。

　　说实话，我花了很长时间来确认身边是不是有第二个人，又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有一只独眼猫正在开口和我说话。我不清楚是我具备了听懂猫语的特异功能，还是这只猫本身就与众不同。我说，我喜欢吃小鱼饼干，说完把第二块饼干扔进嘴里。那只狸花猫摇了摇头，它说，这我知道，从你两岁起你妈就用小鱼饼干哄你，你哭了，或者顽皮不肯睡觉，你妈总会取出一块饼干，见到饼干后你马上就会乖乖就范。

　　我不记得这些，不过这大概是真的。就算我现在已经十二岁了，上六年级，我妈还会偶尔用小鱼饼干作为诱饵，来实现对我的管教。比如说，写完这篇生字就给你饼干吃。我很惊讶，惊讶独眼猫对我的了如指掌。我问，难道你曾经是我家的宠物吗？幸好它说不是，不然我真要为自己不再拥有秘密而苦恼。我问它，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它说，因为那段时间也是我的幼年期，小鱼饼干香甜的味道吸引着我，让我不惜冒着被逮的风险钻进你家里。它说的没错，但当时那是我唯一的零食，没有选择的余地，等到习惯了它的味道之后，我喜欢上了它。

　　很快我吃下去了半包饼干，我妈还没来，她一定是找错了方向。独眼猫在我旁边一会儿挠腮一会儿舔爪子，看样子有些不耐烦。我说你如果想吃的话，用不着客气。它说，我说过了，我戒掉了这种儿童食品。我戒掉它不是因为我长大了，而是因为我讨厌它，十分讨厌。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讨厌可爱的小鱼饼干，就当我准备发问时，它自顾自说起来——

　　你可能完全不记得了，那时候你才四岁，在上幼儿园。一个周末，你妈妈出去办事，把你留在家里，临走前，她给你留了一袋小鱼饼干。在她走后，你一边吃着饼干，一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后来，你像刚才一样把吃剩的小鱼饼干装进裤兜里，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玩玩具，你很快玩腻了，玩具车卸了轱辘，手枪扔在了沙发下，就连你平时最喜欢的变形金刚，头也被拧了下来。你开始哭，很大声的。我从餐桌下走出去，远远看着你。你发现了我，停止了哭泣。我们就这样对视了片刻，你向我招手，对我说，过来。我看出你对我的喜爱，但我胆子很小，我还是待在原地，并保持着随时逃跑的姿态。你从裤兜里取出了小鱼饼干，托在手心里，对我说，过来，我请你吃饼干。还没等我的嘴巴碰到饼干，你收回了手掌，我焦急地在你脚下打转儿，你的拳头高悬在我的头顶，拳头里是我梦寐以求的小鱼饼干。你说，你能跳上沙发吗？跳上沙发给你吃。我一跃上了沙发，你从手里抽出一块饼干递给我。等我吃完，你又说，你能跳上餐桌吗？餐桌一米多高，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我看到你的失望。我增加了助跑距离，勉强跳上餐桌。你给了我两块饼干，又说，你能跳上窗台吗？跳上窗台给你三块饼干。窗台比餐桌还要高半米，我的心愿已经不是得到小鱼饼干，因为吃了三块之后，它的味道已经变得平庸，我只想让你满意。我一次次跳跃，一次次摔下来，我想要放弃，但看到你的期待，我决定再试一次。我从另一侧的墙根开始助跑加速，跑到窗台下面，后腿用力，身子腾空而起，距离窗台还有半米，我的前爪碰到墙壁，在上面用力一踩。我第二次跃起，穿过敞开的窗户，朝外面飞去。我听到身后你的惊叫，可是一切都成定局，我从五楼跌落，摔在楼下的花坛里，虽然保住了小命，但被一枝月季枯枝刺穿了眼睛。从此，我对小鱼饼干深恶痛绝。

　　我打了个寒噤，把外套裹紧了一些，夜更深了，风有些凉。我说，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你才瞎了一只眼睛？它说，对，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