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有树。小区里的树都是圈养的。圈养的树可招不来好鸟,鸟婆婆决定离家出走。
鸟婆婆当然往西走。唐僧取经就是往西走。西边既有经书,自然也有讲经的人,鸟婆婆想听他们讲一讲,儿子到底去哪儿了。
鸟婆婆问过鸟儿,但每只鸟说的都不一样。
过路的燕子说,你儿子在一个洞穴里呢,那个洞穴黑漆漆的,常年滴着水,可冷了。听得鸟婆婆狠狠打了个寒颤。
在低空盘旋的鱼鹰说,你儿子在海上一艘小船里呢,浪很大,不定什么时候就翻了。鸟婆婆就急了,晕船似的怎么都站不稳。
还是常年在小区最大的凤凰木上搭窝的小麻雀靠谱些,鸟婆婆问了好几次,都说你儿子在一个很温暖的沙滩上躺着晒太阳呢,沙滩上的沙子都是金子做的,太阳一照金灿灿。鸟婆婆追问那可有天使陪着他?那小麻雀就说不来了,扑腾来扑腾去顾着喂巢里的幼崽。
鸟婆婆只好叹气,这些鸟儿叽叽喳喳能把人说蒙了,真假难辨。
我问奶奶,鸟婆婆干吗总跟鸟儿说话呀?
奶奶说,要不怎么叫鸟婆婆呢?
她从小就懂鸟语吗?
奶奶高深莫测地摇头。她以前可不跟鸟说话,倒是她儿子养着几只小八哥,整天逗着它们说话。
后来呢?
后来鸟婆婆就悄悄把鸟笼打开了,她可不喜欢儿子整天只对着鸟说话。
那是什么时候?
她儿子还在的时候。
其实我们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鸟婆婆的儿子在几年前就死了,在河涌里淹死的。小区旁边那河涌多深呀,常年挂着“水深勿近”的牌子,她儿子怎么还敢下水?他是不识字么?当然我们谁也不敢问,一问鸟婆婆,鸟婆婆就变成童话书里邪恶的巫婆,她干树枝一样的手会伸过来捉我们。捉住了可不得了,幸好我们总能从她手里逃脱。每次她都在我们背后尖着嗓子喊,你们这些小泥鳅,万不能溜去河涌里游泳啊。
言归正传。鸟婆婆这次是穿着一件白色底的花衣裳出走的,外头还套了件透明雨衣。都没下雨,套什么雨衣?鸟婆婆认真地说,我往西走,很快就会下雨了。我问,你怎么知道?她说是一只鹧鸪鸟说的,那鸟刚从西边飞来。我很想知道那鹧鸪说的是不是真的,就一路悄悄跟在鸟婆婆身后。
往西走不远处就是那条河涌。河涌上有桥,鸟婆婆在桥上站了好久才捶捶腿继续往前走。走过一条街,走过一个小公园,再过去就是郊区了,那里种满了龙眼树,满树都是白花花的龙眼花,鸟婆婆走得很慢,像个移动鸟窝缓缓地在花间穿梭。
鸟婆婆的头发很久没打理过了,乱糟糟确实像个鸟窝。鸟婆婆把头发在头顶绕了又绕,这窝就更舒适了。我猜想她是在等一只鸟,一只讲真话的鸟。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打在龙眼花上,又打在我身上。果然下雨了呢!我不敢再往前走了,龙眼树再往前还是龙眼树,仿佛没有尽头。
我狠狠地撞到了树杈上,捂住额头蹲在地上。一只手伸过来拉我,是鸟婆婆。她焦急的声音变了调,你怎么跟来了哟?小孩子哪能自己乱跑哟。
鸟婆婆身上的雨衣套到了我身上,她头上的鸟窝被雨打歪了,漏下的水沿着她脸上的沟壑一路流到嘴边,再从她缺了一颗门牙的嘴两边往下滴。她说过那门牙是小时候咬甘蔗咬掉的,我当然不信,我也咬甘蔗吃,怎么没掉?鸟婆婆说不信你问鸟儿,那甘蔗可甜。我嘟嘴,到哪去找一只那么多年前的鸟儿?就算找到了,它也不一定说真话。
鸟婆婆拉着我往前走,地太滑了,我们跌了一跤,我摸了摸门牙,没掉。前方有一个简易板搭建的棚子,是看林子的人搭的,我们钻进棚子底下躲雨。看林子的人急急给我们打来热乎乎的洗脸水,递来了干毛巾,又絮絮叨叨说自己的女儿今年要上初中了,歌唱得也贼好……鸟婆婆并没有过多地寒暄,她的注意力在棚角一只进来躲雨的白色小鸟身上。
我问鸟婆婆这是什么鸟,她不回答我,只顾静静地呆呆地看着鸟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这鸟不怕生,慢条斯理地梳,不时发出几声低沉的叫声,像个话家常的老人悠闲地打着毛线。我从鸟婆婆眼睛里看到了从没见过的光,一种羊脂白瓷器那样的光泽。
走吧,放晴了。鸟婆婆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去哪儿?
回家。
你不去找讲经的人了?
鸟婆婆说,不去了,那只鸟已经告诉我儿子在哪里了。
我兴奋起来,在哪儿?
