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去县城,进城最爱去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月兔广场,另一个是南街的志田茶馆。
这两个地方人多,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花边新闻和乡野趣事。逢上大雨天去不了县城,父亲就到小叔家里坐坐。小叔儿媳开了个小超市,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父親就把城里听到的奇闻趣事,稍作加工,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父亲每次进城一踏上月兔广场,目光就往旗杆那边的花坛瞅,发现花坛边坐满了老人,他的脸就透亮起来,脚步格外轻快地往那儿迈。到了找个位子坐下,目光投向说话的人。
父亲虽已89岁了,但耳聪目明,脚力好, 3公里进城的路,父亲要不了一个小时就能走到。他一路吸着旱烟,一缕缕青烟紧随他身后,烟儿像搂着他的脖子撒欢儿。
父亲从不坐车进城,即使有熟人顺路要带他,父亲手往前一挥,叫人家走。我多次碰到父亲,停下车,让他上车,老人头也不抬地说,你去吧,不耽误你的正事儿!这点儿路,不够我脚板踏。
父亲的好身体,与他常年运动是分不开的。除了步行,他还侍弄了几垄菜地。
父亲到了南街志田茶馆门外,先咳两声,意思我来了。不少人回过头来,见是父亲,就喊“老王,来来,坐这儿”。
因有人热情地招呼,父亲脸上洇出了阔阔的一团笑,笑着朝招呼的人走去。
茶馆老板志田马上端去绿茶,边走边说,肉包子刚蒸熟,马上给您送四个过来。
当年,志田老板作为知青下放到我们村,与父亲感情笃深。志田回城后,没安排到工作,就开了这家茶馆维持生计,他的油条、肉包子全城翘楚,所以生意特别好,红茶、绿茶都是顶好的茶叶。火塘三脚上的水壶,一壶接一壶地烧着,泡出浓香的红茶或淡雅的绿茶,客人一盅接一盅地喝着,茶也醉人,有人也会说醉话。
茶馆里的老人,以老乔头、水南与麦田畈这些村的老农民居多,我们下溪那边的老人,几乎不到南街来。所以,大部分人都不认识父亲,当然,大家几天就混熟了。因为志田老板对父亲格外周到热心,令老人们对父亲有点儿好奇,不少人窃窃私议,这老头儿的儿子一定是个不小的官,不然,志田老板怎么会对他这么客气?一次,趁父亲没来,志田老板便告诉茶馆里的老人们,说我父亲有个会写小说的儿子。老人们不知啥叫小说,志田老板打了个比方说,就是编故事,像电视连续剧都是这些人编出来的,吃香着呢!政府都支持。老人们对父亲更加客气起来,让父亲乐得总咧着嘴笑。
有一天晚上,父亲推开我的书房进来问我,巴戟,你写小说,算不算政府的官?属几品?
我被父亲说笑了,愣愣地盯着老父亲。我说,儿子写作纯属爱好而已,就像人家爱打麻将,我爱写小说一样。一没拿政府的薪水,二没挂过啥头衔,没一官半职。
父亲的脸阴了下来,眼里闪出一丝虚光。临出门时说,那你咋老到县里市里,甚至省里京城里开会,还老在电视里亮相?
我再说创作交流之类的,老父亲也听不懂,摇了摇头没回应老爷子,父亲也摇了摇头出了我的书房。
周末那天,我闲得无聊,逛到了月兔广场,走到了那些老人们的背后,听到他们互相在问,你儿子做啥的?我儿子当乡长的,那个说,我儿子在城里当局长的。父亲身边的一个老头问我父亲,你儿子做啥的?这一问,父亲眼里划过一丝老迈的张皇,一会儿才把脸上的情绪理正,咧着嘴,嘴里掉了两颗牙,嘴角的皱纹却泛着光,很神气地说,我儿子是写小说的!老去市里省里开会,县领导还登门拜访过我儿子。众老头面面相觑,有人轻轻嘀咕,小说是啥玩意儿?属哪个部门管的?什么级别?众人摇头。
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瞄了一眼老父亲,父亲的脸,堆起一脸层叠的笑,不但没有尴尬,反而有点儿扬扬自得。可能这些不识字的老头,真没听说过小说一词,一张张老脸浮起了讨好的笑容,冲着父亲笑了起来。或许,他们认为父亲的儿子一定是个吃公家饭的人,不然,老百姓哪里能进市里省里开会?
父亲瞅了一眼那些人,收回目光,从腰里抽出长烟筒,自顾往烟斗里装烟。装好烟,烟筒伸进嘴里,点亮,吧嗒深吸了一口,慢慢抬起头,吐出一口浓烟。烟圈冲向那些老头,像要阻止他们的议论,又吐出一口,一些老头挥手赶烟,父亲没理会他们,继续鼓起腮帮子深吸,布满老人斑的脸透亮透亮,仿佛罩在一片冥想的佛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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