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漫长的一夜,翻新的土重新冻得硬邦邦,我吸溜着鼻涕站在齐腰高的土坡上,手脚缩着,牙齿一个劲儿打颤。远远近近的暗青色在瑟瑟风中,眷恋着到底是不肯消退。二叔终于骑着没敢开灯的电动车来了。
“我快冻死了,二叔,你怎么才来?”
“到处是监控,这还躲了一路摄像头呢。”
“我挖开了,真不容易,土都冻上了,快把这些……”
“伢子,小点儿声啊。”
我们叔侄二人齐心协力把麻袋铺开,把一件件裹着泥土的器皿摆上。尽管二叔出门时往腰上绑了护板,还是疼出了一头汗。
我俩是工地上的黑户,老板跟二叔说,“来时怎么说的,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可没人管你们死活……去医院看肋骨可以,工伤嘛,医药费我给你们出,一分钱不欠你们的。真就不该收你俩。等看了病,你俩不许出现在工地上。”
二叔咧嘴笑,“咱看啥病啊,有那工夫,咱俩还是多干点儿活儿实惠。”
我和二叔要手艺没手艺,要力气没力气,又附着家族的遗传病,离了这个老板,还有谁肯收留我们?
也是天不绝我们叔侄,散工前我挖断了一块石板,挖出的古物现在就躺在麻袋里:四套看不出色泽的三才盖碗,只一套完好,其余的碗杯都豁了嘴;数不清多少银元,乍一看都是包浆尚好的龙洋;一尊玉观音;俩蛤蟆,是金是铜不好定论;一把匕首;一个木料化了的黏黏实实的盒子,里面是钗和镯子……还有别的,一时扒不出来看不仔细。麻袋堆在前踏板上,我骑车,二叔拦腰环抱我。他叮嘱我避开监控,穿行在城中村的胡同里。
县城还未苏醒,通透的胡同另一头,零星的早点铺子正待开张。我问二叔饿不饿,吃不吃包子。我稍一大意,一条黄毛土狗蹿着撵我们,吠叫着前奔后突,几次险些咬到二叔脚脖子。
我和二叔摔在了石子路上。
麻袋和古物摔散了,稀里哗啦淘气了一阵。
“你们吓着我的狗了。”一个大妈喝退了狗。
我拉二叔起来。我的膝盖、胳膊肘都磕破了。
“狗追着我们咬。”我说。
“谁让你们走这里的?大清早的,它怎么不咬别人?”
“你说话真难听,这狗咬伤人了,你说怎么办?”
大妈身后是晨练回来、背着剑的秃顶大叔。
大叔说:“我的狗只会咬狗,不咬人。”
二叔夹在我们中间,劝我算了。不快点算了也不行,这边的都是拿到拆迁款的暴发户,作风、名声全都在外。
我和二叔跪着捡拾一堆古物,大叔饒有兴致上来踢了二叔后背一脚,“我的娘啊,从我们地里挖的文物,拿去倒卖,违法知道不知道?”
“不是文物,这是些……都是仿的。”
“哪个说仿的,你当老子是傻子。我报警。”
大叔嘴上说报警,但气定神闲地瞅着我们叔侄。
我直起腰看了看,四下无人。
二叔拉着我的袖子,我和二叔一样,什么主意都没了。
“你行行好。”我说。
“哥,你行行好,不值什么钱。”二叔胡乱捡起其中的一尊玉观音,还有配套的三才盖碗,一并捧起来,“哥,您留下。报警,万万使不得。”
大叔说:“这也就是我,换了别人,不都抢了去,是不是?”大叔用手敲打着光秃的头顶,附在大妈耳畔,耳语几句,大妈连连点头应是,先大步流星跑开了。
二叔扑通跪下,也拉着我跪。
“亲哥哥呀……”二叔挤出了哭腔。
待我和二叔从惊吓中回过神,大妈又一阵风似的离而复返。旁边几家门户开了,几个半大小子披着棉袄绕我们而过,留下一排背影,一蹦一跳地往早点摊前赶。
大叔接过大妈递上的钱,用宽阔的身躯笼罩住地上的我和二叔,还有堆在一处的古物。
“这是两千块钱,你俩拿着。这堆东西,你们一个也带不走。”
我瞅着大叔,看着二叔,我喝了一声:“这是给奶奶出殡仪费的,谁也别想!”我说着拔出匕首,反手握住。
大叔哈哈笑,三三两两的路人远远定住,往我们这边看,跟大叔招手。
“我再给两千。你们拿着,抓紧走。一会儿人多了,想走也走不掉了。”
大叔把四千块钱塞给我。
我捏着钱,看二叔。二叔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把电动车架起来。
“走吧,伢子。”
我握着匕首跨上电动车,然后把匕首扔地上。大叔弯腰捡的工夫,我和二叔出了胡同,往没有监控、尘土飞扬的大路驰骋。
我把毛线手套摘了,连同二叔假装肋骨断了绑上的护板一并拆了,随手一扔。
“二叔,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去下一个县城,老规矩——找个工地,挖个坑,埋点地摊货,再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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