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室外纷至沓来的爆竹声中,看见餐桌上挤满了各色家常菜。老婆此刻正往高脚杯里倒入红酒,在客厅灯光的映照下,她的眼袋和鱼尾纹显而易见。
离开她的舅舅家,我丢弃了先前伪装的面具,靠在椅背上恢复烟瘾并口若悬河。老婆进了卧室打开电热毯的开关,然后打开电视。
她走出卧室的时候,对我说:“你比我前夫会装。”我还没有弄明白她的语意,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老婆把冰箱的门打开,她把带回来的部分家常菜放了进去,但很快又拿了出来。她喃喃自语地说:“这个天不用放冰箱的。”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接听电话。电话是一个自称在媒体工作的女性打过来的,她首先对我说:“先生,新年好。”接着说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们正在开展一项问卷调查,针对不同的人在这样的日子有何感想和希望。先生,您的感想和希望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谢谢您的配合。”老婆把盒菜放回了桌子上,而后侧身问我:“谁的电话?”我放下电话,对老婆说:“一女的,资深媒体记者,问我今天过得好不好。”
老婆对这个话题好像有点儿兴趣,她直接搬过来一把凳子坐在我的身边。老婆说:“开免提。”我开了免提,把电话搁在了桌子上。我说:“这样啊。”对方说:“是的,耽误您一点儿时间了。”我说:“太突然了,也没有什么准备,还真有些不好说。”对方说:“先生,不用紧张,心里有啥说啥。”我说:“其实吧,要说有什么感想还真有,尤其是今年的年三十。哎,对了,请问你这是哪家媒体,会把我说的话报道出去吗?”对方说:“先生,我们是一家名为烟花背后的微信平台,我们会对您发表的言论做些处理后在平台上推出。稍后,会通过短信将网址发至您的手机上。”我说:“那我就说说吧。”
这时候,我看见老婆挪了挪身体,她把烟灰缸连同香烟用手推向了我这边。我说:“今年吧,是我第一次陪老婆去她娘家吃的年夜饭,紧张谈不上,稍有拘谨,但更多的是想逃离。”我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上。对方说:“怎么会这样,之前你和她们家人没有一起吃过饭吗?”我说:“那倒不是,吃过几顿饭,都是不欢而散,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對方说:“先生,说具体点儿好吗?我听得不是很明白。”我说:“我也不明白,大概就是看我不得劲吧,就这个意思。”对方说:“先生,您结婚几年了?”我说:“快二十年了。”我往烟缸里弹着烟灰,老婆从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着桌面。对方说:“这么多年一起生活,您只和她的父母吃过几顿饭。先生,是您的问题吗?”我说:“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我的婚龄虽说快二十年了,但那是累计的。我有过两段婚姻,和现在这个老婆结婚还不到十年。”对方说:“哦。”我接着说:“她刚认识我那会儿,她的父母是不知道的,后来我们同居了,我们同居了好几年,她父母也不知道。”对方说:“她父母在外地?”我说:“是的,直至领了结婚证,我才去了她们家,所以一起吃饭算起来不超过五次。”老婆用脚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下。
我继续说:“这次她父母到这边来过年,她有一个舅舅住在我们这边。”对方说:“所以这次您必须过去陪老人吃顿年夜饭。”我说:“姿态总是要有的。”对方说:“先生,那您为什么想要逃离呢?”我正准备接话,就听见老婆对着手机大声说了一句:“因为我父母要他买房子。”说完,老婆站起身来去了厨房。我拿起电话关了免提,而后放到耳边。对方说:“先生,是您太太?”我说:“是的。”对方说:“她好像生气了。”我说:“是的。”说完我拿着手机进了厨房,我看见老婆靠在水池边上正往手指甲上涂抹着颜料。我走了出来,对着手机说:“美女,我想接受面对面采访,你这里好安排吗?”对方说:“先生,您是不是说话不方便了?这样吧,今天我们先到这里,稍后您可以通过我发过来的网址,先关注一下。”我说:“好。”对方说:“那就这样,再一次祝福您及家人新年快乐。”
撂了电话,我看见老婆从厨房里走出来,她说:“不聊了,准备面对面说?”我说:“可能吗?”老婆说:“那买房子可能吗?”我说:“完全可能。”老婆说:“真的?”我说:“真的。”说完我从兜里取出一个红包,递给老婆。我说:“给你儿子的,一会儿他从你前夫那儿回来,别忘了给他。”老婆接过红包,动容地说:“你都给了十年了,可你的孩子我一次都没有给过。”我说:“这不是和我们一起过吗,想不给也躲不过去呀。”老婆拿着红包坐进了沙发,我听见她说:“老公,我们一起这么多年了,你对我的孩子确实照顾得挺好。”我说:“装的,你刚才不还说我比你前夫会装么。”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老婆说:“有些事情是装不来的。”我停了会儿,说:“其实吧,有时候想想也挺对不住我的孩子。”老婆说:“尤其是你看见我的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你做的饭菜,是吗?”我说:“有点儿。”老婆说:“孩子知道你对他好,他外公外婆也知道。”老婆示意我喝点儿水,我倒了一杯。我说:“等年假结束了,我去看看房源。”老婆说:“不用了,搁在两年前这个念头还一直有,现在觉得这个东西毫无意义,到时候感情破裂了,房产分割还是一大堆事。”我说:“那你父母那边怎么交代?”老婆说:“他们的女儿过得好不就是最好的交代么。”
这时候,我的手机传来了短信的提示音,我顺手拿起看了看,笑着说:“一个链接。”老婆说:“那个美女记者发的?不打开看看?”我说:“不看了,这些东西毫无意义。”
选自《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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