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棕色的行李箱静静地立在玄关。
西斜的光线支离破碎地落在案板前韩路的身上,发白的肉沾着滑腻的蛋清,凉得扎手。二十三年前,她以为此生和厨房的孽缘已经结束了,世事难料。
“韩路,”老何站在灶台前,声音发涩,“明天能不能不去?”
血液像烟花一样窜到韩路的脑门,她告诉自己要平和:“和人约好了,不能出尔反尔!”
手机铃声猛地响起来,吓了韩路一跳:“是……嗯……不需要。”用力挂断,扔在一旁。
黑色铁锅里的水痕在热力下消失,老何拎起油桶。韩路放下不锈钢盆,抢过油桶,细细的把手勒在手指上。暗金色的油涌入铁锅之中,承受高温煎熬。
油炸的声音像被孩子恶作剧扔到身旁的鞭炮爆炸声一样让人猝不及防。她努力忽视这些声音,她想做好,她要证明自己可以。
手机铃声又猛地响起,韩路一把拿起来:“我说了不需要,不需要!听不懂中国话吗?”她的声音发颤:“你才有病,你们全家都有病!”
老何抢过电话,韩路盯着油锅说:“没事儿,骚扰电话。”还特效药!这辈子跟药干上了,结婚头几年她被母亲盯着咽下不知从哪里淘来的中药汤——所谓的求子秘方。他们没有孩子,一直没有。
她夹起肉片往锅里扔,“啪”的一声,溅起的油星崩到胳膊上。她皱了一下眉,咬着唇继续夹。
“快冲水!”老何一把关了火,按着她的手臂冲水。“筷子放低点儿,不然更容易溅……说过多少回了,总记不住……”老何拿来一管药膏,棕色的药膏抹在皮肤上,凉凉的。
“要不我做吧。”老何说。
“说了我做。”她拧开了煤气开关。
“把墨镜戴上?”
“不戴。”她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墨镜被甩到大理石台面上。她有点儿愧疚,这可能是他们在这个家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她看过一本外国小说,一个叫艾米丽的女人以自己的方式把想抛弃她的爱人永远地留在身边。真狠啊!何必呢!如果是她,肯定要姿态好看些。
“放吧,别怕。”
怕她烦,那个声音很轻。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忘掉你?她抬起胳膊擦了一把汗,将肉片用力摁回油锅里,油脂的香味在厨房飘散。
“锅里着火了,也别慌,最底下的抽屉里有灭火毯,拿出来直接盖上就行,别怕。”
他又开始说,一直说,一边说一边咳嗽。
我就那么没用,不让人放心?一个人的厨房很安静,炒番茄酱,放肉,收汁,盛盘。终于结束了。她一转身,厨房玻璃后面一颗花白的头正往里探着,盯着她。看到她,不自然地赔笑了一下,像是犯错的学生。
你不必这样的啊!
夕阳恋恋不舍地收去了它最后一抹余晖,屋里暗了下去。两个人不说话,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电视里西装革履的老男人捧着花对着一个女人慷慨陈词。老何嚼着锅包肉含糊地说着,男人懂得心疼女人最重要,花啊,甜言蜜语啊,都华而不实。韩路停了一下,继续拿勺子舀汤。
吃完饭,老何洗碗,把边边角角擦了一遍又一遍,眼神扫过厨房,淀粉罐、糖罐、盐罐,都贴着标签,不会分不清了;新装的管壁机很方便,不用担心桶水换水问题;米面油都很充裕。
太阳沉了下去,把黑暗留给了大地。韩路在叠晾好的衣服。老何说,我的衣服你留几件,隔段时间拿出来晾晾,让人以为家里有男人,倒不是怕丢东西,主要是怕吓着你。韩路没有说话。
晚上,韩路看电视,老何在旁边打起了呼噜。她抽出老何的胳膊,枕在上面,将自己的胳膊搭在老何的腰上,好像被他搂在怀里一样——那个艾米丽,就是这样躺在死去的爱人身边的吗?
九月一过,秋天就显示真正的力量了,门口老槐树的黄叶被秋雨打落。又过不久,北风和暴雪轮番登场。它们稍稍安静的时候,楼门口挂上了红旗和红灯笼,过年了——这是二十多年来,韩路第一次一个人过年。
下午,她习惯性地拿起了那本書,翻到《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那页。她理解艾米丽了,她也想把爱人永远留在身边,不管姿势好看不好看。
可是这次她不是想读小说,是想再看一遍书里夹着的读了许多遍的信。
韩路:
半夜醒了,睡不着,不知道明天怎么样,索性起来给你写信。
这些年你一直都容忍我,包容我。我想丁克,你假装是自己的问题帮我遮掩。我有些后悔,要是我离开了,有孩子陪着你,是不是能好些。不过没有孩子,你再找一个伴儿,更好找,这样想想又觉得好过些了。
韩路,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别熬太晚,别总吃硬饭,对消化不好。
韩路,有件事我要拜托你,方便的时候,替我给我爸我妈上个坟。和你说谢谢好像有些见外,不过还是说一句吧,这辈子麻烦你了,谢谢你。
这一辈子我很开心。
韩路,我不想手术,不想化疗,可如果这样能多陪你,我愿意去做,希望能顺利。但是,最后的时候,不要插管抢救,让我静静地走。你也不要怕,等你离开的时候我会在那边迎接你,是不是也很好。
韩路,这一辈子居然连朵玫瑰花也没送过你,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补偿。
我爱你。
何云来
信的背面是手绘的一枝玫瑰,黑色的水笔细细勾勒出层层叠叠的花瓣,虽然来不及晕染颜色,韩路想,它一定红得像燃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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