在一朵柔软舒适的云上。鸟婆婆说着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他的周围全都是善良的人,勇敢的人。
本文再补充一点说明:概念既然是语言系统任意地切分出来的,不同的语言系统切分出来的概念就没有完全对等的可能性;但对于“牛”这类有实体指称的词而言,不同的系统切分出来的概念刚好就是相同的[15]。陈嘉映指出了其中的原因,“语言系统对概念的区分不是完全任意的。例如自然品类,杨树、柳树、松树等等,它们的分界线差不多是由现实强加给语言的”[9]77。总之,任意性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9]77,索绪尔最终未能将事物从符号中排除出去。
我怀疑这是鸟婆婆糊弄我的,就像糊弄我门牙的事一样。倒是看林子的人激动地拉着鸟婆婆的手一个劲儿地点头,对的,对的,好人都是会上天堂的……他还没说完,鸟婆婆就把我拉走了。我们离开的时候,那只鸟也飞走了。
我问鸟婆婆,你怎么确定这只鸟说的是真话呀?
真话假话有什么所谓呢?鸟婆婆说,其实答案我早就知道了。
捉迷藏
阿云怎么还不来找我?那个啃瓜比谁都麻利的小子哪去了?我蹑手蹑脚从衣柜里出来,轻轻拉上柜门。把手上有只蜘蛛对我张牙舞爪,显然很不满意我弄破了它的网。
客厅里坐着一个男的,跟我长得蛮像,看见我先是惊愕继而愤怒:“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他的愤怒让我心虚,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对我有这么大意见。我捂着鼻子绕过他脚边一堆垃圾往外溜,尤其是那些发了霉的泡面盒。我要去找阿云,一出门却看见了阿乖。
阿乖这小子怪得很,每次捉迷藏他都像没事人一样在街上闲逛,大摇大摆。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看,所有的车都躲着我!”的确,车子都长了眼睛,谁也不敢往这个没长眼睛的人身上撞。
我当然不认同他的逻辑。
阿乖目前掌管着一整间的猪肉档,他手里的刀正在磨刀棒上挥舞得嚯嚯响。“怎么可能?谁敢捉我。”
旁边一个买肉的却压低声跟我说:“别听他吹,他被阿云捉住几次了,又放了。”
“为什么放?”我也压低声音问。
那人反问我:“捉一个根本没藏起来的人有什么意思?”
我惊讶地看向他,才发现跟我说话的居然是阿民。
这个阿民很能藏的,每次捉迷藏都会藏到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一个人形雕塑的后面,或者别人的影子里,总之就是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他享受那种在找的人垂头丧气时突然从他身后跳出来的快乐,而且每次都能得逞。阿民读的书比我多,比我聪明那是一定的。
“你被阿云捉住了吗?”我问他。
阿民有些不高兴,他纠正我说:“我怎么可能被捉到,是我自己跳出来吓他的。”
我表示很羡慕,“我也想跳出来吓他,可他还没有来找我。”
“所以你还躲着?”
“对。”
他竖起大拇指,“你真能躲,这都三十年了。”
我有些得意,“小意思,我还可以再躲三十年。”
“阿云会不会已经忘记要找你了?”
“不可能,”我认真地说,“我们拉过勾的。他只是还没有找到我而已。”
阿民大笑,“但愿吧。”
我向他打听阿云在哪里,阿民抬头看天,有些为难的样子。“这不好说,”他踢着那双亮得反光的皮鞋说,“有时他在股市里,有时他在超市里,有时在这个市里,有时又在隔壁市里……你知道,他做什么都很快的。”
我想起阿云用一分钟啃完半个瓜满嘴滴红汁的样子,点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你还是等吧,找他可不好找。再说了,按照游戏规则,也应该是他找你的。”
这点我认同,我一向最遵守规则的。但我在衣柜里也确实待烦了,我问阿乖和阿民愿不愿意撇开阿云重新玩一次捉迷藏,他们还没开口呢,倒是有两个女人急匆匆跑过来了。
“谁也不许跟那个躲在衣柜里的男人玩捉迷藏!”她们严厉地警告她们的丈夫。
我很生气,她们这样说让我很没面子。我狠狠地瞪着她们表示抗议,但她们已经不再理会我了,只顾着相互炫耀她们新买的首饰。瞧,阿乖老婆脖子上挂着的珍珠有鹌鹑蛋那么大。
我很想声明点什么,可又拿她们没办法。阿乖和阿民看起来十分听她们的话。
我只好气鼓鼓回家,那个跟我长得很像的男人依旧在客厅坐着,手里依旧捧着手机。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到柜子里去的。”那男人轻蔑地看了我一眼。
我嘟囔道:“游戏还没有结束!”
“算了吧,”他冷笑了一下,“那破衣柜不过就是一个消磨时间的无底洞。”
对于他这样的评价我很难过。我愤愤地躲进衣柜里,衣柜虽然破,但隔音很好,世界终于清静了,听不到任何伤人的话。倒是他玩手机的声音一直在响,好像可以穿透衣柜,好像怎么玩都不会没电似的。
我在衣柜里又待了些日子,或许一天,或许一年,阿云还是没找到我。我怕他不好找,故意弄出了点声响,但阿云还是没找到我。我突然有点害怕,他会不会一辈子都找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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