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我觉得父亲像客人,只在每年春节来我家。我认为父亲是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没有尽到照顾母亲和我的责任,父亲还喜欢喝酒,喝醉了吵吵闹闹撒酒疯。我心里与父亲有着隔阂。
父亲中等身材,稍胖,宽厚的肩膀。他喜欢用嘴角含着烟卷,微眯了眼睛,看上去笑嘻嘻的。他喜欢找我说话,我总是很拘谨地回答他,有点被老师点名提问的感觉。
我家一般过完正月初三,亲戚就走完了。午后,父亲拦住准备出去玩的我,说:“辉,你偏科太严重了,要在数学上多下劲,要不考不上好大学。”当时我刚上小学四年级,别说大学,就是对考初中高中也没怎么想过。我坐在父亲对面,身体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认真地点头。其实我心里啥也没想,脑海一片空白。之所以乖巧地回答父亲的话,大部分出于礼节。父亲笑了起来,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似乎我点点头,他下一个春节回来,我通知书上数学的分数就能从20分变成100分。
父亲在平顶山煤矿工作。听母亲说父亲每天要到地下很深的地方去挖煤,说这些时,母亲眉间满是担忧。有次晚饭后,母亲又说起父亲挖煤的事,说又苦累还很危险,说着说着掉起了眼泪。我说:“妈,要不让他回来呗,省得你天天担心。”母亲说:“你爸要挣钱呀,要不你能吃穿这么好。”
五年级上学期时,父亲回来了。听说他在煤矿喝醉酒,动手打了矿领导。父亲回来后,我想着这下他能好好在家照顾我们了,谁知还是天天不在家,有时候一走好几天。父亲会吹响器(唢呐),会捧笙,他与县郊姑父家的亲戚结成响器班子,到处承接红白事。
我在离家五六里地的安岗学校上学,有次体育课,我与同桌溜出去到学校附近的代销点买明星贴画,代销点后面传来嘀嘀哇哇的唢呐声。买完贴画,同桌拉我去看热闹,我不想去,同桌硬拉我去,我也只好去了。这家人办三周年祭,乡俗只要不是热丧(下葬),只要不是奠礼、上坟的时候,三周年祭响器班可以自由选曲子,不用一直吹奏《哭五更》《白事迎客曲》《秦雪梅吊孝》等。我与同桌走进去时,唢呐吹奏的是一首流行歌曲。吹唢呐的人正是我的父亲,他腮帮子鼓起很高,哇啦啦吹得高亢且千回百转。他在换气时故意把两只眼珠斗在一起,还不时扭眉毛歪嘴巴做鬼脸,惹得围观的人忍俊不禁。场合不对,围观的人不能大笑,只好憋着或拿手臂遮住脸笑。响器班要吸引观众,要传名,然后才能接到更多的活儿。同桌肆无忌惮地大笑,说:“这个吹响器的,像个小丑。”他话音刚落,我一脚踢在他大腿上。他爬起来,疼得龇牙咧嘴,瞪圆眼睛扑过来,我撒腿跑了。我在跑回学校的路上擦干了眼泪。
放学回家后,我哭着对母亲说:“别让他在我们学校附近吹响器,丢死人了。”母亲愣住了。半夜,父亲哼着歌回来了。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推开我小屋的门。我蜷在被窝里,装睡。父亲在我床前站了一会儿,夜色中我看不清父亲的脸,他走出门时抽了几下鼻子。父亲依然早出晚归或者几天不回来忙着吹响器,但我再也没看见过父亲吹响器的样子。他每次回来,不像以前把响器随手一放,现在总是把响器放在高柜子的顶上。我花钱不再大手大脚,连喜欢的明星贴画也不再买了。
我家有半亩苹果园,夏末秋初,要看护。父亲不在家时,我就睡在果园旁的小棚子里。一个星期日,我吃过午饭拿着本书去了苹果园。进棚子前我摘了几个珠光(我记得是这两个字音),珠光是早熟品种,已经去掉酸涩味了。我趴在床上,一边啃着珠光,一边看书。天边起了黑云,没一会儿,天地间黑黢黢的,一道闪电,一串雷声,大雨倾盆。有个人穿着雨衣跑过来,进了棚子,原来是父亲。
“你回来了?你咋跑苹果园来了?”
“怕你一个人害怕。”
我嘿嘿笑了,我才不怕呢。父亲不知道,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就敢跟四年级的学生干架。那个学生高我一头,不知道他是怎么听说我父亲在煤矿挖煤,有天刚放学,走到校门口,他冲我喊:“你爹是个煤黑子。”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骂我,但我肯定这不是好话,我甩掉书包,扑了过去。我俩扭打在一起,虽然很快被同学们拉开,但我的鼻子还是流血了。我没哭,没告诉老师,也没告诉母亲。
父亲脱掉雨衣,从怀里掏出一个土黄色的小包,从里面拿出塑料袋,打开,哦,香气飘过来——一个夹着肉的馒头。父亲每次回来都会带些宴席上的美味。我吃着馒头,天地间越来越亮。随着黑云慢慢变成一绺一绺的淡灰色带子,雨也越来越小,最后成了细密的网,不急不缓地罩下来。苹果树的绿叶和圆嘟嘟的苹果,带着雨滴,晶莹如碧玉。
父亲从包里拿出一小盒象棋,说:“辉,我教你下象棋吧。”我点点头。我们面对面坐在床上。我把枕头垫在屁股下面,我坐的就比父亲高了。父亲低头摆棋子。我吃了一惊,父亲头上竟然已经有很多白头发了,白头发掺杂在黑头发里,看上去那么分明,那么刺眼。
父亲摆好棋子,说:“马走日、象飞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卒子过河能横行……”父亲抬头看我。父亲眼角的皱纹真多呀。我说:“爸,我给你摘几个珠光去。”我不等父亲回应,跳下床跑出去摘了几个大个儿的珠光。细雨落在我脸上,凉丝丝的。我捧着珠光回来,把珠光摊放在父亲手边。我用手背抹抹湿漉漉的脸和眼睛。
父亲认真地教我下象棋。我一边学,一边偷看父亲大口吃着我双手捧回来的苹果,心里甜丝丝的……
我曾经以为,一个人离开世界后,就会淹没进岁月长河里,了无痕迹。实际情形恰恰相反,父亲去世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音容笑貌越来越清晰。我与父亲间的点点滴滴,恍然如昨。只是,我再也不能从父亲身后突然喊:“爸!”他再也不能转过身,嘴角含着烟卷,微眯了眼睛,答:“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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