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来过几趟,但每次都是淡淡一坐,就走了。
小姐一走,他再也读不进书去。他神思如飞,却又木讷如痴,直到斜光射进帘栊,书房里通红一片。他走过小姐坐的木凳,空气中有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随即,他做了一个惊吓到自己的举动,他拿起木凳,猛摔在地。木凳撞击断裂的声音让他瞬间清醒,他弯下身将木凳扶正,一只凳脚断了。
暗夜,不知何处的猫发出一种婴儿啼哭般的声音,撩得人心里抓狂。他睡不着,披衣起来。走出书房,花园里影影绰绰,仿佛有什么人。他咳了一下,走到池塘边。水里有细细的波纹,月亮在波纹里时不时皱一下眉。他撩衣蹲在池边,一时光影散乱,一条红鲤游到他身边。他对着鱼儿看,鱼儿竟然也对着他看,鱼嘴里吐着小泡泡,仿佛在呢喃什么。他不由得害怕起来,捡起一颗石子砸去,红鲤不见了。
天亮的时候,园公来扫落叶,只见花园的侧门开着。到傍晚时,发现姑爷不见了。
此时,青山如染,山间的小径上,他正急急赶路,寻找一座道观。几年前,他随父亲来过一趟。道长是父亲的故交,当时,父亲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赴任,是来卜吉凶的。
太阳已经下山,天一下子暗起来。他在跌跌撞撞中,翻过山头。终于,在天黑尽之前,道观出现在山路尽处。他敲响山门,一只夜鸟突然从门前的树上“嘎”的一声飞起来。一个年轻的道士开了门。他说明来意,年轻道士就引着他,穿过回廊,来到后面的房间,一个中年道长正在打坐。半晌,道长睁眼看向他。他报出父亲的名讳,那道凌厉的目光方温软下来。
“我想跟着师父清修。”
“不急。你就在观里读书吧。”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道长就在院子里舞剑。直到太阳升起,道长收住身势,将剑随意一扔,“唰”的一下,不偏不倚,长剑飞入他手中的剑鞘。
他跟在道长身后回房。道长身姿挺拔,须发皆黑。他的父亲去赴任时,已是头发花白。他早上梳头时,梳子里也发现了一根白发,这让他的心灰下去,灰下去。晚上,他被梦魇纠缠,白天则神思恍惚,他感到自己在逐渐虚弱。
“师父,请收我为徒吧。”
“你想为徒时,就已经是徒弟了。”
傍晚,道长会站在鱼池边,看群鱼嬉戏。他随侍左右,发现鱼池里也有几尾红鲤。有一回,他拿馒头屑喂红鲤,鱼群顿时乱成一团,道长转身就走。
那一日午后,他捧着一个小香炉穿过庭院,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出了山门,身后跟着两个嬷嬷,遮挡了他的视线。似有若无的一缕清香,让他猛然想起了他摔断腿的那条凳子。莫非是她?他放下香炉,想追出去,却又怕被她看见。他转到侧门,再去看时,只看见一顶轿子的轿顶,在山的那边一耸一耸,一晃就不见了。
他回来拿那个小香炉,小香炉也不见了。他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个小香炉却放在窗下,已插上了三支香,正袅袅生烟。他愣愣地看着这三支香,感觉那袅袅的香烟,仿佛是自己出窍的魂。
黄昏时分,天像着火了一样,烧红了西山。他站在琴台上,不知怎的,眼皮乱跳。道长在弹琴,琴声缥缈,没有一点儿烟尘气。看着满山的红光,他感觉那火烧云越烧越红,越烧越近,仿佛要蔓延到道观。他忍不住说了声:“师父,你看……”但师父好像没听见似的。而他,却分明看见了自己家的火烧起来,烧了整整一夜。那时,父亲的灵柩还停在堂上。他是在任上告病还乡的,然后就一病不起。岳父来看父亲时,父亲握着岳父的手,又拉着他的手覆在岳父的手掌上。父亲与岳父是总角之交,他与小姐很早就有了婚约。他曾在她家的后花园,用网兜兜了一尾鱼苗,放在她的手心。那时,她说,她要变成一条漂亮的红鲤。
后来,岳父让他在后花园读书,什么时候有了功名就完婚。
月亮很亮,青山的影子很清晰,道观像座水晶宫。师父打坐去了。他走过鱼池,发现一条红鲤浮在水面上,像死去了一样。他探下身细看,红鲤依然一动不动。他从檐下拿来一个捞浮萍的网兜,一兜,红鲤就进了网兜。他捧着鱼回房,找了个盆子把鱼放进去。鱼湿漉漉的,好像活着一样,他怀疑它睡着了。小的时候,嬷嬷曾说,你睡着的时候,就是把你放到河里,你也不会醒来。他忍不住去触碰红鲤的眼睛,那眼睛明亮着,乌黑乌黑的。突然,红鲤就动了,跳到桌下,不停跳跃着,“啪嗒啪嗒”,向他靠近,仿佛摇身一变,就会变成一个妖精。摇曳的烛光,像波涛一样向他涌来,红鲤似乎跳得更加波澜壮阔了,那声音在静夜里尤为刺耳,让他感到惶恐不安。他忍不住俯身捉住蹦跳的红鲤,狠狠地向地面摔去,红鲤轻摆一下尾,然后,真的不动了。而他,感觉身上一层薄汗唰地冒出来,月光零落,映着他晃白的脸色。
他一夜没睡好,天亮醒来的时候,头重脚轻。
隔天,他向师父告假,说要下山去一趟。师父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抚了下拂尘,继续打坐。
路过鱼池,他看见水面上又浮着一条红鲤,眼珠泛着白,似乎瞥了他一眼。
他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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