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小,对烟的印象很模糊。因为,家里没有抽烟的人。
父亲去世的早,几个哥哥分家另过,家里只有母亲、妹妹和我。烟这东西,就像锅台上的空油瓶,里面的油,永远都是稀缺的。
在农村,穷家破舍,没人来往,那是很没面子的事儿。有人来,说明你家人缘好。
客人到家,甭管穷富,都得递上一根纸烟,这是最起码的礼节。可这烟,我家一根也拿不出来。
常来家的是几个舅舅,他们住在邻队,相隔就二三里地,想来时,抬腿就到。每次来,名义上是看他们的老姐姐,也就是我的母亲,其实是来找烟抽的。
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舅舅们一来,母亲就支使我出去借烟。
刚开始,我不想去,就央求说:“拿鸡蛋去换吧。”
母亲瞅了我一眼,数落道:“睁眼说瞎话,家里哪有鸡蛋?”
她的声音很大,似乎是故意的,想让舅舅们都听到。
母亲说了假话。就在晌午,我明明看见葫芦瓢里,还躺着两个鸡蛋。我很纳闷。
不过,我不敢去戳穿,怕她拿鞋底子狠命地打我,啪啪地响。
没法子,我只得硬着头皮,出门去找人借烟。
村里,倒有几个会抽烟的人,可都是些远亲,找他们借烟,我嫌丢人。那时虽小,我还是顾脸面的。
左思右想,我突然灵机一动,就想到了姐夫。
姐夫是村里几个为数不多能抽得起纸烟的人,他的兜里永远不缺烟,不像我家的油瓶,总是三天两头见底。
找到姐夫时,他正在麦茬地里犁田。我搬出母亲的名头说,借烟。姐夫喝住牛,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黄皮子的烟盒来,分出三根烟,递给我。
我接过烟,攥在手心里,像宝贝一样地护着,撒腿就往家跑。我怕耽误舅舅们抽烟,又要挨母亲的鞋底子了。
初尝甜头,我感觉,这个办法不错,好使。
舅舅们又来了,母亲再让我出去借烟时,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姐夫。他是我们家的女婿,找他借烟,不敢不借。
这以后,我如法炮制,每次找姐夫借烟时,都不会空手而返。
那段时日,我也说不清,到底从姐夫那儿借了多少根烟,只感觉,反正不少。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可是向姐夫借过的烟,母亲从来没提过还,似乎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
烟是我找姐夫借的,前后脚做过的事儿,我转脸就忘了。那时,我的记性不好。
再找姐夫借烟的时候,就不似以前那么顺溜了。
有一次,大舅来了,我又找姐夫借烟。他正在犁稻茬田,明明知道我是来借烟的,却偏偏问:“不上学,来干啥?”
我又打着母亲的旗号说,来借烟。姐夫懒洋洋地转过头,说:“没烟,戒了。”那苦巴巴的样子,像真的戒了烟。
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姐夫的上衣兜里,露出一截黄皮子的烟盒来,鼓鼓囊囊的,像藏着一只小兔子。
我知道,姐夫说的是假话,就像母亲说家里没鸡蛋一样。我犯起了糊涂,大人们怎么这样,都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小气鬼”,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又忍不住朝姐夫的背影啐了一口,然后,像兔子一样蹦起来,拔腿就往家跑。
身后,突然传来“啪啪”几声脆响,这是姐夫手上的牛鞭子,发出的怪叫声。我吓得腿肚子一软,差点跌倒在田埂上。
几个舅舅,还轮流着来,隔三岔五的。来了也不吃饭,过足了烟瘾,拍屁股就走,好像到他们老姐家抽烟,跟天经地义似的。
只是,姐夫再也不肯借烟了。小气鬼都这样,我想。
不借算了,这难不倒我。我就不信,村子里除了姐夫之外,就再也找不到肯借煙给我的人了。活人哪能让尿憋死,我有的是办法。
打这以后,我天天盼着舅舅们来。估摸着哪天来,我和母亲就提前备好纸烟,等着他们。家里再也没有缺过烟,舅舅们很满意。
过了十多年,姐夫突然得了肝癌,弥留之际,他抓着我的手说:“那几年,你从我家拿走了三十个鸡蛋,我猜,这鸡蛋,你都拿去换烟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到脖子根,旁边,就站着我新婚的妻子。姐夫也是哥,我偷他家鸡蛋,他却说成是“拿”,他这是在给我留面子。
我突然泪如雨下,妻子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姐夫咽气前,喘着粗气说:“那是我故意放在葫芦瓢里,让你随手就能拿走的。这个,连你姐也不知道。”
我俯下身去,将头深深地埋在哥的胸前。“啪”的一声,我分明听到了姐夫的胸腔里发出的最后一声心跳。那声音怪怪的,像抽断了的牛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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