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最忙的时候到了,又开始找“锯伴儿”了。“锯伴儿”不是搞对象找朋友。在张家口阳原县泥河湾一带,“锯伴儿”就是搭伙种地的伴儿。
“锯伴儿”怎么来的?过去农村木匠有一种大锯,专门锯粗木头的,大锯得两个人拉,一个人干不了。种地一个人也不行,就得几个人才能种,有扶犁的,撒籽儿的,还要有撒化肥埋坑儿的,少一个人也不行。于是,就有了搭伙种地的伴儿。
如今,村子里没有了年轻人,年轻人出外打工或者到外边去了,都是上年岁的在村里。人少,找个“锯伴儿”也难,关系好的“锯伴儿”多少年也不分,不投脾气的,共两次事儿就分开了。没有“锯伴儿”,种地种不成,收秋收不成。
小四有因为过于计较,先后有几个“锯伴儿”都分开了。有的是他看不上人家,有的是人家不愿意和他共事儿。今年,六十岁的小四有没了“锯伴儿”,他的“锯伴儿”因为孩子上学搬到镇上了。
为“锯伴儿”,小四有已经着急上火了。小四有两口子号称“铁算盘”,事事都想自个儿,不好处事儿,没人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村里的打谷场都相挨着。谷子收回来,在谷场上堆着,相挨着的谷场上帮忙的很多,说说笑笑的,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他们家谷场上却冷冷清清,只有老两口。
那边传过来一阵阵欢快说笑的声音。
“给他家干两天啦,这么好的谷子,今儿呀我要扛一袋儿回去。”
“哎哎,你就爱占小便宜!”
“今儿我非得扛一袋儿走,要不,他家管饭!”
“一顿黄糕,管得起!”
“你扛吧,俺不占便宜。走的时候,连鞋壳篓也要倒一倒!”
又是一阵爽朗的笑,笑得彻头彻尾。笑声对小四有他们来说,却是那样刺耳。
天气预报说,两天以后大雨要来,八亩地的谷子如果掐不出来都得捂了。一年的辛苦白费了!
找不到“锯伴儿”,两口子心情都不好,开始互相埋怨。
“再让你一毛不拔!”
“是我一毛不拔,还是你是铁公鸡?”
“你说你爹给你起名也怪,小四有,有个屁,连一个友(有)一两油(友)都没有!”
小四有心里像被纳鞋底的大针扎了一样疼。小儿子年底要结婚,就等着卖谷子的钱给儿子办婚事。他今年特意多种了几亩好谷子,谷子淋了雨就卖不了高价!
“咱俩别挤对了,想想办法!”
“想啥办法,親戚没亲戚,朋友没朋友,连个‘锯伴儿也寻不来。”
孩子们不回来,算一算账,回来不合适。村里年轻人不在家,一家一户的都是老两口,或者是一个的孤寡,这几年都是几家凑在一起帮衬着种地收秋。这家干了,干那家的,干多干少,根据年龄和能力大小,谁也不计较。
“新闻联播广播了,后天有雨。”女人禁不住又说一句。
男人不说话,他猛地咳嗽几声,嗓子眼儿干,出门没喝水也没带水。
谷场上八亩地的谷子穗掐了不到一半儿,别说上碾子碾了。没有“锯伴儿”什么都慢,别人用三马子车踩几下油门就是几趟,他没有三马子还得套着毛驴车一趟一趟往回拉,速度明显慢了。
早晨四点,小四有两口子简单吃口饭就到谷场上了,一天的时间一定把谷子掐出穗来,赶在下雨前打了。两口子一边掐,一边插几句话。
“我看见扶贫工作组也在帮他们干活儿。”
“明年咱们就是美丽乡村了。”
“美丽乡村?破窑烂洞怎么美?”
“怎么美,我看也不一定,世道变化快,咱得往好处想。”
干半天,谷子垛也不见下多少,照这样干,两天也掐不出来!小四有加快了节奏。
“四叔,四婶。”
“老四,老四家的。”
谷场上,谷子垛放倒了,忽然坐了一片人,都是村里的留守老人,老的少的,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刚从一家干完,又挪到他家场上了。有刚刚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的老书记,去年因为浇地用水他和人家吵过架的刘老大,红过脸的小六子,还有工作组的扶贫干部……一张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四有,秀梅,孩子们不在家,咱们就得‘抱团取暖。”
“是啊,是啊!”
不再分谁和谁的“锯伴儿”。空巢的村庄让大家意识到“绑到一起”的重要性。马上要下雨了,村里谁家的谷子没打都在村干部和工作组的心里装着,一家也不能让雨淋了,都要颗粒归仓!
秋天的太阳热瓦瓦地照着,谷子垛眼见往下走,掐好的谷穗已经摆满了一片。干得透透的谷子穗晒一上午,下午就能打出来。
“四有哥,今年不用毛驴拽碌碡了,用我的电三轮,省事儿,还快!”是小四有和人家闹过别扭的大平子。
“老四,小子秋后结婚,别忘了言语!”
小四有心里暖暖的。
不,从今天开始,人们叫他四有了。名字里的那个“小”去了。
四有对女人喊:“娃他娘,八月十五,孩子捎回来的石榴呢?快拿出来给大伙润润嗓子!”
四有的老婆,不,是秀梅,她是有名字的,“是呀,你看我这记性!”
六十岁的她,今天脚步轻盈了,一颠一颠地小跑着回去,全带了出来,怕不够,去村里的供销社买了一箱子红茶。又跑了第二趟烧了一壶开水,拎到场上来,胳膊弯夹着茶叶桶,那是闺女买的铁观音,他俩一次也没喝呢。
四有热情地招待谷场上的乡亲们,他嗓子眼儿里梗梗的,有这么多“锯伴儿”,下多大的雨他也不怕了!
选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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