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淅淅沥沥下起雨。姨娘脸贴着窗户,屏气静听着白日震得人耳膜都要鼓出来的推土机再无声响。她穿衣穿裤,手提布包,冒着雨,慢慢往花儿家走去。
姨娘是要给花儿她娘送铲子。你搬到花儿家,以后还能继续种地,铲子能用上,送你吧。姨娘嗓子眼儿像有什么堵住似的说。花儿搬到镇上,开了店,种不了地,家里的东西也都送的送,扔的扔。花儿娘嗫嚅着说。
姨娘走时,花儿娘叹息一声,问,进城后,还回来不?还能再见不?姨娘半晌才道,年龄大了,腿脚不灵便,哪能像年轻时说走就走,说回就回。唉!也许再见面时就到那边了。
说的也是,铲子留下吧,万一你走到我前头了,逢节气,我好到你坟上铲铲草,唠唠嗑。花儿娘说完,自顾笑了。
姨娘从花儿家出来,感觉闷得慌,真想找个棒槌把天捅个窟窿,让雨痛痛快快地下,也让她来个痛快。腰上的伤一到雨天就奇痒无比。几十年前,她和花儿娘参加生产队组织的秧歌队到镇上比赛。活动结束,花儿娘骑着自行车带她回家。在一个下坡路口,车闸失灵,花儿娘和自行车一头扎进淤泥,坐在后座的她被惯性摔到溝底一块石头上,当时腰就疼得不得了。她忍着剧痛,硬是把花儿娘从淤泥中拉出来,从那以后腰就落下了一到雨天就疼的毛病。
村里的老屋已拆掉不少,断壁残垣,满目荒凉。姨娘跌跌撞撞,好几次被路边杂七杂八的东西绊倒。姨娘从布包里掏出出门时带的手电,但没打开。姨娘一直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唯一没有毛病的就是眼睛,不知咋地,自从推土机开进村里,她的眼睛就有点模糊了。
快到家时,姨娘又跌了一跤,整个人趴在了一堆垃圾上。姨娘在垃圾堆里摸索了一下,是一个压扁的竹筐。手在竹筐上摸索一遍,嘴角微微向上挑了一下,闷罐子似的心倏地亮了一条缝,心里不由嘀咕,这样的竹筐当年背土、背粮、背粪、背果子,她一天能编十几个,如今,晒晒枣子,晾晾豆角管用。
姨娘踽踽独行在坑洼不平的路上,像蚕娘吐出的银丝一样的雨,轻柔地落在姨娘稀疏花白的发梢,流入姨娘的脖颈,浸入姨娘的心里。她打着冷颤,艰难地回到了家里。
家里的大门,头几天已经拆掉卖了。驴车、腌菜缸、铁锅铁桶也都卖的卖,送的送,往日拥挤不堪的院子,一下空荡荡的。鸡吃了,羊卖了,阿黄送给娟儿了,家静寂得只剩下姨娘的呼吸和细雨落到树叶上的滴答声。
姨娘脱下湿衣服,摸索着爬上炕,铺上向日葵图案的褥子,睡到花红柳绿的被子里,她才感觉自己有了活力。屋里,只剩下一个红色雕花木柜,她有些舍不得,那是她的陪嫁。丈夫得病去世后,儿子接她在城里生活了一阵子,可她总在想念老屋,想念村子的一草一木,也想念自由自在。她住不惯鸽子笼似的楼房,给儿子做了工作,才又回到心心念念的老屋。
儿子家里全是高档的家具家电,这木柜再好儿媳也不会稀罕。娟儿从小没爹没妈,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过日子节俭,还是送给娟儿吧。姨娘瞪着屋顶,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丈夫:你睡在土里,一个旋风还能出来。我住进鸽子笼里,一个邻居也不认识,偶尔出个门,出去就回不来了……
天亮了,雨停了,早晨的阳光被水洗过一样,清新而透亮,映照着整个院子。
姨娘裹好被褥,心里想着,今天儿子专门回来接我,还是提前准备妥当,别耽误了时间。老屋,这是儿子长大的家,国家拆迁搞建设,不舍也要支持。
汪汪汪,一只土狗,“噌”的一下窜进院子,透过玻璃窗,姨娘认出是自己养了好几年的阿黄。
姨娘弓着腰慢慢走出屋,阿黄扑上来,差点把姨娘扑倒。姨娘惊喜地叫着,阿黄,你咋跑出来了?阿黄张着嘴,亲昵地围着姨娘转了几圈,随即趴着前腿,撅着后腚,摇着尾巴,在姨娘的腿间蹭来蹭去。阿黄前爪受伤,血和泥混合在一起,肿得厉害。姨娘看着心里难受,便赶紧返身回屋。
滴滴,儿子的车到家了。姨娘给阿黄包扎完伤口,让儿子找来绳索,把阿黄拴在院子里那棵开满花的桃树上,然后给娟儿打了电话。
姨娘坐进车里,阿黄不顾绳子勒脖,对着车汪汪大叫,刨地,拼命挣脱,树上的桃花,瞬间被摇得七零八落。
隔着车窗,看着慢慢消失的阿黄、桃树、老屋,以及住了一辈子的村庄,姨娘不由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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